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的话像是烙铁一样，差点让陆衡跳起来，连已经僵硬的肢体都因为激动而重新拥有了活力。
即使之前准备像律师一样驳斥贺茂，陆衡现在也只能以沉默相向：并不是因为被对方的诚恳打动，而是根本没法理解这些话里包含的意思。
为了总体利益而牺牲个人权益，虽然不合情但是合理。这也是陆衡对太庙的组织内部清洗表现出漠然态度的原因。如果他当时只是路过，那他大概就当没看见一样，但是既然逃亡者都找上门来寻求庇护了，那么陆衡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弱者的生命安全。毕竟他自认为是一个拥有良好道德水准的公民。这种一看就是犯罪集团的做法，怎么说都是没有天理王法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个日本女孩实打实的一副“忠臣护主”的样子，而且似乎也没打算进一步为难自己，那么出于绝对劣势的陆衡似乎一下子就没了脾气了。
“你想说什么？我是恶人吗？”怒火和紧张渐渐平息以后，陆衡有气无力地问道。“既然是你们老大，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她，保护她？姬玉脑袋上可还有绷带呢……”
“不是这样的，”贺茂千雪低着头反驳了一句，“您保护不了她，我们也保护不了她，恰恰相反，一直是天子在保护着我们。”
“我们一直以来都处在战争当中，但是我们的敌人太强大了，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猎杀，”贺茂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事一样，“我们只能在暗处活动，偶尔获得一些战果，但是一旦暴露，被敌人盯上了，那就毫无反抗之力，被直接抹杀。”
陆衡摇了摇脖子，看看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这还不算暴露？你们的那个什么敌人反应能力属乌龟的？
"为了避免被赶尽杀绝的命运，在很久以前，组织的先人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构造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术式，用你们熟悉的说法，叫做结界的东西。这个结界使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们的敌人永远无法突破的堡垒。而有能力维持结界的，只有一个人。"贺茂千雪抬起头，原本空洞的双瞳似乎射出了什么，让陆衡不禁为之一颤。
“姬玉……吗？”陆衡已经坐了起来，但是还在喘气。老实说，他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似乎应该相信贺茂千雪的话，但是他的尊严却不允许就这样看着姬玉这样被带走。
“天子庇佑之处，即为我等乐土。”贺茂并没有直接回应陆衡的话，“如果不是天子用她的智慧和能力帮助我们预测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破除一个又一个难题，不说别的，我今天恐怕也没机会站在这里面对您了……”
贺茂千雪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陆衡也听不清楚她是不是继续在说话。在有一个瞬间，陆衡感觉自己差不多要被说服了。但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那个孤独一人的少女就这么抛出去。陆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仅在实力上惹不起对方，就算是心理上，自己也已经差不多要被说服了。然而心中那一份守护姬玉的信念却愈发地强大起来。
“说了这么多，你们最终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工具了吧？”陆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如此刺耳的问题，但是他并没有打算管住自己的嘴，而是放任继续说下去：“这只能证明你们单方面依靠姬玉，自私自利罢了。”
“就算是自私吧，成千上万的阴阳师谁不想在庇佑下和平地生活一辈子呢？天子的理想离我们太过遥远了。”贺茂并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好似辩护一样认真地回答，“而且……天子跟我们走，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没等陆衡继续问下去，贺茂就告诉了他，姬玉实际上是和她自己维持的庇护结界是共生的，只有在姬玉本人处于这个名为“骊山”的结界以内时，她的各项身体状况才会稳定。在前不久离开结界后，姬玉的存在就不断地消减，如果再不行动就会彻底消亡。
“您也注意到了吧，天子她走在街上，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她，”贺茂千雪的话让陆衡想起昨天姬玉在大街上的情况，“她的存在正在慢慢消失，我们必须在天子遭遇什么不测之前将她转移走。”
“所以这就是你们要抓走她的原因？”
“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要跟我说的话，当然是够了，不过姬玉她——”说到这里，陆衡眼睛里似乎闪出了光芒，“似乎不想当一个万寿无疆的人偶。”
“那么就请您不要阻挡我们规劝天子，我们有义务让天子明白她所担负的同胞的命运和她自己的生命有多重要！”
然而陆衡对贺茂千雪的发言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埋头努力站起来，在经历了两次失败以后终于支撑柱了，他并没有看向贺茂千雪，而是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现在想要回去了。”
“您不相信我的话吗？”贺茂转过身，看着正从自己旁边走过的陆衡，带着点诧异地问。
陆衡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回头：“我怎么知道，被你打了一顿我真的是很生气，所以我想找那家伙问个明白，不然这么多事瞒着我也太让人憋屈了。你们就先等姬玉的决定吧。”
“您不能这样做，因为天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对她自己和我们的重大意义。”贺茂的声音略微颤抖，似乎不像在说出心里话，而是复述着既有的概念，“这是为了所有人而做出的牺牲。”
“别跟我提集体！”陆衡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互利互惠，互相帮扶才叫集体，要是真如你们所说已经单方面地依赖姬玉的能力了，那所谓的庇护就是她的恩赐，无论是给予还是剥夺，都在乎她自己一念之间，轮不到你们来计较！”
“您最终还是要与我们为敌吗？”
