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羞耻……
踏踏踏地奔跑在泥水横流的林间小道上,夜玄有些无奈地想到。
伊尔加的任务,是在两个月前发布的。至今天为止,方才被夜玄承接。期间,任务没有被确实地接下过。同时,以其他途径进行的求助也没有得到回应。
换言之,这个甚至可以称得上贫穷的小镇,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在钢岩象的致命威胁下苦苦支撑了足足两个月。
对手是钢岩象,认真起来能将镇子毫无压力拆成废墟的魔兽。这边只有两名顶多三级的修炼者,以及匮乏的地利。或许还能算上一群勉强能从事城墙加固的普通人。
这是绝对的劣势。
这等不利到近乎绝望的境地下,不管是谁,迟早都会身心俱疲以至崩溃的。一般人或许能坚持几天、几星期,有些意志坚定者或许能撑几个月。但很显然,伊尔加和维尼都不在其中。毕竟,看不到尽头的路最是难走。
虽然尽力表现地轻松写意,但夜玄很清楚,这两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尽力掩藏,但在夜玄眼中,反而是令掩饰下的苦涩更加显眼。
于是,夜玄装了十几分钟的傻。为了让这对作为领主尽心尽责的父子暂时忘掉两个月来的苦,哪怕只是一瞬。哪怕这客观而言毫无意义。
是的,并没有什么读心,也不是什么恶趣味,是有意识做出的行动。
雇主情报汇报完毕后的发呆也好,先发制人的连环槽也好,最后的捧腹大笑、掀桌互顶,均都是她故意为之。事实上,在做这些行为的时候,她一直在紧张、发窘,窘到了那看似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僵硬到颤抖,背后也被冷汗浸得湿透。
夜玄从来不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正相反,她容易害羞,羞耻心很强。但比起羞耻心她更清楚不拘小节的道理,在必要时绝不能被罗罗嗦嗦的东西拖累。该放下的绝不能纠结,她一直明白这一点。
“……好像变得更羞耻了,‘为了让快要积劳成疾的雇主一笑而牺牲自己的羞耻心’什么的……怎么听怎么不对……”夜玄毫无营养地自言自语几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结束了回想。
淅淅沥沥,弥漫空中的是望不尽的雨,落到土里,便成了泥。雨水落下,泥浆随步伐溅起,却未能在夜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满头秀发湿透,身上却始终纤尘不染,一步步,走向林深之地。走神也有惯性这一说吗?刚刚从思绪中回神的夜玄,却是又开始了另一段遐想。
外套、衬衫、短裙与长袜,很一般的样式,除了正合自己口味以外平淡无奇。但在内里,却是密密麻麻到看不清的魔法加护。那是一件礼物,来自白发少年。那时的自己,满心欢喜,孩子般转了几个圈。脸上,应该是很澄澈很灿烂的笑容吧。
“希望你喜欢吧。”记忆中,他只说了这一句。一如既往,看不清他的脸,听不清他的声音,因为这些记忆从来就如孔明灯,飘渺而遥远。但即使是这破碎模糊的声音,依然让自己感觉心底,泛起暖意。那之后,这身衣服似乎就很少被换下过,一直到今天,失忆的自己。不仅是为了它的性能,也是为了某种念想。
白发少年……不断延伸的遐想带来的是剧烈的头痛。或许是头痛导致心跳加速,夜玄的心口又再次痛起来,迫使她停下脚步,又吞下了几片药。脑海中的遥想由此打断,夜玄也不再去想他,继续深呼吸了几下,继续跑动起来。
天上闪过几道沉闷的雷光。这是一种叫“忽现”的闪电,它仅仅在云层中闪烁,不会劈到地上,雷声也微不可闻。几道这样的电弧跃动在黑压压的云团中,这让夜玄脸上现出几分焦急。在焦急什么?任务拖得太久?可是雷雨天气钢岩象是绝对不会暴露在野外的,一旦暴露极易被雷击致死。对战斗或者捕杀迫不及待?这在多为好战之辈的冒险者中算是常态,但夜玄的双眼里又哪有一丝战意?
