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士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忽然明亮起来的四周。对于这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他完全没有应对的办法。
或者，他连去应对的想法都没有。
不能怪他，这并不是逃避。试想一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知道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市政厅的混乱，袭击者的疯狂，敕命骑士团的彼此博弈。这些都与这个卑微的神职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不是今夜的核心人物，只是没有事先通知，莫名其妙被导演拉入这场戏剧之中，结果连剧本都没有读过就赶鸭子上架的群众演员罢了。
对于这样的人，当他遇到剧烈的声响，如同地震般地摇晃，从窗外一闪而过的强光与现在从彩绘玻璃那里透出的诡异紫光，以及这铺天盖地的狼啸。除了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他毫无办法。
教士陷入了犹豫。自己到底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索性豁出去，冲出这座教堂，与那些他也不是很清楚的所谓威胁博一下自己的命。
而这个人，只是现在在这个教堂中避难的一万五千多个平民的一个缩影。如果将个案乘以一万五千，那就是现在这座教堂的混乱程度。
恐惧的惊叫，愤怒的咆哮，孩子的哭闹，这些声音即便隔着几道厚重的大门也能沿着曲折的走廊传到这个教士的耳朵里。不论是平民还是保护平民的人，都无法掌握那些对他们而言完全没有概念的突发状况。当管理者与被管理者都无法遵守秩序时，事态正在向着失控的方向用力地冲刺。
教士看着身后的大门，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即便马车跑得再快，只要有熟练的车夫握住缰绳，那就不会出现最糟糕的结局。
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如同响应了教士的希望一样，传来了木头的吱吱嘎嘎声。
那扇门被打开了。
在眼下这个光线诡异但充足的时刻，教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出现在门内。
“萨尔维亚第大主教！”
“礼拜堂的情况怎么样？”
而从门中出现的萨尔维亚第，第一句话只是冷冷地这么说着。
教士没有看清萨尔维亚第现在的表情，他也不会去留意。兴奋已经遮蔽了他的判断力，因为他相信，只要这位尊贵的大主教出现了，就总会有办法。
“我不知道，萨尔维亚第大主教。但是，我们现在急需您的引导。”
“你们不需要任何引导，我也没有兴趣去引导你们。”
“……什……”
教士语塞了，他无法理解萨尔维亚第刚才所说的话。或者说，他只是单纯地接受不了。他不相信一个如此受人尊敬的大主教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但是，现在神的子民正陷入恐慌之中，他们在恐惧面前失去了理智，他们需要我们去……”
“那就打开大门。”
“打开……大门……是打开教堂的大门吗？”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可……可是这样……”
“你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想要出去。神的贱民们想要光，于是神就给了他们光。如果愚蠢的羔羊想要离开牧羊犬的保护走出栅栏，那神就会打开栅栏的门让他们能走出去。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至于他们要什么，我没兴趣引导。”
这座宫殿，原本就不需要那些肮脏的渣滓。（古罗马语）
最后，用那个教士所听不懂的听不懂的语言说了这最后一个字，萨尔维亚第就再也不想多说什么。几乎没有给那个目瞪口呆的教士任何反应时间，就又一次消失在了那扇门后。
木质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这低沉刺耳的声音，在廊内不停回荡。
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教士才有些缓过神来。
他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大主教要说那种话？他不知道，那些话对他的冲击几乎快要颠覆他的三观，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让他难以思考。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
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就会自己去寻找一些东西来强行解释所经历的事。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难以保持原有的自己。尽管那些解释往往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胡言乱语。
