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言身上的香味极其清淡,若非靠的极近几乎难以嗅见。代庄翻弄他的衣袖,凑过去闻了闻。
“这是什么熏香?很好闻呢。”
“不是熏香,是参了药草的香囊,有宁神安眠的作用。”
博言取出一只小巧可爱的布囊,给代庄挂在颈间。
代庄有些出神,她原想问博言为何来了高阳,将要出口却犹豫起来。如果自己开口询问,博言会不会反问她“你为何来了高阳?”
现在的博言,好像没有追问她的意思,那她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免得自掘坟墓。而且,不要问那些多余的东西,相处起来还自在些。自然而然,就像之前在百部山庄一样。
“哦,对了,这个还给你。”代庄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放到博言手中,低声说,“谢谢你的香囊,我收下了,有它就可以了。”
在黑暗中,博言没有多问,只是不紧不松的揽着她,下巴抵在她的额间,一只手抚慰似地顺着她脑后温软的头发。
在安心休憩的港湾里,代庄渐渐熟睡。熟睡之前,她隐约觉得,这次与博言重逢之后,他似乎比以前要柔和很多。
也许是没做梦的关系,代庄感觉刚合眼没过多久,便被博言从酣睡中摇醒,眼皮还难分难舍的粘在一起。听到博言让她穿衣,她乖顺的“嗯”了一声,迷迷瞪瞪的到处寻找衣服。稀里糊涂的穿上之后,等尝到一大股冷风之时,她才发现已经到了郊外,正趴在博言的背上。
“要去哪里?”她不解的问。
“山顶。”
怪不得一直在走上坡。
缓坡上的积叶有些湿润,是被露水与薄雾打湿的。
这是一片混生树林,除了粗壮的大树,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小指粗的细竹,还有藤蔓荆棘一类的植物,大多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有时也能碰到常绿乔木,然而相比于春夏两季,在一片枯灰中噤若寒蝉的耸立着,反而显得孤立无援。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木,以及腐叶的气味,在寅末时分的清风里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清爽。不过偶尔传来草木皆动的声响,在月光的冷辉下让人发怵。她觉得趴在博言背脊上也不安全,总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似的,不禁想到“前有狼后有鬼”的俗语,打了个激灵灵的寒颤。
“冷了?”博言问道。
代庄摇了摇头,转而想到博言是看不见的。
“不冷,只是有点害怕,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就快到了。”
代庄向前方张望,看到越来越多的岩石,树木从石缝里生长而难以汲取养分,越往前走树干越加细小。到处垒石头奇戾,裂岩狰狞,回望来路,脚下立时一阵酸软。若是现在从山腰坠落,不是粉身碎骨,恐怕也摔成肉泥了。原本还想催促他放下自己,此刻立马屏气凝神,生怕扰他分心。
登上山顶,只见博言衣衫整洁,上这险山也无一丝狼狈,方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给落下,这才顾上环望四周。
山顶的地势还算平坦,不过山高风冽,灌木少的可怜,少有几株也被摧折的东倒西歪。放眼看去荒草靡靡,莽莽渺渺让人心悸,脚下的土地贫瘠多沙,遍布拳头大小的碎石。代庄毫不怀疑,现在要是刮起大风,定然是一派“飞沙走石”的末日景象。
这里到处都是灰惨惨的,没有一点儿色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了。
有什么可看的呢?她一边跟着他的步伐,一面困惑的思索。
这时博言将代庄放在地上,俯身向她递出白皙的手掌。
代庄握住他的手心,扭头看了看周围。现在是破晓前的黎明,朝阳未出,月已西沉,苍凉荒芜的天地空空如也。
走到几米开外,在一处宽大的深坑旁边,代庄一脸失望。
“什么也没有嘛……”
稀疏的枯草垂在水面,浸到水里的已经腐烂,与水草难分难解的缠在一起。代庄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兴致缺缺的盯着半池清水。
“我还以为,至少会有些普通的鱼虾呢……算了,我们回去吧。”
“你看,太阳快出来了。”
代庄望向东方,不由“咦”了一声。
远天与山峦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堆起了滚滚云海,云团又大又厚,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层层山棱呢。渐渐地,光束从云隙中照射出,隐隐升腾,越来越高,慢慢从云山雾海中探出头来。当破云而出之时,眼前金光迷迷,一望无际的山峰明暗显现。
“博言,什么时候我们再来一次吧。”
大风隧隧,衣裳猎猎,两人背着朝阳返回山下。
“下次来时带上几条金鱼,放在山顶上的池沼里。将来叫猎奇的人瞧见,这山顶当真有一池金鱼,也就不枉此行啦。”
“得早点离开。”
“……什么?”
“高阳将乱,我们该早回诏華。”
代庄歪头想了一会儿,问:
“你是说高阳要打仗了?真可怕,可为什么呀?”