有些激动了,受了心情的影响,心脏又开始止不住地疼起来,她竟是不顾后果地一口吃掉一大把,并且使劲地嚼碎了,嚼到嘴里苦得几乎麻木。
抬头望望,没有丝毫云开雾散的征兆。“忽现”越来越频繁、密集、闪亮、骇人,不知何时就会落到地上。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只知道,随着“忽现”越发频繁,夜玄表情越发凝重这一事实。
她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咬了咬嘴唇,激发了衣服上附加的一个短距离飞行魔法,无视被雷直击的危险,飞上了大雨滂沱的天空。雨滴太大太密太多,画成了遮天蔽日的墨线,令夜玄定睛凝视许久,方才看清一道本该极其突兀的,被拦腰截断的树木铺出的道路,以及树道终点,小山一般的银灰色巨物。
之前听到了钢岩象的一声嗥叫,夜玄就很是担心。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不假思索地,夜玄冲向了那道银灰。
……………………………
冷。
并不发达的大脑里,被这一个简单的念头塞满。茫然地望着眼前大片大片的断树,钢岩象静静站着,任由雨水冲刷身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雨已经下得这么大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躲在山洞里呢?族群里的长辈教过的,下雨时必须要躲起来的,又正好发现了个不错的山洞。而这个地方,似乎离山洞还挺远……
钢岩吼叫了一声,林子里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雨已经下了有一会,飞禽走兽都躲进窝里去了,否则必然会一阵窸窸索索。天上的云阴沉得不行,好像随时会劈下闪电来,也是应证了这一点。
太糟糕了。钢岩象用长鼻灵敏地从路边挖来几颗蘑菇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这样做了个总结。
这种蘑菇在这一带山林里分布很多,红色,个较小,口感较韧,一丛丛地生长在堆满枯枝败叶的地表。它并不认识这种蘑菇,但味道的确算是鲜美,再加上随处可见,它这就吃上瘾了。
它抖了抖身子,震得周围没有倒下的树木都随之摇晃起来。雨水淋在钢铁之躯上,果然相当冷啊,以前跟着象群时哪里会这样啊……
五级魔兽的灵智算不上成熟,进行简单的“回忆”动作自然是够用了。其实说来也没什么,一头半大的小象在迁徙中与象群走失,结果越走越远,误打误撞来到了这片山林,一待就是两个月。它试过离开林子寻找象群,但树林让它行动不便,且万里绵延,走着走着就会迷失方向。两个月下来也仅仅是把附近一带的地形大致摸清,至于出林子的路嘛……
若是以前,跟象群在一起的时候,住的都是不常下雨的河流附近,一年下来都碰不上雷雨,即使碰上了,几十只成年象合力用土系法术做个穹顶,管你雨还是雷统统靠边站连声音都给屏蔽掉,哪像现在,不仅为了闪电担惊受怕,还得淋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钢岩象吞了一大把蘑菇,咬得嘎吱嘎吱的那种。
一棵树咔嚓咔嚓地倒了下来,砸在泥洼里,溅起一片泥水,啪嚓,溅入了眼睛这一少有的脆弱部位。钢岩象吃痛眨了眨眼。待它恢复视力,入眼的,尽是横七竖八的断树,一片残破。是之前又狂化了,无意识中破坏掉的吧,它猜测道。
说来,自从来了这片林子,狂化似乎也频繁了不少。它的智力还不足以支持它剖析种种迹象寻找原因。
这么说起来,以前在象群里,平时就算有谁不小心狂化了,大家也可以齐心协力制服那个同伴,根本不可能弄出这么大动静的。
雨水洗净了溅到眼睛的泥沙,钢岩象转身,因姿势的变换而踩断了几根横七竖八的树干,纷纷支离破碎、木屑飞扬。而奇怪的是,巨大的重力下,泥泞的地面却未被它踩出与之相衬的变形,甚至于连一丝正常的印记都没有留下,反而是离象脚大概二十厘米处,出现了一圈明显的凹陷。
化泥为石,能将泥浆、土壤等物质凝聚为“石头”的三级土系魔法。据说人类魔法类修炼者大多都会练习这个魔法,因为很适合用来在哪家要盖新房时做做地板和砖头赚点生活费……当然这些钢岩象是不知道的。
象牙上隐隐透出金色的纹路,那是魔力的流动轨迹。身体深处的魔核为源头,体内体外几经周折,终以法术的效果显现。金光猛地增亮了几分,伴随着地下隐隐传来的树根的呻吟与岩层挤压摩擦的响动,显现出的,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化泥为石……
无声无息,魔力由象牙尖端涌入了地下某处。伴随着区域性魔力富集现象的出现,不知什么原理,肉眼不可见的泥洼下,原本仅有烂湿红土的地底,凭空出现了什么原本没有的东西!突然出现的物体就像硬挤上满载公交车的乘客,挤压地周围的地面都微微颤抖起来,并且,越来越明显。
