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死了。
他的尸体倒在图书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呈大字型趴在地上，后脑勺上被开了个口子，血液从伤口处迸出来，渗入到地砖之间的缝隙里，形成了几道分叉的红线。
我像往常一样来图书馆借书，像往常一样来到这个角落阅览，我喜欢的书有可能摆在这个角落的书架上，于是我便成为了这起命案的第一发现人。
和侦探小说不同的是，我虽然是第一发现人，但我并没有尖叫，第一发现人也并不止我一个。站在我正对面，和我隔着一具尸体的距离，一个手臂上纹着魔鬼纹身的女孩也是目击者，她几乎和我同时到达这个角落，同时发现了尸体。
我没有理会她，转身跑到图书馆管理员办公室，拨通了保卫部和医院的电话。不一会，身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员进入了现场，图书馆里的人全部被驱逐出来，在此之后直到晚自习前，我没有再看到过那个纹身女孩。
我是一个有点老气横秋的人，熟悉我的都会说我成熟，不熟悉的都以为我是经历过风浪的社会人士，但实际上我还只是一个高中生，一点都不成熟，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只是比较内向，怕说错话，所以干脆闭口不言，给人一种伪成熟的感觉而已。尽管经常被父母教训，让我多开口说话，多和别人交流，但就我个人而言，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内向的人总是有点自恋的，就像我一样，很鄙视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却没有真材实料的人，同时期待着自己的默默无闻有一天能被贵人青睐。然而实际上根本没人会注意到我，这个时候我倒羡慕起那些外向者了。
我有一个爱好，就是看推理小说。高中阶段，学生们的学习压力很大，但乐趣非常多样化。这话是听我父亲说的，他说等我到了大学或者出来工作后，乐趣基本上就只剩下玩手机和玩电脑两样了，或许还有一些健身、写作等跟风的虚假兴趣爱好。
乐趣多样化不是没有道理的。实际上，高中之前，我们的乐趣更多，但是我们没有察觉到这些算是乐趣，因为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高中之后，学习压力瞬间提高几个档次，在被学业压榨着的我们开始意识到之前的乐趣是如此弥足珍贵，因此除了学习之外的一切事情都能算是乐趣的一种，比如看杂志、订外卖和上体育课。
高中期间，书籍占乐趣的比重很大，无论是某畅销作者发售的新小说，亦或者是某些时尚、动漫、体育杂志，以及一些十分流行的漫画，但凡有实体书本流入到教室，总逃不过被全班传阅的宿命。学生们都有手机，但老师抓得很严，上课根本不敢掏出来；宿舍的插座又被改造过，无法通电，除去那些有黑科技能手的的宿舍之外，大部分人的手机电量用来应付父母和男女朋友的电话就已经供不应求了，所以书籍便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休闲时间。
在此当中，有两种类型尤其受到学生们的青睐，其一是青春文学，特点是比较贴近高中阶段的现实生活，又能给这种生活带来一些在长辈看起来不切实际、但在学生们看来非常向往的幻想因素；其二是恐怖悬疑小说，有一部分人特别享受被恐吓之后的**，能让他们暂时逃离那些难懂的公式，那些不知所云的阅读理解。我也享受这种感觉，能让我在阅读的时候处在一个短暂的、不属于课堂里的一个空间中，看完一个故事后，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缥缈感。我曾经买过一本伊藤润二的漫画，被传阅了很长时间，我甚至一度不知道被传到哪个班级了，好在前段时间有人把它还给了我，我记得当时借出去的是《富江》，回来的时候变成了《马戏团来了》，我也不介意，没有变成《故事会》就已经大吉大利了。
严谨地说，我对那种视觉上的恐怖故事并不感冒，对于我来说，文字不应该表达得过于详细，这样就会使读者丧失想象的乐趣，假如读者不能自行想象，一味地跟着作者的剧情走，那除非作者设计的剧情真的非常引人入胜，否则大部分时间里都难以营造出恐怖气氛。
我喜欢的是那种需要读者自行推理，细思恐极的剧情，这就涉及到推理的元素，实际上很少有书籍能让这两者结合起来。《福尔摩斯探案集》是侦探冒险小说，推理元素十分精彩，但由于侦探太完美，缺少了那种让读者感到不安定的因素；《富江》是日本著名鬼才漫画家伊藤润二的作品，非常带感，但让我感到恐怖的只是作者对那些恶心生物细致入微的刻画，并没有给我什么想象空间；《古典部系列》则是日常推理，米泽穗信的文笔很好，剧情一环扣一环，十分连贯，但缺少那种恐怖的氛围，只适合纯推理爱好者观看。
我从进入高中开始看小说，阅读量不大，至今为止能让我觉得推理和恐怖结合得很好的书籍只有两本，分别是京极夏彦的《傀儡之匣》和乙一的《GOTH断掌事件》。除了福尔摩斯，我很少看除了亚洲之外的推理小说，因为那些小说的翻译总是不够味，再加上文化风俗的巨大差异，很难让我感觉到恐怖，甚至连推理过程都看得不明不白，比如爱伦坡的小说，我是一本都看不懂，翻译非常不到位。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现实中遇上案件，看过推理小说的人都知道，书本上的剧情在现实中很少发生，警察也不会让所谓的侦探来介入调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推理环节。因此一般守法公民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很少碰到类似事件的发生。