为什么自己要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呢？
那可是萨尔维亚第大主教，是神最忠诚的奴仆，像他这样在神学上有如此高造诣的人，说出的话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于是，离开了会客室大门的那位教士把萨尔维亚第的意思传递给了其他人。于是，被神圣所祝福，任何邪恶之物都无法通过的屏障就这么被打开了。在街上的死徒与避难的平民之间，没有了任何阻挡。
然后，那些避难的人被告知他们随时都可以回家。
然而即便大门被打开，终究还是没有一个死徒进入到这座教堂内。
先不说他们已经被啃食，也不说海尔辛接管死徒后已经停止了主动攻击。即便疯子海尔辛还活着，他的目标也只有一个。至于这座与他没什么关系的教堂，死灵法师一点兴趣也没有。
而在另一边，在告诉他们大门已经打开，随时都可以离去之后。那些原本在礼拜堂中大声叫嚷着要离开这鬼地方的平民们，却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默不作声，只是惊恐地看着那扇被打开的大门，生怕在门口那里出现什么东西。
而事实上，那里确实出现了。
当那几匹野狼出现在教堂门口时，所有人的情绪被引爆。恐惧与绝望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所谓的风度与矜持，拼尽全力让自己远离危险的外部世界，蜷缩在自我划定的狭小空间内。
然而这几头狼，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用它们发着光的眼睛看了一眼里面的人类。而其中一头狼，似乎还因为尚未完工的石灰味而打了个喷嚏。
最后，它们迈开轻盈的脚步，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而身处教堂中的人，没有一个人在日出之前离开这个避难所。
但狼群，却在日出之前全部离开了这座城市。
响应着幼女的号召，它们开始了对这座城市的清扫。
死徒原本都是人。诅咒生者的死者，将一切活着的事物吞噬殆尽的这些怪物，原本也是一个个会笑会思考的人而已。只是人死了就变成了死者，而人总会要死的。
试想一下，如果在人的面前有一群僵尸，而这些僵尸里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也许那是邻居，家人，爱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当面对这些熟悉的面孔，谁会真的能冷血到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呢。
但狼不会犹豫，因为构成狼社会是狼，而不是人。
死徒只是死徒，死徒最大的武器就在于数量。然而，当他们面对狼组成的两万大军时，这些死者在他们最大的优势上被完全的碾压了。
呼啸而过的狼群，如疾风海浪一般席卷了现在已经迟钝不堪的死徒。漫步于街道上的死徒被三五成群的狼分割包围，呆滞在地面上的行尸走肉扑倒在地，对准各个要害就是一阵撕咬。无论那原本是什么，最后都会变成一群碎片。
而死徒这边，却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他们称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是的，完全是一边倒的战斗。狼群行动的顺利，足以让人怀疑之前这座城市各个家族所组建的亲卫队，到底是怎么被这群软柿子逼入绝境的。
也许是因为他们是意大利人的军队，但他们自己肯定不会承认。不过承不承认都没什么意义，因为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变成了死徒了。
只是现在指挥着这群死徒的不是海尔辛，而是德拉古拉，他是不会像前者那样无节制的扩张。
“……看起来稍微轻松一点了。”
吸血鬼坐在他的椅子上自言自语。
这是一种非常直观的体验，在海尔辛死后，开始支持死灵法师所留下烂摊子的真祖，用身体理解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海尔辛到底是多么疯狂的一个人。
每个死徒都需要从术者身上得到魔力供给，而这足以将海尔辛吸成一句干尸的可怕消耗，现在则成了“真祖”德拉古拉所承受的负担。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恐怕这位站在吸血鬼顶点的人物就要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结束他漫长的旅程。
不过也许是神对吸血鬼的诅咒迫使他必须留在尘世受苦。随着狼群的行动，死徒的数量正以他能感觉到的速度不断地减少。如果说之前像是一座山压在吸血鬼身上，现在剩下的这些碎石头也只能徒劳地尽力去给德拉古拉带去些辛苦。
也许是因为肩膀上的担子略微轻了些，德拉古拉的嘴角浮现出了些许笑容。
“紫月的巫女，看样子比想象中状态要好一些。不过……你要是状态不好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就这样，吸血鬼脸上的笑容，变得些许复杂起来。
“海尔辛，虽然你已经不在了，但有些事情得抱怨一下。我确实有让你复活‘紫月的巫女’，但我那时拜托的，说到底也只是复活而已，我从没说过我想要得到‘紫月的巫女’。”
复活紫月的巫女，这就是吸血鬼给海尔辛下达的指令。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对死灵法师做任何的要求。
