会场被安置在了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面积足有一整个角斗场那么大,中间摆放了精美的长桌,其余只是为了避免闲杂人等靠近的缓冲带。
“企盼些什么吧。”
漫长等待中,站在仙德薇儿公主身边的老者如此说道。
没有椅子所以只能站着,所以请拿来椅子吧——当然不是指这个。
“如果可以的话,老朽也想企盼和你们一样的事,毕竟年纪到了这个份上,再这么站下去就要突破了极限。”
于此等待到临近下午用餐的时候,除了渐渐衰微的日光,再无旁人陪伴的瓦伦西塞一行人,对这卡纳香尔官员的忠告只是沉默以对。
见不到对方的谈判还是谈判吗?
恐怕称之为乞求更贴切。
只是偏偏让一个老者陪着站到现在,不说是为了羞辱没人会相信。想要下去休息就要想好是否愿意背上损伤国誉和自身名誉的双重损失,所以就连那个“不识大体”的瓦伦西塞贵族也在坚持。
可到底还要等多久呢?
还是经不住扪心自问了的,首先就是侍从小弟莫雷斯。
别忘了他一直在拖着公主那厚重的裙尾,手臂已经不再属于他本人,能坚持到现在也只是“咯咯”咬牙状勉力支撑。面上还要维持神色不改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时不时能观察到这一幕的瓦伦西塞贵族们随着他坚持下来。
“莫雷斯卿……”
从正前方传来公主殿下的呢喃。
“到极限之前停下来吧。”
仙德薇儿仿佛愧疚似的口气一经传出,瓦伦西塞的贵族们个个瞠目结舌。
“那、那怎么行……”
虽说是出言反对了,但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不是吗?将手臂平端总会坚持不住的——就连他们也无法否认。
“殿下您要放弃了吗?”
这是莫雷斯的回答。在晕厥之前,他不会把手放下。
虽说怎么看都是一件小事,但现今瓦伦西塞的命运甚至就这么维系在一件小事上面。如果礼仪出差,那么那个年迈官员又会以此为由,大做文章吧?
莫雷斯看了一眼老者的侧脸,却是满脸沧桑又木然直视。注意到莫雷斯的目光之后,老者长长叹了口气,大概也是对敌国之将死而叹惋。
“我并无此意。但请……不要让我愧疚,你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不是吗?包括刚才。”
指的是入内之前的小动作吗?故意犯错出丑什么的,好让哨兵没去注意斥候的示意。
但目的既然已达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只是微小的一步而已。
莫雷斯倔强地托着裙尾,像是抓住尾巴不放,倒是真的让仙德薇儿愈发在意起来。
“——卢森道尔阁下,妖精王陛下究竟要忙到什么时候呢?”
她直呼老者名字,又一次询问妖精王的所在。
“陛下只说忙完就可以抽身会面。”
老者还是那样软硬兼施无效,不出意料地答复道。
“可就算是陛下不打算抽身来此,算起来现在也到了用餐的时间了吧?难不成贵国招待使臣连这点准备也没有吗?”
“我国习俗与贵国不同,晚饭时间还在晚些时候。”
“晚些吗?不见得呢——那是什么?”
仙德薇儿看到了场地外围的炊烟,不止从一个地方冒起,很明显卡纳香尔军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公主殿下身为王室直系,自然在规格上优于使臣一流。因此妖精王陛下亲口所说,要与您共进晚宴。请务必耐心……”
理由层出不穷的老者,难缠到简直令人沉不住气。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担忧与焦躁充斥在瓦伦西塞这一边的空气中。
时间变得粘稠,而因为久站,就连具有骑士名衔的仙德薇儿公主视线也开始发直。
——“那边……那边过来了……”
不知是谁,带着颤音讲了出来。
一个身着铠甲的女人手上拿着一张清单从场地边缘走来。
“仙德薇儿公主殿下,晚宴即刻开始,请稍等片刻。”
“请问这是……”
还没等仙德薇儿问完,那个女骑士就再度离开,像是招呼下人准备上菜的一系列工作去了。
很快,先是巨大的方形红毯被铺张到桌子底下,然后华贵的座椅被两排仆人一人一只搬了过来。
接着是,彰显卡纳香尔帝国色彩的皇家晚宴。
当头捧上的是古拉式传统牛肉浓汤配黑麦面包和香草汁焗蜗牛,随后是甜虾、三文鱼等对于内陆奢侈不已的海鲜沙拉;主食上了三道,分别是煨焗银鳕鱼,炭烤牛扒配黑椒少司及炒蘑菇,还有炭烧乳牛粒配迷迭香汁。甜点和酒水种类并不多,但对于整桌子的菜来说根本无关大雅。
香气弥漫之下,无不动容,只有仙德薇儿公主从始至终铁青着脸。
“请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骑士阁下,妖精王陛下人在哪儿?”