《马戏团来了》描述的是一个表演真正死亡秀的恐怖故事，不得不说，伊藤润二的画风真的太适合恐怖漫画了，我在自习课堂上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慢慢地接近我。
当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我光速把漫画合上塞到抽屉里，但这个动作幅度实在太大，班主任似乎在嘲讽我一般，慢步走到我旁边。
“拿出来。”
我只好老实上交赃物。
班主任没收了书后就走了，然后居然坐在讲台上看了起来。好气 ，不过好在他没有让我下课去办公室，也没有叫我家长联系他，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付高中生，这两种方法是最致命的。
晚上十点半，自习结束，班主任端着教材和漫画就走了，我在心里作了许久的斗争，最后放弃了夜闯教师办公室的计划，回到了宿舍。
那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马戏团的老板最后死了没有。
第二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全班都很兴奋，而我已经把篮球带来了。看着我手中的篮球，几个球友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期待。我把篮球放在椅子底下，四脚的木椅子刚好可以把球死死卡住，又不会阻碍空间。
就在上课前的五分钟，我看到一个手臂上有纹身的女生正在前门附近探头往我们班里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询问了最靠近门口的两位女生之后，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然后又走向了另一个班级。正当我想推理一下她可疑的行为时，上课铃声打响了，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下午有三节课，按顺序分别是语文、数学和体育。由于有了体育课的期待，前面的课程就显得异常漫长。好不容易上完一节语文课，我就像虚脱了一般，好像上了两节课似的，十分疲惫。
然而就在这时，班长突然站起来对所有人说：
“体育课和数学课调换了，现在赶紧去操场集中。”
这一突如其来的调课让全班同学都显得有点措手不及。虽然我们很想上体育课，但并不是这种上完了体育课之后还要再上一节数学课的体育课。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但我们总不想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无法想象在一场激烈的荷尔蒙运动过后，所有汗流浃背的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教室里，闻着彼此身上的汗臭，一边流着汗一边计算复杂的数学公式，然后手肘上冒出来的汗全部被吸到习题本上这样的狼狈情形。
于是我们几个球友显得兴致全无，体育课上只是象征性地投了几个篮之后便到一边去歇着了，有些女生甚至在点完名之后就和体育老师申请回到教室里，毕竟谁也不想带着一身臭汗上下一节课。
尽管我根本听不懂数学课上的内容，但也不想把身子弄湿，说到头来这是一种感觉的问题，就像你提前知道一件好事之后会跟着一件坏事，这样一来那件好事就好像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们上体育课前需要点名，但下课是不用的。我打算借此机会，在下课之前先去图书馆借本书，留着到数学课上阅读，于是我便提前十分钟离开了球场，来到附近的图书馆。
由于还在上课期间，图书馆内几乎没有学生，只有坐在管理员位置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的大妈和几对坐在自习室里谈情说爱的情侣。
我是这里的常客了，平常我都会在下午放学后来此看书，实际上所有学生都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他们通过我来间接阅读了这里的书籍而已，还有一些则是学校杂志摊的常客，在我看来本质上都一样，都是追求文学的好青年呀。