清脆的“咔嚓”声与粘稠的“吧嗒”声混合,顶破了层层土壤、树根与泥浆,一块通体漆黑,泛着金属光泽,形状姑且能称之为“岩石”的物体,缓缓地,竹笋一般,从地底钻出一角。
这里本不该存在这样的黑岩,可事实却与理论背道而驰——它不仅存在,还在不断地增大、拔高,就像一棵真正的植物而不是死物般生长着。
啪嚓啪嚓啪嚓,正印证了“雨后春笋”这一成语,在第一块成功破土后,越来越多的后续相继探头。雨水洗刷掉沾上的泥土,露出清一色的漆黑之色。
金光又耀眼了几分,随魔力的汇聚,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七块同样的黑石自八方同时现形,与原先的黑石分处八方。有人会联想到地处西方的龙腾帝国内广为流传的八卦,但这排列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复杂的成分,仅仅是简单地放着而已。
钢岩象闭上了眼,低声嘶吼着,那是在进行高精度的魔力运用时如鳄鱼因环境变化而流泪一般的应激反应。随着时间推移,八块黑石渐渐有了足以高过钢岩象自身的高度。似乎时机到了,黑石在钢岩象的魔力牵引下停止了向上的生长,然后,齐齐一颤,竟是如真正植物一般,从侧面,伸出了“枝桠”
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是在地下成型再一点点让成品探出地上,现在则换成了直接在空中延伸,造岩似乎艰难了不少。不过,虽说难度提高了,钢岩象也显出了拟人化的紧张表情,整个造岩过程倒还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嚓嚓的声响里,“枝桠”们向着内侧伸长并扩大,慢慢构建出一张完整的小型穹顶。钢岩象喘着粗气,似乎在为自己努力过后终将到来的收获感到欣慰。象目紧张的注视下,黑石穹顶慢慢聚拢、粘合,合龙已近在眼前……
然后,全部粉碎了,穹顶化作薄片撒下,石桩裂为碎块崩塌。顷刻间,钢岩象所有的努力化作虚无,漆黑的碎石啪啪地粘到钢岩象身上,有的还带着地里带上来的泥,颇为难看。
失败了,不出所料。钢岩象似乎对眼前发生的并不感到太多意外,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吃起了蘑菇。
钢岩象这种魔兽怕电,是因为它们全身都渗了铁,不仅导电,更会起到避雷针的效果,令钢岩象在雷电下避无可避。因此,要想躲避雷电,它们就必须拥有足以让雷电无法劈到它们的掩体。而这样的掩体,只有两种,一种是山洞等厚到足以让雷电鞭长莫及的大型岩壁,另一种,就是这类黑石。
以往象群遭遇雷雨天气时,便会合力制造出一种磁铁矿围成穹顶,也即是它刚才试图重现的黑石。这种矿石同为导电体,四面包围即可起到引雷的作用,被包住的钢岩象便可安然无恙。
不过,钢岩象原本就是长于力量弱于魔法的魔兽种族,更何况它尚未完全成年,进行这种工程,果然还是力有未逮。因此,虽然遗憾,它却也没有感受到太多。
其实刚才那种级别的造岩术,虽然凭空生成磁铁矿难度略高了点,但对于五级魔兽这一大群体而言基本上都是小菜一碟……对于自己这个种族的魔力天赋钢岩象感到了由衷的悲戚。由衷的。
只是,这样一来,接下来的去处又将如何呢?象鼻随意地翻动着满地散落的磁铁碎片,致使碎片大量地吸在象鼻上甩了几下都未曾甩掉,令它感到一阵好笑。但思及眼下的处境,又不免有些黯然。
造岩术失败是能力不足的问题,再试几次都是一样,制造一般的岩石又起不到太大效果,那么自己造掩体这一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托这一带湿润气候的福,山洞倒的确是是发现过好几个,但刚刚狂化完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哪儿,这要是慢慢找过去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寻求援助?这附近压根没什么能沟通的异兽,就算能沟通人家也不一定会帮。至于人类,这附近的城镇在哪儿倒是知道……但是没记错的话,前阵子狂化是不是刚在林子里搞死几个?好像还有次把人家城墙给砸了?这会去找人人家没直接一个煤气罐砸过来就不错了,还帮忙嘞……
说到这儿,关于那些人类,总觉得忘了什么……算了,想不起来,不想了。
听天由命……虽说身上没什么向上的尖锐部分,这一身铁站在高度并没比自己高多少的树林里你这对闪电来说就是活靶子你知道不?什么,不懂?不懂就先去买本十万个为什么查查避雷针是什么原理再来。
祈祷上苍?不好意思魔兽不信神……话说能靠谱点吗?分析了这么多合着现在就是无解剧情杀的节奏吗?!