换句话来说，他从来就没有要求海尔辛替他抢夺那个幼女。
从这个角度看，今天晚上袭击这座城市，是海尔辛自己的决定，是他自己所幻想出来的那个“神”给他的指令。而这并不是德拉古拉所期望的。
“现在闹得这么大……事后处理可真是麻烦啊。”
说着，德拉古拉摇了摇头。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因此而消失。
“尽管并不讨厌就是了。”
然而，即便今夜海尔辛的行动不是他所期望的，但在这一过程中，德拉古拉却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那些东西，现在正在一点点地帮助他消灭那些依附在他身上的寄生虫。
其实，德拉古拉早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替海尔辛维持庞大的死徒军队，他只是想维持那些死徒的存在以达成一个目的。而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
之所以还维持着那些死徒，无非就是出于一个原因。
就这么让那些死徒瘫倒在地，实在是太过无聊了。
既然自己现在做着反派的工作，那就要让那些在这个舞台上各自发挥，个个都要争着想要成为主角的人们好好享受一下身在戏中的乐趣才行。
同样，即便是反派也是戏中人，自己如果不好好享受到底的话也没有意义。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
忽的，这个吸血鬼想起了什么。随后他站了起来。随着他的站起，身下的座椅也和之前的茶具与桌子一样化成了雾。
他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那样东西。
有一件事，德拉古拉从来没有告诉这个死灵法师。这件事情对于海尔辛来说可能非常重要，但也并非一定要说。
那就是海尔辛毕生所钻研的死灵术到底是什么。
只要海尔辛不问，德拉古拉就没有义务告诉他。而且，海尔辛本应知道这件事，只是因为他不止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还是个只会一味钻研死灵术的痴人。
死灵术这项黑魔法的起源，本身就是对吸血鬼的一种拙劣模仿。
说起死徒这种异端，他们通过咒术，使这些尸体维持在死亡后那一刻的状态，有着超乎常人的力量，通过撕咬来增加同伴。这些特性，其实就是劣化版的吸血鬼。
大部分死灵法师都知道这事。
虽说死灵术的起源确实是为了使人类永生，但到最后，这项只是单纯模仿吸血鬼的技术终究不可能达成它最初的目的。久而久之，几乎所有的死灵法师都不再理会这个如同黑历史般的初衷，而是把这句话，当做同行之间用来自嘲的笑料而已。
但海尔辛把这句玩笑当真了。因此，他被视作一个疯子，才会被所有人孤立了。
而且海尔辛并非独一无二，和他一样的疯子，德拉古拉自己就已经碰到过两个了。只是那两个，没有像他今天做的这么惊天动地而已。
只是这不是德拉古拉所关注的，正如之前说的，只要海尔辛不问，他就没义务说。
而他现在所看着的，是那件海尔辛给他留下的一笔遗产。
“……你的问题，到底该怎么处理。”
看着那样东西，德拉古拉戏谑地说着。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其实，这可能并不算是海尔辛的遗产吧，因为这本来就是德拉古拉的东西。而且吸血鬼已经做出宣言，海尔辛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痕迹。
“我当时只是看那个死灵法师可怜，所以给他做了一个示范，没想到却意外地创造出了‘你’。这可能是这次事件中，由于我的干涉弄出的最意外情况。”
然而，对方依旧没有回应。她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个动作，没有一个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看着德拉古拉。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因为她本来就没有眼睛。
她的眼睛，就是被眼前这个吸血鬼挖去的。
第一人偶，由“神”亲自创造的，不属于海尔辛的人偶，现在正忠实地站在她真正的主人身后。
既然死灵术本来就是对吸血鬼的模仿。普通人用死灵术，制造出的东西只能是劣等的死徒。但现在造出这个死徒的是一个“真祖”，一切吸血鬼的起源。
一个本身就能制造原版的人，用一种别人山寨的方法做出了与原版一样的山寨品，那还能称之为山寨吗？
“该隐”的子孙遍布整个欧陆，而“赫尔伯特”的夜之帝国建立在不列颠三岛，但与另外两个“真祖”不一样，自“德拉古拉”出现以来，教会从未发现他的子孙。经过了一百多年，教会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喜欢孤身一人的“真祖”。
但现在，这个事实被打破了。
这个“少女”确确实实是“德拉古拉”一系中第一个属于他的眷属。
“你……我希望你知道，你并没有继承我的血，你不需要时刻服从于我。你也不完全，即便你不会像死徒一样狂暴，但你所能停留的时间也远比一个最低级的吸血鬼要短。而我，虽然这不是该炫耀的事情，我是所有‘真祖’中最弱的一个。一生只会不断地逃避，漂泊，居无定所。可能你只剩不到十年的时间，你完全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做你想做的事情，体验一些你生前没来得及体验过的东西，然后静静地等待安息的那一刻……即便如此，你还是要选择一条不归路吗？’
