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水之畔,有一座亭,大抵所有的城外,都会有一座亭的,大抵亭上的匾额,题的都是别离之意,那亭边,想来也都有一株柳树,婀娜多姿,半垂半掩。
有一双玉手,攀折柳枝,赠与有情人,洒泪相别,“你这一去,未知归期,妾心如柳,此情依依。”亭外,正是分离之人。
说话是一名女子,开口诉不尽的缠绵之意,戴着帷帽,轻纱半掩容颜,身姿窈窕,系着一领轻薄的斗篷,其上绣的是玉兰,玉兰高洁,雅致如月光如美玉,斗篷下坠着一排的月白丝穗,随着她的脚步似水波粼粼。
她对面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穿一身行装,牵一匹雪白的骏马,俊朗秀雅,眉目含情,看着她道:“你放心,我定然早些归来。”
“好。”她点头,又似不放心地叮嘱道:“路上小心,切莫与人争气,钱财可失,旁无要紧。”
“定然如此,你莫要悬心。”男子翻身上马,与她挥手而别。
骏马小跑离去,女子不忍辞别,又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才停下,万千柳枝落下一片绿影,直到那人那马消失在了路尽头,女子才回转。一阵风来,掀起她帷帽的纱帘,一张绝美的容颜似惊鸿一现,待那纱帘又复垂下,狐女已然看呆了。
她痴痴地看着女子向着城里走去,辰光已然大亮,城门已经放下,变成了一座桥,桥头人来人往,贩夫走卒、马车小轿来往而过,平凡热闹地与任何一座繁华城池没有什么两样。
那女子身畔还跟着两名侍女,一人梳垂髻,一人扎双鬟,三人渐行渐远,上了桥,过了城门,狐女才收回了目光。
“长亭野畔杨柳依,几曾细语许归期。半醒楼台独奏曲,多情常伴久别离。——呵呵,故人离去,多折柳相赠,却不知杨柳不过凋零之物,哪里能够寄托寸心呢?”木仙人半倚亭中,望着柳枝闲闲道。
狐女、少年,木仙人三人皆在亭中,方才那一幕自然尽收眼底。少年别无所动,抱着手,靠在亭柱旁,道:“几时能进城?”
木仙人侧头,看了看天,道:“再等等,时辰还不到。”
狐女一指城门的方向,不解道:“城门不是开了吗,怎么还不能进去?”
木仙人轻笑,摇头:“时辰不到,你再急也没什么用。”
“时辰?什么时辰?”狐女问道。
木仙人道:“你看天——”他将手对天一指,天上一轮耀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狐女盱起眼,手搭凉棚,扫了日头一眼,便觉得眼前一片黑影,不能视物,她道:“天很好啊。”
木仙人又笑:“是啊,天很好,待到日中,我们便能进城了。”
“这又是为什么?”狐女越发迷惑。
少年看了眼木仙人,并不言语。
木仙人笑着道:“狐,你受过离魂之苦,世间之哀,不过生离死别。你知道人死后成鬼,那鬼死后是什么?”
狐女分明见他笑着,却觉得他的笑容着实有些阴郁,仿佛那不是笑,而是为了掩饰笑容后的伤怀,她不由问道:“鬼死后、是什么?”
木仙人轻摇那柄玉麈尾,淡淡道:“许是化作了天地间一缕气息,除却正午极盛的日色下不得不停止,然彼时却不停的哀歌吧……”
他的话里是说不尽的惆怅,语调悠悠,尾蕴悠长,狐女却仿佛有一缕寒气冲上心头,霎那悚然。
木仙人一声笑,瞟了她一眼,道:“你放心,喜怒哀乐四感,生而欲;而鬼怪,也不过是戾气生就,若是尘归尘、土归土,哪里还有你心中的哀切之意呢?”