我像往常一样走到“悬疑恐怖”分类的书架旁，开始精心挑选书籍。先不提学校的图书馆，即使是城市里最知名的图书馆也一样，基本上不会将“恐怖”、“悬疑”、“推理”三个元素进行细分，似乎在他们眼里，推理小说必然死人，有死人内容的就必然恐怖，需要推理的过程一定很悬疑。最常见是把这类书籍归入“恐怖悬疑”或者“悬疑推理”这两大分类里，“恐怖推理”这个分类我倒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绕着书架走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我想看的作品。其实大多数作品我都没有看过，按理说，我完全可以照着书架上的摆放顺序一本一本地借阅，但我想所有人都有这样一个感觉，特别是那些去书店购书的人，当我们看到一本本精美包装的书籍陈列在眼前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奇妙的状态，这种状态使得我们想把所有书都买来，但鉴于经济的贫乏，又不得不从中挑选一本自己喜欢的，却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哪本的窘境。这和网上购物不一样，网上买书之前一般自己有一个确定的目标，甚至自己输入书籍的名字进行购买，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地方；然而如果你直接去书店买，就会被一大堆其他作者的书籍吸引住眼球，使得你买回来的书可能和你当初所确定下来的目标完全不同。
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我只好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那里是混合区，什么类型的书籍都有。虽然空间不大，但有时能在那里发现一些意外的惊喜。
而当我走进角落的时候，惊喜真的出现了，但这个“惊喜”如此沉重，使得我措手不及，借书的欲望顿时荡然无存。
我看到了班主任的后背，他趴在地上，后脑勺直冒血。同时在角落的另一个拐角处，和我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孩。
她不是我们班的，但我见过她，她手臂上的纹身令我印象深刻。
警察们向学校借了个没人使用的办公室，用来当作临时的审讯场所，而我就在那里面待了一整节数学课的时间。
我虽然比同龄人要更为稳重，但也仅限于正常情况下，而现在出现了这种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第二次的事情，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慌张的情绪；即便我对班主任的印象只停留在昨晚没收《马戏团来了》那张丑恶的嘴脸上，然而当被鲜血覆盖的尸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眼前时，那种压抑的气氛让我感觉呼吸困难。
“石天，不要紧张，你是第一发现人，是吗？”警察为了让我平静下来，亲切地喊上了我的名字。
“应该。”
“应该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啊，即使之前有人看见了，但没有报警，这种情况下我就不是实际的第一发现人了。”
带着帽子的警察向椅子后背靠了靠，似乎对我刮目相看：“你看上去挺慌张，但思路还是十分清晰的嘛。”
之后我便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了所有的信息，包括我去图书馆的原因，以及和我一同出现的那个纹身女孩。
审讯的时间很长，我离开的时候，已经要准备开始晚自习了。我只好去小卖部买了一块面包、一颗卤蛋和一盒牛奶当做临时充饥的晚餐，便匆匆地赶往教室。
上课铃声已经打响，班主任的尸体却还在图书馆里躺着。一个喊不上名字的老师临时来接管我们班级，学生们也不敢太放肆，但窃窃私语还是充斥着整个教室。这种声音就像夏天的飞蛾拍打着翅膀，像秋天夜晚躲在树上的蝉鸣，听得人昏昏欲睡。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混乱了，我以手就枕，趴在桌子上，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晚上的自习课有三节，当我醒来的时候，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已经打响了。和刚入睡时没什么不同，同学们还是在各做各的事情，消磨着这段无聊的时光。
当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冲进我的鼻孔，将我仅存的那点困意冲得烟消云散。
“你终于醒了。”女性的声音环绕在我耳根。
是那个纹身女孩。
我甚至不用仔细地去确认，因为她的手臂就靠在我耳边，稍微转头就能看到那个标志性的鬼脸纹身，和旧时代日本浮世绘的风格类似，绿脸、红眼和利牙，这种纹身我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专门讲述日本黑社会的电视纪录片里，黑帮老大的老婆后背就纹着类似的图案。
她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并不是我们班的。我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今天一共看见她三次，一次是在前门的附近，一次是在命案现场，还有一次是现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高中的管理制度非常严格，不同班级的学生在上课期间混在同一个班级里，如果被发现了会被教导主任拉到办公室严厉批评，甚至处分乃至全校通报。可眼前的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当然了，她的装束和打扮就已经违反了多条校规，理论上就更加不会在意批评了。