德拉古拉看着那个“少女”，他等待着第一人偶的回应。然而，无论再怎么像人，她终究只是一个死徒。与她的姐妹一样，无法言语，无法和人一样思考，只能依靠着一些简单的，预先设置好的东西来作出判断。
对于一个死徒来说，她只需要站在原地，服从主人的命令就可以了。只要主人说一，那就是一，根本不会去回应主人的问题。
但第一人偶没有，他走向了德拉古拉。死者的手握住了这个吸血鬼同样冰冷的双手。
没有说话，她接过了德拉古拉的手中所多出了那个茶杯。当茶杯离开自己的手时，德拉古拉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抹去了原本在那里的一条深红色的血痕。
德拉古拉不是死灵法师，他没有向死徒下达指令的习惯。这是第一人偶自己的选择。她喝下了茶杯中那不可思议的红色液体。
当液体全部进入“少女”口中时，杯子也随着慢慢地在她的手中消散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恐怕，这是德拉古拉第一次对着别人说这句话。
“那么，作为我的眷属，我们现在需要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你的名字。我总不能一直都说‘你’吧。”
当他说这句话时，‘少女’似乎听懂了他所说的话。她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微微地指着吸血鬼的鼻子，似乎是想让对方来决定的样子。
“我来决定吗？这可真是难了，我本身就有许许多多的名字，所以我并不关心这件事。所有名字我都不讨厌，所以换成我来给你起名的话，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于一个总是把“自己的事取决于他们看法”挂在嘴边的吸血鬼来说，这世界上能让这位“真祖”头疼的事情，取名绝对算一个。
这时，德拉古拉想起了一件事。这给了他灵感。
事实上，在这一次抓捕死灵法师的过程中，另一边的卡尔一行人其实连海尔辛到底是哪国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即便到了最后，他们也不曾见过海尔辛，或是听海尔辛说过一句话，除了那具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
但实际上，海尔辛的身份非常好猜，只要和他说过话的人都知道，因为这个人他只会说一种带着浓郁家乡口音的语言。
“这样吧。海尔辛是个英格兰人。而你原本是海尔辛的人偶，在他们那里，人偶被称为‘朵儿（doll）’，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朵儿’好了。”
“朵……儿……朵儿……”
慢慢地，“少女”微微张开了嘴，不断重复着自己刚刚得到的这个名字。
这是第一人偶，不，是身为海尔辛第一眷属的朵儿说的第一句话。
而德拉古拉则是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他侧过头，看着天空。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没有天与地的划分。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这个白色的世界便不再仅仅有白色了。
对着象征着天空概念的那一抹淡淡的紫色，德拉古拉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在他的脸上，那颗象征着吸血鬼的尖牙从笑容的缝隙中露了出来。
“那么，朵儿，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事了。随风飘荡的树叶，去寻找下一片土地了。”
“……是的。主人。”
朵儿又一次开口了。原本是死徒的她，回答了他人的问题。
因为死徒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之前，没有人知道原来她会有如木琴般动听的声音。如果她一直保持这样，也许她依旧是那个符合海尔辛恶趣味，即便死也如此动人的‘少女’。
然而她从来不属于海尔辛，何况现在，她也早已不是人偶。
在眼睛的中心是一片赤红，而在这红色圆点的周围是黑色，正如她原本空洞的眼窝。从中心发散出去的血丝如同蛛网一样扩散到了黑色上，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当朵儿睁开她的双眼，用这双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货的眼睛看着他的主人。即便形态与那闪耀的金色完全不同，但却和她的主人，德拉古拉一样，这是只有死亡化身才能拥有的东西。
“再见了，海尔辛。总体而言，除了你很无聊以外，我对你并不讨厌。”
对着那个空无一物的位置，但却没有看向那个地方，德拉古拉扔下了这句，便消失了。
与他的桌子、椅子、茶具，以及那个白色的世界，和朵儿一起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紫色满月之下所搭建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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