“因为权利。”
就像一年前的九居一样?要内乱了?然后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代庄的胸口有些发闷,怏怏地说:
“我要回九居。”
“那……我帮你安排船只。”
“不用了,我在这里认识一位朋友,他想去九居看看,我跟他一起。”
博言沉默片刻,说:“那么路上小心,我得回诏華,便不送你了。”
“嗯。”
一路顺风,代庄在心里说道。
博言将她送到院后山腰,代庄走了几步,无端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便又跑了回去。
“在回九居之前,我在高阳的这段时间还能见到你吗?”
“我马上就要走了。”
“那……那等我走了你再离开好吗?我是说现在。”她盯着博言白皙柔和的面孔,看到他点头之后,代庄迈着轻巧的步伐转身离开,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回去之后,代庄忽然想起,应该将若岚介绍给博言认识的事,不禁有些气馁。晕晕乎乎忙了一上午,结果一无所获,还忘了重要的事。她自我安慰的想,这样也好,反正博言就要回诏華了。
翌晨,孩子们都到前院上课去了,代庄一个人坐在门前廊下的台阶。她托着腮发呆,想着也许已经离去的博言,想着通往山顶的混叶树林,想到山顶空荡荡的池沼,想到游来游去的金鱼。鱼儿游动时摆起的回纹,一定反射着粼粼波光,波光懒洋洋的荡来荡去……冬天的朝阳也是懒洋洋的。
代庄打了个哈欠,她想到绘画的瓶颈,意兴阑珊的眯了眯眼,出神的看着铺在地上的青砖缝隙。
离午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栗沙从外院急匆匆跑来。
代庄看着她不像以往那样循着回廊到达房间,而是直接穿过中间的青砖空地,路过她时快速点了点头,径直跑到若岚的房间。她推开若岚的房门,只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见到若岚便又匆匆离去。
不久代庄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今早没见到若岚上课,一院子的人找了一天也没看到她的人影。代庄也帮忙找人,最先想到的就是后山,连续两天,连山顶都有人千难万难爬上去查看,还是没找到若岚的踪迹。第三天时开始往山下搜索,慕河还拜托容泠,请他帮忙在城中寻找。
能找的地方全都翻了个遍。早在最初,大家怀疑性格跳脱的若岚会不会躲在院中的哪个角落,每一处可能藏人的空间都没错过。至此,所有人都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若岚在休息日那天独自进城,结果碰到了意外。并且,绝对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意外。
城里的事情交给了容泠,他们则继续上课,尽管所有人都心浮气躁,同时也认定找到她的可能微乎其微。
跟不若关系最好的栗沙这几天非常难过,代庄吃完午饭,在大门外看到她一直盯着后山的方向。
“在看什么?”代庄走了过去。
栗沙没有回答,只一味盯着那片光秃秃的坡林出神。
“她不会在那里,前几天找的非常仔细。”
“嗯……只是有些奇怪,若岚失踪之前为什么性情大变,变得非常安静。也不大找我了,而且……她竟然耐住性子,有事没事便跑到后山帮他们照顾捕来的野兽。”
代庄为之哑然,她当然知道原因,但无法解释。博言是诏華的太子,说若岚就在后山与北方的王族不期而遇,不仅没人相信,她也不能为了新朋友而背叛老朋友。当然,这大概也算不上背叛吧。只不过,她既无法判断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必要性,凭她现在的智慧,也无法得知会不会给博言带来麻烦。代庄纠结万分,对这种感觉非常焦虑,就像她总是无法看清一件事情的是非对错,没来由的心生不安。想了半晌,她认为不想说谎的情况下可以闭口不言,毕竟栗沙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不是吗?她告诉自己她是诚实的,可一股难受的情绪还是蔓延到四肢百骸,嘴里有些苦涩,就像第一次说谎的孩子那样,灵魂里充斥着难以言诉的丧失感。
就在她自我拷问的沉默当中,栗沙再次说道:
“代庄,你看那里——”她指的依旧是后山的方向,不过是后山靠北的方向。
“看什么?”事实上那么远的地方又能看到什么?她什么也没看见。
“鸢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离得这么远,也看不清细节呢。”
“这倒也是。”栗沙悻悻然,“总觉的以前没见过似的,平时也不会注意。”
代庄咯咯一笑。
“这么说起来,我以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它们。越是常见的东西越是容易忽略吧。”
“‘旱麓’之德,我们这种普通人哪能注意得到。”
“就是所谓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就说起这种文邹邹的文字游戏来了。
“……还是回去吧,你下午还要上课呢。”
她们从桂花树下相携着离开。走到门口时,代庄的脸色刷的煞白,她摇摇欲坠,栗沙被她拉扯的一个踉跄。看到代庄突然抱着肚子蹲下,她吓了一跳。
“肚子痛?”
代庄虚弱的摇了摇头。
“不会是胃痉挛吧?”
代庄说了一句,栗沙没有听清,便凑过脸去。
“鸢……太多了。”
“什么太多?”
“那里的鸢啊,太多了。”
栗沙不解其意。
“那么多的鸢,怎么都聚集在那种地方,以往也不曾见过呀?”
栗沙点了点头,一股寒意从脸侧传到全身。
代庄强作镇定,白着脸站起身就往外走。栗沙追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怒火。
“身体不好还瞎跑什么!回去!”
