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尔辛来说，他已经盼望这一天很久了。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幻想着，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形象。每一天，每一夜，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
一直想要见到，而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他终于看见了他的‘神’。
被那伟大的身姿，神圣的气质，即便星辰皓月也无法与之媲美的神情。其无上的智慧包容天地，睿智的眼睛能直视自己的灵魂。被如此无与伦比的金色光辉笼罩，海尔辛现在感动得快要哭了。
是的，快要哭了。
……
“不对……”
连海尔辛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神’，他朝思暮想的‘神’，他愿意为之牺牲一切的‘神’，但为什么自己的内心会如此的不安。
等等，这个……“人”？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是个人。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太奇怪了，这……这不可能！
他应该是‘神’，他就是‘神’，没有第二种解释。
然而，越是强迫自己去相信这点，海尔辛的内心就越是不安。最后，在内心中积聚的违和感终于爆发了。
“不对……不对……你说慌！你不是‘神’，你不可能是神。”
看着那对金色眼睛，海尔辛的额头上流出了冷汗。他知道这眼睛是什么东西，尽管现在他宁可自己从未有过相关的知识。
海尔辛是个死灵法师。一个死灵法师，不可能不了解与亡灵相关的知识。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处在混乱的状态，他应该能一眼就辨认出眼前这个东西的身份。
海尔辛的声音颤抖了。
“因为……你是……”
因为这东西，他曾经研究过。为了使人类得到永生，他已经研究了无数的东西，即便那些样本的成色远不及眼前这个东西，但他们却散发除了同样熟悉的气息。
一种专属于亡者的气息。
“因为……你是……吸血鬼。”
颤抖着，海尔辛说出了那个一直被她抹杀着的答案。
“你是一个吸血鬼，而且不是普通的吸血鬼。你是一个……一个特别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
“我想我应该是那三个中的最后一个。”
“……德拉古拉。”
最后，海尔辛自己说出了这个代表着特殊含义的名字。
真祖，原初的吸血鬼，与那些从“长辈”那里得到力量的吸血鬼有着天与地的差别。他们是所有吸血鬼中最高的“长辈”。一开始便以吸血鬼的身份存在，作为亡灵彷徨于世间。
在梵蒂冈的名单里，真祖级的吸血鬼被列为上位最低级。虽说是最低级，但也正因为这几个名字的存在，才使得上位这一层没有被恶魔与堕天使包场。与之相比，普通的吸血鬼、狼人以及魔女与之相差的不是一个级别，而是一个段位。
究竟如何成为真祖，具体原理梵蒂冈至今没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迄今为止，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三个“真祖”。
“该隐”、“赫尔伯特”、“德拉古拉”，如果普通人直视了他们那绽放着纯正金色的眼睛，那就永远无法再以人的身份继续活着。
而海尔辛现在就成为了其中一员。
“德拉……古拉。”
海尔辛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在他那迎接着金色的空洞眼睛里，已然看不出任何的色彩。
作为死灵法师，当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嘴里就已经能够敲定一切了。
但，这绝不是海尔辛所期望的答案。
“不……不对，不可能，绝不是这样……”
自己所侍奉的神，绝不是一个肮脏吸血鬼。
绝不是，绝不该是，绝不能是。
“啊，万能又伟大的神，请不要再欺骗您卑微的奴仆。我的智慧无法与您并肩，您的考验对我来说负担太大，但无论如何，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我的信仰……请不要再向我隐藏，快些显露您伟大的真身吧！我请求您！我请求您……”
“海尔辛，也许你误会了一件事情。”
“你给我闭嘴！”
回应德拉古拉的是愤怒的咆哮。也难怪，当一个虔诚信徒正双膝跪地赞美神灵时，去打扰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这沙哑的嗓音，凄惨的嘶吼，用口中能喷出的所有唾沫侮辱的那位吸血鬼，却正是他曾经三叩九拜的对象。这笑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肮脏下贱的吸血鬼！十恶不赦的恶魔！撒旦派你来迷惑我，动摇我的信仰。愚蠢的吸血鬼！只会用这种拙劣的喉舌模仿神的天启！闭上你的嘴，神注定会将神圣的木桩穿入你那罪恶的身体！”
“……像是……这样么？”
轻轻地，德拉古拉将自己的手掌合拢，清亮的掌声在空间中回荡。相较于激动的海尔辛，他的反应犹如清水般平淡。
但在下一秒，死灵法师跳了起来。
……不，他并没有跳。事实上原本就跪在地上的海尔辛根本就没法完成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只是他身下的座椅此刻已经碎裂，而使之粉身碎骨的罪魁祸首，现在正在自己的胸前。
双脚离地，全身失去重心的。海尔辛无助的看着自己的胸口，看着那根从地面上掘地而出，贯穿了死灵法师身体的一根尖刺。
“！！！”
海尔辛横在了那里，对于自己胸口中穿出的异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后腰刺进的这根刺现在贯穿了自己的腹腔与胸腔，粗糙的质地勾住了着他的身体，硬是把他顶离了地面。
事实上，海尔辛并不孤单。就在死灵法师的周围，有无数根尖刺拔地而出。而每一根尖刺上都穿刺着一个不同的人。那些尸体有些还很新鲜，有些却已只剩白骨。
在海尔辛的周围，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一片荒芜，黄沙遮蔽了天空，昏暗的光线无力地到达死灵法师的脚边。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尽的荒野，崎岖不平的一个个土堆寸草不生。唯独留下了一根根尖刺，一具具尸体。如同战场后留下的，却比那更绝望。
在这里，死灵法师，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普通一员。
但在这片充满了血腥的异象中，却有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情景。在他的对面，依旧坐在一张干净圆桌旁的那个人。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被刺穿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因为我从来只是习惯性地看着这种情景，自己却从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我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海尔辛没有余力去回应他。