我瞥了一眼讲台上的代课老师，他正专心致志地写着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混进来的外来者。
“你是……”没有人可以求助，我只好生硬地和她对话下去。
“你好呀。”她用左手搂着我的脖子，右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笔转动着，“我还是第一次在那个角落里遇到其他人呢。”
“什么角落？”
“图书馆啊，发现尸体那里，那个角落是专门放杂书的，从来就没有人会去那里找书看。”
说实话，她长得还不错，有一股很少出现在女人身上的野性韵味，但并不像高中生，无论是身材还是谈吐举止，亦或是穿衣风格，从感觉上来说和我姐姐十分相似——我姐比我大三岁，正在读大学三年级。
“那个地方很少人去吗？”
“非常少。”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才发现，除了今天，我也未曾在那里遇到过其他人。
我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是看上我了吗？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难道是来和我讨论阅读心得？这个选项从我感受到她气场的时候就已经否决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她和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双方曾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么她一定是为此事而来。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搂着我的脖子？像被黑社会老大一边搂着，一边用枪怼住脑袋的没有完成拉皮条任务的手下一样，我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想聊聊案件……吗？”
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转笔的动作也停下了：“你对这个有兴趣？”
我好像猜错了她的意图，连忙道歉说不是。
“别呀，老兄。既然你都提出这个话题了，那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讨论讨论。”她奸诈地笑了起来，左手把我卡得更紧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我的那本不知道被传阅到哪个班级的《富江》。
“我向人打听过了，这是你的漫画，现在物归原主喽，感不感动？”她终于把手放开了，拿着漫画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谢……谢谢。”我伸手就想去拿。
“我的伊藤润二呢？”
听到她的询问，我向前伸的手顿时僵住了，我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种情况下还是先装傻比较合适。
“什么伊藤润二？”
“《马戏团来了》。”
“马什么？”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她皱起眉头，“我问过你们班的人了，他们说昨天晚上自习课的时候还看见你拿着那本书，快还给我。”
我脑子飞速运转着，思考着怎样才能度过这个难关。可眼前这个女孩的观察力非常敏锐，一瞬间就看穿了我的想法。
“该不会……被没收了吧？”
我闭口不言，等待着审判。
“你！你太过分了！”她涨红了脸，十分生气，“你知道那不是你的书，还那么不小心！”
“对不起。”
“那本漫画我还没看完呢！最后马戏团老板死了没有？”她盯着我，想要一个最终答案。
我很懊恼，如果昨天晚上自己再小心一点，哪怕看漫画的速度再快一点，现在至少还能给她一个交代。可马戏团老板的结局，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敢随便乱说，万一哪天她发现真正的结局和我说的有出入，不敢想象我的下场会是如何。
我只好向她坦白原委。
“被哪个老师没收了？”
“班主任，他现在已经去世了。”
“我对他的遭遇感到遗憾，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不属于他的东西也不好让他带走吧。”
“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去拿回我的漫画。”
“这样不好吧，风险太大了。”我极力劝说。
“你也给我一起来，”她生气地指着我，“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你就把锅全部背下来，都是你的错。”
今天真是我的灾难日。先是体育课被调换，接着就碰上了尸体，最后还给我来这么一出夜闯办公室大冒险。我在心里祈祷着，前面两件大事已经艰难地熬过去了，希望这最后一件事不要再给我弄出什么意外惊喜来，稳稳当当地找到漫画、拿走、离开，从此再也不要跟这女孩来往，这便是我此刻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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