处于正位的座椅就摆在这儿,但过了半晌仍是没有妖精王赛米娅半个人影。
“陛下今天不会来了。”
“你说什么!”
这算什么?戏弄吗?
还是说处心积虑想要促成的谈判根本就是泡影。
“镇静些,殿下……”
后面传来莫雷斯那特有的软糯糯的声音。
“吾王没有出现在此与诸位会面的原因,恐怕与诸位所想的不同。”
女骑士自顾自地阐述着,视瓦伦西塞一方的愤慨为无物。
“简而言之,虽然吾王接受了殿下方面的谈判邀请,但在随后的时间里,情况发生了转变。”
“转变?”
“即卡托公爵、银普堡高地兵团、以及勒梅加斯特总督三个方面的来信,使得交战两国的形势大为不同了。”
“卡托……银普堡……勒梅加斯特?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随行而来的贵族直接唱出了反调。
这三个名字放在瓦伦西塞实在是如雷贯耳。
其中卡托公爵与拉法诺肯家族两代联姻,公爵本人更称得上是仙德薇儿的舅公,而作为镇守王国西北方领地的卡托公爵领,更是王都圣瓦伦最能指望的上的救兵。
其二银普堡高地兵团,祖先是三百年前依托南部群山而生活于高地的裴洛奇亚信徒,王国鼎盛时期内迁至银普堡一带——也就是国王大道上处于西大门的存在。因为盛产枪兵,所以在对阵卡纳香尔军的战斗中颇受重用。
至于王国南部的沿海城市勒梅加斯特,作为内陆国家鲜有的靠海大城,则完全就是王国命脉。跨海而来的盐铁贸易进口,以及以冷杉木为首的木材出口,都深深关乎着王国财政。由此每过五年由国王亲自派遣心腹总督更换前任。
如果说卡托公爵、银普堡高地以及勒梅加斯特背叛瓦伦西塞的话,这个国家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而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连公主本人也为之慌乱。
“这是信件与印鉴。”
“这……是——”
蓝色的盾锤铁徽象征着卡托公爵领,银枪交叉确凿无疑是银普堡高地兵团的标志,而巨锚印记则是勒梅加斯特商会的独特记号……
怎么会呢?
瞬间脑中就只剩下这种震撼了。
(尊敬的卡纳香尔帝王、妖精王赛米娅陛下……)
从者颤抖着将内容一字字念出来,却半分入不得公主之耳。
抛开一切,或者说一切变得空荡虚无。
独自立于场地之间的仙德薇儿,眼睁睁看着火红残阳隐匿于黑暗之中。
怎堪回首呢?再看到那座生来宏伟的城市一面面被扯下的“夺冠者”旗帜——人们恐怕已经在连夜赶制卡纳香尔的旗帜了吧?
(你这是伪造!除非能见到他们的人……)
“这是真的。”
仙德薇儿公主知道。
作为王室成员的她,有资格说出确认的话。但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印鉴出现,就必然处在互通有无的阶段。而站在自己身后瓦伦西塞一边的人,何必与帝国通讯呢?
连卡托舅公和银普堡兵团也背叛了的话……为了避免灭顶之灾是会做出这样的决断。接着是更擅长见风使舵的勒梅加斯特,消息灵通的他们一方才不会落下脚步。剩下仅有的裴洛奇亚教廷,那个酷爱在喧嚷下展示自己权威的图留根沃一世……
原来。
提前聚兵的教宗才是最先的倡导者吗?
自己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愚昧啊,那并不是为了自保……只有向帝国低头才能保全。即使是整个裴洛奇亚世界也负担不起与帝国抗争的损失吧?