他伸出手，被自己的血液污染的双手抓住了那根刺。只感觉什么东西从破口中不断地流出来，什么也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而吸血鬼，在这夸张的氛围中平静得像是个晒太阳的老人。对于海尔辛所处的困境，又如同眺望已经习惯的风景，似乎这是日常一般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他无数名字中的一个——“穿刺公”的日常。
他端起了杯子，对着海尔辛晃动着杯中的液体。透过茶汤的颜色推断其品质，结果让德拉古拉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如果你的‘神’真能刺穿我，那也挺好的。”
说完，德拉古拉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那奇特的饮料，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在海尔辛眼中，杯子从那人唇边到接触桌上的托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瓷与瓷的碰撞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而在桌子的另一端，身体与地面的碰撞就没有那么动听的声音了。
穿透自己的尖刺突然消失，海尔辛失去了重心，以那种夸张的姿势掉在地上。一瞬间，无法掌握平衡的死灵法师看不见任何东西。当连天与地都无法区分的他跌跌撞撞起身的时候，他的眼前又重新变成了白色。
荒漠，尖刺，现在又不见了。在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似曾相识的场景。
圆桌、座椅，白色的世界。以及那个……
“海尔辛。”
他又叫了自己的名字。
“你在发什么呆呢？海尔辛。茶，要凉了。”
……
海尔辛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教袍。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他似乎并不奇怪明明被贯穿了身体，但自己以及衣服都是完整的。
他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背，坐了下去。
“海尔辛，被刺穿的那一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要死了……”
“别傻了，你早就已经死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毕竟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那你呢，你也死了吗？”
“我？”
德拉古拉露出了些许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于他来说，这应该是这位疯癫的死灵法师问的最像一个正常人的问题了。
“我是个吸血鬼，不论别人叫我什么，吸血鬼终究只是个亡灵。我和你一样，大家都是死人。”
“……是……吗？……是……吗……”
那么，‘神’也死了吗？”
当这想法传递到海尔辛原本就空洞的眼睛时，在这扇心灵的窗户里，似乎连最后的一丝热量都散去了。
“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死灵法师抬起了头，看向了眼前那个吸血鬼。但此时的德拉古拉却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自顾自地为自己倒茶。
即便如此，那句话一定是对自己说的，一定的。
“把我当做‘神’，这样真的好吗？”
“……你想说什么？”
“我有许多名字，所以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份。如果你真的要听我的想法，我会告诉你，我只是一只卑微弱小，甚至从来没有过任何眷属的吸血鬼而已。我实在不知道你之前到底为什么而大呼小叫。”
“但是……但是……”
“但是。”
海尔辛放下了手中的茶壶，金色的眼睛直视着海尔辛那干瘪的眼窝。
“关于这点，重要的不是我自己的想法，而是他人的。毕竟，能够定义我的永远是除我以外的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你，海尔辛。只有当你认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才是‘神’。”
“……那……那么……这样……”
太多的东西堵塞在了死灵法师的思维中，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处理。原本就不正常的精神在这些信息的摧残下，终究还是短路了。
主人，“神”，我，吸血鬼，德拉古拉，真祖，都死了，我死了……毫无关联的词语在他的嘴里重复。他低语着，如同恶魔一般对着自己喃喃。身为一个疯子，他做着一个疯子该做的事。
而德拉古拉，却是一句话也没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也许就这样下去，死灵法师一辈子都无法清醒过来，但这段时间的等待，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必须的。反正大家都是死人，有的是时间。
但决定这等待何时结束的，却不可能是死灵法师。
“你再发什么呆呢？海尔辛。茶，要凉了。”
又是这似曾相识的话语，海尔辛又一次看向了眼前的这个人。
“海尔辛。你现在看得见我吗？”
海尔辛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过了很久，他摇了摇头。
“我是你的主人吗？”
摇头。
“我是你的‘神’吗？”
摇头。
“我是吸血鬼吗？”
接着摇头。
“我是你吗？”
现在，海尔辛除了摇头已经不会再做其他动作了。
而之后，德拉古拉笑了。
“全部正确，海尔辛。”
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现在你我都是亡灵，我不是你的主人，更不是你的‘神’。
我是谁并不重要，这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德拉古拉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正如在一开始，在他们两个最初见面的时候，在那个还没有被捣毁的马耳他岛工房里，德拉古拉所说过的那样。
“我想帮助你，海尔辛。这很重要，所以告诉我，你现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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