不想则已,这一分析现状,钢岩象真是丢蕾姆的心都有了。顺带一提,由于上一个镜头的抓狂导致的一点小小的意外情况……又有一棵躺在地上的断树被“喀嚓”一下踩了个粉粉碎。
话说,蕾姆是谁?
……………………
镇长宅大厅,桌上静静摆放着一盏已尽,一盏凉透,以及一盏被反复泡到褪色的残茶,茶香已淡薄到似有似无,难以辨认。
汩汩流水声中,那杯被反复冲泡的残茶又添上了一杯热水,被维尼拈起在手中。
冷风穿堂,寒气入骨。大雨之下窗外已不见人影。
“今天还挺冷。”
“毕竟雨下这么大,冷也正常。”
对开式窗体在强风中嘎吱作响,让人担心它会就此断裂,剧烈摇晃的模样,显得颇为破败与单薄。
“记得你小时候还为了拍蚊子把这扇窗拍碎过吧。”
“啊,是啊,很久以前了。”
“托你的福,这窗上到现在就这一块玻璃特别新,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啊……”
茶杯被拿起,饮尽。茶水被吸入口中时的嘶嘶声,嘴角漏下的两道水迹,颇为清晰。以接近自由落体的力度放下茶杯,重重地磕出了声,维尼又将手伸向热水壶,添了一杯茶。
已经无味的茶叶翻滚着,翻滚着,莫名地令人想到不远处的树林,密密麻麻,东倒西歪。
“说来,上次下这么大的雨是在什么时候呢?”
“至少三个月了,我记得那会那头钢岩象还没来呢。”
“……”
又是一杯茶水灌下,维尼杯子的水位再次降到了足以让茶叶探头的高度。欲再添茶水,却在感受到热水壶已变得轻盈这一事实时遗憾地收回了手。
伊尔加·塞卡斯,维尼·塞卡斯,仅有这两人的大厅就这样进入了沉默状态。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沉默,自夜玄离开以来,就在不断地,重复地上演。
窗前地板上有着清晰的湿痕,只要盯着这湿痕,再慢慢抬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看窗外的远景了。维尼不知是不是忘记了热水壶已经空了这一事实,双手似乎已成习惯地再次握住了热水壶的手柄,却又重蹈覆辙,悻悻放下。伊尔加见了,索性把热水壶从桌上搬走。这倒是为这沉默的环境添了点料,但沉默依旧是沉默,没有被打破。
深深地吐了口气,已有一定修为的维尼竟感受到令人全身发麻的凉意。带走了热水壶的父亲暂时地远去,客厅便只剩他一人。空荡荡的环境里,他似乎终于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幽幽叹了口气,把茶杯重重放下,走到窗台,更加肆无忌惮地,对树林投去自己的视线。
风带着雨丝,呼呼地迎上维尼的面庞。若是能在这瞬间仔细观察一下,很多人应当都能认出,那种视线里,包含着的,是名为担忧的感情。
不在此处的伊尔加眼里,也同样包含了这个感情。他们在担忧什么呢?这就不得而知了。但,就这眼神所能透露的而言,似乎都不是一目了然的简单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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