还是说那代表了信徒发自内心的渴望呢?——比起看到拉法诺肯家的陷落更不愿意割舍圣瓦伦教堂的光辉。
“如您所见,仙德薇儿殿下。”
那个陪站的老者,卢森道尔冰冷的话响彻在耳边。
“这绝非是什么谈判晚宴,这些珍贵的食材之所以变戏法一样出现在桌上,您该不会认为这是从千里迢迢的我国输送过来的吧?”
军营之中,哪怕是高贵的国王也不过是一日三餐的状况略好一些,而眼前长桌上的餐品堪称奢华。简单拿银鳕鱼和甜虾来说……
——那是勒梅加斯特港的产物。
已经不言而喻了。
“吾王认为没有谈判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谈判的必要!”
一边是冷冰冰的话语,一边是低沉的质问。
“当前的局势一边倒地倾向于我国,而贵国的战败是板上钉钉的问题。而之所以摆出宴席款待殿下您,理解为庆祝贵国并入我国的庆功宴从而感到羞辱的话,您大可以转身离开;但以在下浅见,实乃陛下谋求两国免遭战火继续涂炭之好意。”
接腔的女骑士走到仙德薇儿公主跟前,亲自为她拉开座椅。
坐不坐呢?
在考虑这个问题之前不是还有很多该绸缪的吗?
是什么呢?是、是……
是回归都城最后一搏,还是在连女王面都没见到的情况下俯首称臣。没得选了。
仙德薇儿公主转动高傲的头颅,做着最后的巡视。——围绕在她身边的人果然不是死气沉沉就是心思攒动。
几名贵族之中,有人想走,有人想留,但最终还是要等公主殿下的决断。
只有一个瘦瘦的、不高的人影,一点点走到她与女骑士之间,示意为公主服务的人是他的职责……
“莫雷斯!”
仙德薇儿下意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而这少年居然和缓地展开微笑,向她做了个“恭请入座”的手势。
看着他那平平淡淡的恭谨眼神,仙德薇儿居然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我在做什么!
当她的身体触碰到椅子表面才忽然惊醒,想要反悔却已来不及——
(殿下她……居然……)
(怎么能!)
“那么既然如此,视同您明白接下来‘谈判’的内容,正式的议题将在您用餐过后呈递上来。”
“稍等!”
一个不太方硬的男声夹在两人之间。
“请问您的芳名,骑士殿下。”
“佩蒂,有何见教。”
仿佛没听清似的,女骑士将目光锁定在了不起眼的侍从莫雷斯身上。
“如果把恐吓当做手段一用再用的话,佩蒂大人认为,受到威胁的山贼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话题没由来地偏移,虽然警惕但女骑士略一犹豫便答道。
“不以实力光是恐吓么,只会……”
“——瓦伦西塞是悠久的大国,这一点请不要妄自菲薄。”
年迈的官员卢森道尔抢先于女骑士佩蒂出言。从他的回应中,女骑士找到了这话中的陷阱。
即如果她单纯地从“恐吓”这施加在帝国头顶上的词中寻找答案的话,将露出很大的破绽。但即使如此,也仅仅是减轻了反驳的力道。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即使到了现在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妖精王陛下仍然视瓦伦西塞为大国吗?那么为什么要像对待山贼一样,对待瓦伦西塞的公主殿下呢?”
卢森道尔不置言词。
对待大国使节给予薄待是无法争辩的事实,但仅仅谴责而言还算不痛不痒。
“正面实力的差距会对战局构成相应的影响。如果差距过大,那么所形成的威慑,自然而然足以杜绝一切可有可无的谈判。但如果真是这样,何必费此周折呢?——先是派遣您这样精明的外交官再施以种种手段。”
说什么讨伐山贼,还有什么实力差距,扯得有点远喽……不过——
认定我是外交官吗?
一抹锐利的目光这才找到了这个不怎么出奇的小家伙。
卢森道尔觉得这小子也并不是只有侍从这么简单。
“话归正题,今天是两国自开战以来的首次谈判——由此而言,对帝国来说也并非是什么不打紧的事务吧?”