狐女皱眉,思不可解,索性沉默以对。
少年忽动作,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张符纸,叠成了纸鸟,又吹了一口气,纸鸟扑扇几下翅膀,便飞跃了城头。
……
日头已经移到了正中,人影短促,少年道:“走吧。”
桥头行人越多,只是出的人未曾几个,进的人倒是排起了长队,大多面容木然,衣衫褴褛,狐女细瞧,认得是昨夜集镇中那些人。
城门口守着士兵,支着桌案,正逐个询问进城之人的姓名籍贯来历,桌案后还有个文书,正提笔疾飞,笔墨连绵。
此刻排到的是个小童,衣不蔽体,手托一口破碗,碗壁光洁无垢,狐女见之微诧,只听那文书问道:“小孩,你叫什么?家住何方,父母名姓,为何进城?”
那小童痴痴地看着他,口衔一根手指,津液自唇角淌下,他嘿嘿笑道:“我要吃南街的蹄髈。”
“蹄髈?”文书皱眉,转向一旁的士兵问道:“南街有卖蹄髈的吗?”
士兵想了想,摇头之后,又点头,道:“想来,……有吧。”
文书皱眉:“有便有,无便无,‘有吧’又是何意!”转而,他和颜悦色问小童,道:“小孩,谁同你说南街有蹄髈卖的?”
小童茫然四顾,忽见狐女三人,忙抬手指向,道:“那人同我说的——”
文书转头,看向此处,却见木仙人轻挥衣袖,文书便满是困惑地回头,道:“谁人?”
三人目无旁人般进城,狐女不解,问道:“我们不必记名吗?”
木仙人呲笑,“你若想长留此间,那去记名也无妨。”
“我、我……”狐女偷偷去看少年脸色,少年只是抬头看向远处,手指微微弯曲,便沿街走去。
街道广阔,人声熙熙攘攘,无数店铺沿街而开,热闹不胜,茶酒博士在门口招徕,街市少年结伴而行,仕女胭脂店前驻足,童子举着糖人跑过,不时轻风拂面,带来新出笼屉的馒头的香气。
狐女闻着香气,才觉察腹内饥饿,昨夜那桌酒席,她到底没有吃成。
少年对一切视若无睹,只沿街向着北面走去,不时停下查看四周,继而又前行。木仙人跟在他身旁,也是不言不语,脚步不急不缓,不远不近,跟着少年数步之远,他似在打量着他的行事,忖度他的手段。
狐女无奈,只得勉强跟上,几次差点被人群冲得瞧不见那两人的背影。
一时,她忽地瞧见一家熟切店里走出两个人,丫鬟装扮,一个梳垂髻,一个扎双鬟,正是方才城外送别女子的侍儿,两人挎着竹篮,篮中装着酒肉菜蔬,甚为丰盛,有说有笑得进了一处小巷。狐女有些迷惑,喃喃道:“这是要请客吗?”
一转头,便不见了少年与木仙人的身影,她不由大急,也不管那两个侍女了,急急沿着大路向前奔去。
路旁有书坊,传出说书人响亮的声音:“要说我们这仓冶,也是人杰地灵,古来,便出了有名的大贤,唤作乔周,诸位想来也晓得乔周书台便在西四坊中……”
狐女奔过了街口,才瞧见少年二人的身影,少年微微转头,见狐女跟来,便又重新向前,走几步,他转了个方向,穿过一座石牌楼,又向着城西走去。
城西有一座桥,桥边有一株极大的柳树,柳荫之下,是一座小院,院墙低矮,露出内里的茅顶小屋数间,少年面有动容之色,微微闭目,轻轻叹息。
木仙人站在他身后数步,不动不言,唯有一身衣袍揽风款动,衣带飘飘,果然有仙人之态,不负这仙人之名。
良久,少年睁开眼眸,又推开了院门,门内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咦?你找谁?”
少女手捧着一篮粟米,边说边转头,待她看见进门的少年,忽地倾洒了手中的竹篮,粟米洒了一地,引得几只鸡争相来逐食,“师兄!是你、你回来了!”