“你回去上课吧,我去后山看看。”
“我去叫老师了!”
代庄充耳不闻,栗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抗拒,还是追着她去了后山。
“你还是回去上课比较好,要不然大家一定着急。”
踩裂的叶子发出细微的“咔吱,咔吱”声,山林里非常安静,立沙小声叫了代庄一下。代庄“嗯”了一声,继续朝北走。
栗沙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话,说的语无伦次,毫无头绪。
“我知道,虽然你在我们当中年纪算小,其实你比我们都要聪明,要不然老师也不会总是给你开小灶啊。你一直没跟我们一块儿上课,因为我们的课程太慢,会耽误你吧。老师这样做也很正常……”
“你也想的太多了吧……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而已。”
见代庄打断她,栗沙也没有生气,而是垂头丧气地说:
“那些都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嫉妒,毕竟你也非常努力啊。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老师含辛茹苦的抚养我们,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像一家人一样。不若也是,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其实心地善良,而且特别护短。虽然有时会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就是那样,有点傻气,做什么都是一根筋……”立沙说了半天,也越走越快,不时惊恐的看了看树林四周。她气喘吁吁,抖着嘴唇说道,“哎哎,我不是想要罗嗦……不管怎么说……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这一次……我想,你这次一定想错了。”
“我也希望。”代庄小声嘟囔,眼睛却开始湿润。
两人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的朝着飞鸢盘旋的方向走去。好像有一股外在的力量驱赶她们,不管内心多么希望就此停下,或者永远也无法到达。
这一带林繁树茂,荆棘蓬生,越往上走越加陡峭。手腕粗的葛藤穿插在头顶上方,有的纠缠在树干上,将树干勒出深深的凹痕,宛如一条条黑色长蛇。枯叶落尽,而被参差交叉的枝蔓所遮掩,行于其中,如同走在非日非夜的昏暗时段。如此荒凉,看起来不像有人来过。
但当她们在一只黑橙环纹的多足虫旁,看到一块巴掌大的青布碎片时,心里瞬间凉了半截。走近一看,布上还粘了斑斑血迹,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都从对方的眼中找到了惊惧的神色。她们都有些怯步,觑着眼前黑咕隆咚的丛林深处,身上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那里头会有什么?她们根本不敢去想。死死地抱住对方的胳膊,两个孩子亦步亦趋的挪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哪里,终于爬上一段山脊,因为地势较高,眼前明亮了不少。山脊是东北横向,高处在东,朝着那方就能到达山顶。两人稍稍松了口气。
突然,林中响起一阵扑棱棱的震翅声,余光划过一只飞禽,看起来不小,接着一只又是一只冲入天空。两人僵着脖子向北坡下望去,待看清事物,栗沙一屁股坐在地上,代庄扑到一棵树下吐得昏天黑地。
只见北坡下倒栽着一人,缩趴在地上,一手只戳进土中,手几乎看不出形貌。除了头发,身上无一处完好,衣裳都被野兽撕毁,散碎的到处都是。大抵这山上并无大型猛兽,要不然也不会还剩这副残躯,但裸在外面的皮肉都被咬的稀烂,背上全是坑坑洼洼□□,恐怕是飞禽啄食的,脖子和腰部两处已被掏吃干净。
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惨状!
栗沙浑身颤抖,牙齿上下打颤,她分不清恐惧大于悲恸,还是悲恸多于恐惧。她别过脸,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无声啜泣。代庄吐到嘴中泛苦,最后干呕一阵,她用手帕擦净污渍,将手帕丢的远远的,然后走到栗沙旁边。
“天快黑了,得赶紧回去通知老师他们。”代庄眼眶发涨,干涩地说,一股隐秘的罪恶感冲击着她,她一时还找不到原因,脑袋里空荡荡的,反而因此镇定不少。
“回去,她怎么办?”栗沙无法念出若岚的名字,她无法将那具残骸同一起长大的少女联系起来,她哭着说,“我们一旦离开,那些东西又会飞回来的。”
“那我留下,你快回去给老师报信引路。”
代庄说完,栗沙惊慌的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况且,况且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绕到明天也回不去……要不,等他们过来找咱们吧。”
“这里太偏,不知路径很难找到,我们一起走,我记得路。”见栗沙还在犹豫,她催促道,“难道你能一个人留下?走吧!等到天黑更难办呀!”
栗沙咬着嘴唇,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跌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她们相携着一路狂奔,知觉几乎麻木,脚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重重倒退的树木好像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下山要比上山容易的多,当两人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冲到家里,慕河正端着烟斗,站在门口烦躁的来回走动。
看到两个孩子乍然出现,来不及惊讶,栗沙已经冲到近前,抱住对方哭的泣不成声。慕河拍着立沙的后心,将目光投向脸色青白,沉默不语的代庄。
“我们去了后山北面,”代庄的嗓音沙哑,“找到若岚了,但已经……”
慕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她闭了闭眼,沉重的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带我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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