“诚然如此。”
“那么就以您展示的筹码而言,单是从印鉴来看,颜色新鲜,的确不像是造假。但卡托公爵、银普堡高地兵团和勒梅加斯特总督这三者都是受到了王国恩惠、或者说在王国统治下欣欣向荣的地区,一同反叛的几率有多少,冷静下来都会察觉得到吧?倒不如说营造出全部反叛的假象,反而是败笔呦。”
仔细一想,特菲斯将军说过,善于谋略的皮埃尔国王在战前就曾向三方派出过暗探,并被认为是多余之举。
出于忠诚度所考虑问题的不可能只有瓦伦西塞一家,就算是卡纳香尔一方乐见归降,但在未能判断是否诈降的前提下,那个谨慎的妖精女王会如此轻易地下注吗?
“你是说……”
仙德薇儿公主意识到之前的判断是多么武断的一件事。此刻她惊讶地倾听着这个安特费瑞家侍从的每一句发言,不敢遗漏一句。
“上述还没有确凿的定论,但是值得疑惑的地放还有很多。”
莫雷斯稍稍间断一下,却让一旁的女骑士大为惊叹。
这还没完吗?
纵然是热气腾腾的餐点渐渐变凉,飘来的香气让他这个嗜好美食的老家伙心思旖旎——
纵然是连着站了半天没有半点休息,腰板再不弯下去搞不好就要折断——
卢森道尔他依然心无旁骛地着眼于莫雷斯的这番言论,维持外交官应有的仪态。
“其中最值得探究的一点就是,既然帝国坐拥大军而以众凌寡,那么对于势败将亡的皮埃尔国王——也就是斜堡,为什么置营于外而不加以围困呢?”
依旧是无法被轻易攻破的问题,卢森道尔选择了继续沉默。
“恐怕是陷入了与皮埃尔陛下围困贵国时相同的境地,为了不重蹈覆辙又不愿撤兵,因而综合考虑的结果。那么从另一方面讲,就算是携大胜之威也未必在威望上高过皮埃尔国王的妖精王陛下,真的能持续从国内调来援兵吗?”
卢森道尔闭上了眼。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除帝王直系领地和家族领地以外,大多数参与征讨瓦伦西塞的贵族,是抱着投机心理而投入士兵军粮等资源。
也就是说,守卫帝国国土这个共同目标下,还赚取了额外利益——也就是妖精王获胜后的青睐与赏赐,这本身就是贵族们冒着风险赚来的值得惊喜的利益。但如果说战争反向到帝国境外,也就是进行逆侵略战争的话,则是需要再度投机的另一码生意了。
对于强悍的瓦伦西塞军队以及其危险的国王,是否有把握取胜并且吞并国土这件事,并非出于绝对忠诚而是抱着投机心理的贵族们将会再度考量利弊。
这就是卡纳香尔军现在面对的问题。
而结果显而易见——大多数贵族对第一笔投机心满意足而纷纷对出国战争心存疑虑。甚至更有甚者,担忧是否贪功冒进会给圣瓦伦战役带去一场相似的失败,而到了那时,如果瓦伦西塞的军队再度越过边境该如何是好。
“请坐下说吧,诸位。”
卢森道尔无奈地摆了摆手,请在场所有人入座。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莫、莫雷斯·奥谢·洛伦贝尔。”
脱离了军略以外的事物,侍从用那惯常的犹豫口吻回应着。
现在,整个瓦伦西塞使团从上至下松了一口气。就连之前训斥过莫雷斯的那个贵族,现在眼神中也尽是不可思议。又有点惊喜似的,想要说点什么又一时找不到由头……
仙德薇儿看到外交官卢森道尔的种种表现,也不得不感叹帝国人才之雄厚。而虽说现在谈判的风向被稍稍逆转,那也完全是仰仗了自己的运气——能够在瓦良耐营地遇上主仆俩还真是太好了。
假如没有之前的平叛……
“不!”
仙德薇儿公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注意到身边的莫雷斯,这个为她托裙长达整整一下午的侍从小弟,触碰餐具的手难掩一丝丝颤抖。
下意识地用手抓住,而不顾对方的面红耳赤……
不禁有些感动地想,瓦伦西塞是值得这样拯救的国家吗?
他真的是比自己还坚定呢。
“——请先填饱下肚皮吧。”
此刻有人如此倡议,在座饥饿难耐的诸位也欣然接受了。
坐在莫雷斯身边的老者,卢森道尔,看着逐渐开动的瓦伦西塞使团,喃喃自语道。
“也该开始了吧,拖延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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