“师兄?”狐女躲在门口,伸头看向院中。
少女欢喜不胜,急忙奔来,将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猛地抱住他,大哭道:“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吱呀——”又一声门响,茅屋内出来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话却中气十足:“阿秾,青天白日的,叫嚷什么?”他话音未落,瞧清了被阿秾抱着的少年,唇上的白须抖动数下,手臂颤抖得抬起,踉跄地向前几步——
他忽然顿住了,缓缓放下手臂,道:“阿秾,莫哭了,他不是你师兄。”
阿秾泪水鼻涕全擦在少年衣襟上,还不时抽泣道:“师父,你糊涂了,就是师兄啊。”
老者摇摇头,十分哀切,道:“你忘了?你在平潭底将他捞回来,你亲手挖的墓穴将他埋进去……”
阿秾浑身一震,松开少年,抬起手摸着他的面庞,终于露出失望的神色,欲缩回手。少年猛地举手,敷上她的手背,紧紧抓着,满脸痛苦之色,张张口,哑声喊道:“阿、阿秾……”
忽然,他手臂一颤,一震剧痛袭来,他扭头,瞧见狐女正咬着他的手背,手背霎时多了一圈青印,少年怒斥:“你做什么!”
狐女急道:“你也分不出真假了吗?”
少年转头,哪里来的阿秾和老者,连抢食的鸡都无影无踪,小院空落落一片,只有几茎野花随风飘扬,“唧唧——”一只符鸟从天落下,停在少年的手中。
少年霎时颓然,紧紧抓着符鸟,直到符鸟化作了纸沙,又被风吹散了形状。
“离水为古来情愁怨水所幻,善勾魂摄魄,你沉溺其中,也属常理。”木仙人终于开口,他缓缓走来,站在院中,道:“原来,你也是这城中故人。”
少年抿唇,满面已是木然:“你既我要破这幻局,想来已有头绪。”
木仙人摇头:“我说了,此城既是幻影,又非幻影,你若认此为幻局,那如何寻得此间真意呢?”
“真意?”少年侧目。
木仙人将手一一指过小院一草一木,“方才那情景,是你记忆之中所历吗?”
少年缓缓摇头,道:“不是。”
狐女忽道:“会不会是你忘记了?”
少年猛地看向她,语气肯定,“不是。”
“可是你……”狐女瞪大眼睛,看着他。
少年加重语气,道:“不是!”
他的语气委实有些狠戾,面容甚至狰狞,狐女委屈得避向一旁。
木仙人却道:“不,那确确实实是你的过去。”
少年盯着他,道:“若你言语迂回,不愿明言,那约定之事,就此作罢。”
木仙人叹息一声,道:“并非在下故弄玄虚,着实在下也不甚分明,梦之一事,本便玄妙万分。只是我唯一肯定之事,便是此城之中,便是一阵风,河上偶然飘过的落叶,开败献花的形状,童子的一句笑语,都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
少年气息微微急促,他猝然转身,疾步出门。
狐女急忙跟去,道:“这也是好事啊,你看,起码你知道了过去的事情,还知道你有个师妹叫做阿秾,还有位师父。”
少年脚步不停,面容肃穆。
“那个……也许你在那小院久一些,也许还会看见他们,也许……还能知道你的名字……也许……”
少年猛然停下,对狐女道:“你咬我。”
“啊?”狐女怔然。
少年举起手,手背依旧一圈青痕,他道:“你咬我。”
狐女赧颜,“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摇头:“不,你再咬我。”
狐女不解:“我咬得很重的……”
少年道:“无妨。”
狐女虽满心疑惑,见少年说的认真,果然又是一口咬下,倒是轻了许多,只是一圈微凹,之后,变成了淡淡的红色的齿印。
少年微微叹息,看着红印,道:“那柳树精说得不对,若是此城果真因记忆而生,那人的记忆却最会欺骗自己,还令自己深信不疑。”
“柳树精!?”狐女先是惊诧,而后更加迷惑,“所以方才,你看到的……”
少年颓然地点头:“在仓冶城中,在那小院,在拾起那一枚瓦片的瞬间,我是在期盼着那样的场景吧。”
随后,他终于笑得有些平静,道:“你才发现吗?这城中,只有柳树,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有生有死,那死去的,便是他口中因氤氲之息而亡的族人吧。”
“他、他或是无可设法,才求助于你吧。”狐女轻声道。
少年道:“这偌大的城中,维持这般幻境,你可知需要多大的代价?”