“我怎么敢，但是，我必须要问一问她，这样才对得起她千里迢迢跑来投奔我的信任啊。”
贺茂千雪什么也没有说，目送着陆衡走出了十几米开外，低着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对不起。”
贺茂刚摆出架势，下一秒突然出现在了陆衡身后，随即伸出了左手搭在了陆衡的右肩上，“来不及了。”
陆衡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但是他的脖子刚刚转到一半，就似乎轻轻地挨了一下什么撞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贺茂千雪的右手做成手刀状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陆衡刚冒出想说点什么的念头，但是立刻感觉到一种无力感从后颈处扩散开来，几乎是同时个身体失去控制，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眼睛一阵发黑。
贺茂千雪单膝跪下，用手按着倒下的年轻人的后背，郑重地看着那一双正在失去意识却还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沉默片刻说道：“我终究还是要要遵守阴阳师的守则。”
“你……”陆衡倒在地上，努力想睁着眼睛挤出什么话，但是眼前已经的黑暗已经完全遮蔽住了视野，并且这黑暗还在不断扩大，他甚至来不及搞清楚为什么自己无法控制住身体，就失去了意识。
看着心有不甘的陆衡慢慢闭上眼睛，贺茂千雪站了起来并且抬起右手，手掌中慢慢浮现出一个魔法阵似的八卦图案，她把手掌慢慢抬到自己面前：“太卜……韩先生，我这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是不是该下一步了？”
八卦法阵如同对讲机一样传出了韩辞谅那的声音：“再等一下，天子就在我面前，等我成功说服她之后，你马上过来和我会合，现在你先留在那里以防万一。”
“明白了，请务必尽快。”
在商场的楼顶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远远相隔对峙着。看着手上的法阵渐渐消失，韩辞谅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姬玉，低头沉声道：“之前对您的狂悖举动，属下不胜惶恐。”
“你是谁？”刚刚脱口而出的疑问的少女看见眼前的黑衣人脸色一变，随即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问你的名字，韩太卜，你是以什么名义要求我跟你走的？”
“天子……”韩辞谅依旧低着头，用一种谨小慎微的口气请求着：“我请求您务必采纳我的进谏，想必您也知道，我等是如何依赖天子的庇佑……”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天子了。”姬玉转过身，侧面对着韩辞谅，双眼却盯着脚下，仿佛能看见那个青年的身影似的，“我之前跟你们说过了，我和你们的契约已经结束了，现在，我要履行那个神圣的义务了。”
“您是说您已经参透了混沌之理？”韩辞谅并没有多么惊讶，“可是您也不一定能确定就是那个人啊，刚刚贺茂告诉我，她已经制伏了那个叫陆衡的人了……”
“这种程度的问题还轮不到你来决断。”姬玉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韩辞谅一眼，“那个人的力量不是你们两个可以约束的。”
说完，姬玉完全没有停留的意思，立刻朝着楼顶的边缘——应急楼梯跑去。
“天子！”见状，韩辞谅语气严肃地举起手起来：“那就恕我无理了！”
“收起你的法术”姬玉停下来回头对韩辞谅说：“你的伙伴马上就有危险了，要是不及时赶过去的话，那两个人都要死了。”
"什么！？"韩辞谅听到姬玉的话，先是一愣，然后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顾不得追上姬玉，抬起右手，却并没有把手指掐在一起，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通过掐指了解下面发生了什么。当他正视那股从购物商场里散发出的力量的时候，畏惧已经替代了惊讶。韩辞谅感到浑身冰凉，这种力量唤醒了他作为生物的最原始的恐惧，正如瘸腿的绵羊面对自己绝对无法抵抗的猛虎。而这份恐惧随着他在冬日里的冷汗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这是什么怪物？！”
只一会儿，韩辞谅艰难地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他立即变换自己右手的姿势，变出了一个通话用的小型八卦阵，也不管对面有没有接通，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贺茂，快离开那里！危险啊！”
在距离商场有一定距离的本镇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内部，几个头戴兜帽的黑衣人簇拥着一位穿着米色风衣的红头发青年，在他们前方的桌上，一个明显是占卜用的水晶球闪闪发光，购物商场内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们尽收眼底。
“这……真是太奇妙啦，”红发青年那本来眯着的眼睛睁得老大，原本女性一般姣好的面孔也略微变形，“这下子，大小姐的预言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李太保，我们是不是该出动了？”一个黑衣人走向前，小心地询问着红发青年，“韩太卜他们看样子要控制不住局势……”
“早得很呐，”青年并没有回头看这个黑衣人一眼，而是以一种自言自语的方式说着：“先不说师兄抵不抵制你们，就算你们上了，难道还能杀了那个家伙不成？”
“这……”
“不要急，”似乎是看出来黑衣人们普遍的不安和焦躁，李星北回过头笑着安抚他们：“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师兄他们几个能够独立解决的，你们是保险，不过我估计你们上场的时间也不远了。”
“属下明白了。”黑衣众人机械般地应答着，“那现在……”
“一切照旧，”李星北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他们唱完了黑脸，我现在该要去唱红脸了，具体要怎么做，我回来再说，你们就先准备着吧。“
“是！”
而在商场内部，作为当事人的贺茂千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八卦阵，她并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已经失去了继续询问的机会了，因为她已经看见了伫立在眼前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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