狐女手触路边的灯柱,灯柱青石质地,触之微凉,狐女猛地缩回手,不住地抿着手指,仿佛她摸的不是石制的灯柱,而是会咬人的毒蛇一般,她道:“只怕是要极大的本事的人的才能做到。”
少年望天,路旁人家的飞檐将天勾勒出形状,天际无云,唯有略微西斜的日色,还是如火照耀,“啊,不错,这么大的城,离水被引来五十年,五十年间,难道只有我一人令他起了求助之心吗?”
狐女微悸,喃喃道:“便是从前的仓冶,也有些有术法的高人,他们若到过此地,定然也会识破这幻局……”
少年点头,“不错,那么,你认为那些人如何了?”
狐女颤抖着嘴唇:“他们……他们……”
少年冷笑:“他们也许也被这柳树托付,或者也似那褚问一般一腔义愤进了此城,只是城依旧耸立,而人却已无影踪,只怕,他们再也没有出去过吧……”
狐女大骇,忙道:“那你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进来?”
少年道:“你认为除了进城,我们还有别的路吗?”
“什么!”狐女唇瓣开阖,有些底气不足地道,“我们……本来可以去别处的啊!”
“啊……别处,于我来说,此处他处,想来也并无分别……”他一声轻笑:“况且,不是你要来的吗?怎么忘了?”
“我、我!”狐女忽然抓着少年的手,止不住流泪道:“是我害了你!”
少年拂开她的手,摇头:“你认为人死之后,去向哪里?”
狐女道:“自然是渡向忘川,归入幽冥。”
少年笑道:“人世传言,虽穿凿附会,不过也相差不离,既是去向彼岸之地,那为何仓冶的魂灵却来了此地?”
狐女茫然摇头:“这、我也不知……”
“你自然不知,在我那夜遇见你之时,你已是离魂之态,早跨越生死之界,你只记得你还是活着的,只因你有‘生’的执念,你苦修数年才得这一副人形,怎能轻易舍弃?”少年娓娓诉说着,“只是,你既已非活,我却还能见到你行动如生,与你谈说言语,这着实有些奇怪,对吗?”
狐女心中微有些惧意,只因他的神情太过阴沉,但她仍忍不住问道:“哪里奇怪?”
“呵呵,古来王侯将相,皆大修陵墓,想带着生前的荣华去往地府,若是果真视死如生,那人又为何惧怕死亡呢?”少年微微嘲笑,又道:“不管多少金银绫罗稀世珍宝,也不过隔世之物,而那些或牵挂,或憎恨,或遗憾的人,也不过隔世之人,会渐渐忘记,渐渐记不清,渐渐渺如云烟。到最后,没有人会记得,究竟那数十年人世的光景,是不是便是尘世的一场梦罢了。无论是干戈逐鹿的王侯、还是鸡鸣犬吠相闻的老农,都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一捧黄土掩藏。最后,生前的富贵贫苦,都随着那一具腐肉消亡,无论你是人,是精怪,是虎豹豺狼,是化外之灵,是幽内之形……”
“为什么……”狐女问着,但是她的问题还不曾出口,便被少年打断,“想必,仓冶那一座死城,变得不太寻常了。若说生者之地,想通达亡者之域,所有亡魂都要通过那一扇必经之门,那仓冶,只怕有什么力量,把本来的死门关上,另开了一扇门。”
他说着,眉头便愈加深锁,最后,所有的情绪敛尽,只化为一息苦笑,骤然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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