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女问道:“你如何会知道?——死后的世界,你又如何会知道!”
少年深深地看着狐女,将唇角一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自然,我是去过,才会明白,你是想确定这个吗?”
狐女一时面如土色,“你——”
少年道:“人死去,便是再了无生意的人,猝然之间,也是不愿接受已死之事,何况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那么这些不甘死去的魂灵,想必都从那扇不寻常的门而来了这里吧……”
狐女猛然一怔,连连后退,摇头不止,“不愿接受已死之事……那我……我……你说人死魂灭,所以,先前,我便是真的……”
少年叹息,“你脱形而出,不正是已死?”
狐女早已经混乱不堪,她无语伦次地道:“我、我该怎么办?”
少年道:“若是你认为此城便是你的归宿,那你留在这里,也算得其所了。”
狐女忙道:“我不在这里!我已经有了身体,我还活着,我不能在这里。”
“真的吗?你不是一路都想来此地吗?”
“不,我也没有那么想留在这里,你不是说这些都不是真的吗?”狐女不住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只是说不上来的奇怪。”她环顾四周,“这里同仓冶真的好像,只是,好像也没有那么像,哪里不像……”
她苦思冥想,最后仍是想不通透,只得看着少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现在还活着,对吗?
少年点头,“对,如此,你便不要忘记自己说的话了。”他画了一个“活”字,吹进狐女的额间,又道:“不管如何,都不得忘了。”
狐女虽不解其意,然此刻唯有信任少年,她急忙点头,道:“好,我一定记得。”
少年忽然笑道:“如果我忘了,你也要同方才一样,用你的方法提醒我。”
狐女看着他手背上相叠的两圈齿印,点头,“嗯!”
少年摸了摸她的发丝,垂下手,道:“那我们走吧。”
狐女忙跟上,道:“现在去哪里?”
少年道:“想办法出去。”
狐女心中划过欢喜,又浮起一丝隐忧,道:“你不是说出不去了吗?”
少年轻道:“总会有办法吧。”
狐女听着他话中有不确定之意,却见他面无几分忧色,无端少了许多的忐忑,立刻擦了泪痕,紧紧跟着他,不时又问道:“你不会怨我这般连累你吧?若非我,你也不会身陷此地。”
少年道:“呵……啊,怨恨啊,你当如何?”
狐女一愣,霎时有些呐呐道:“我既与你同路,还受你大恩,自然不会辜负你的事情,你要我做到的事,我定然会做到。”
“嗬,那想来,可以两清了……”
“两清?”狐女细声重复着,忽然心头掠过一丝自己都说不清的惆怅,她抬起头,盯着少年的后背,道:“我自会记着你的恩德,只是,也会记着你之前拿我试那木仙人的事情。”
少年终于轻笑出声,他转身,翻转手掌,掌心赫然一把铜色小剑,他将手一晃,小剑随风渺然,不过一截青烟。
“这!”狐女惊讶地看着他,少年又伸出另一只手掌,掌心也是一把同样的小剑,剑身上微有血痕,正是伤了木仙人的那一把,他笑道:“记忆会骗人,眼睛,也会骗人的。”
狐女呐呐不言。
忽地,一阵风来,这风很大,霎时,便使得飞沙走石,乌云蔽日遮天。
二人站在来时的桥上,狐女敛起衣袖遮挡面庞,少年扣上草帽,拉低了帽檐。风沙很急,夹杂着碎石打在人身上生疼,少年一手扶着草帽,一手向着空中一抓,五指收纳,紧紧拽着。
片刻之后,狂风便止息了,平静地仿佛这一场风只是他们的错觉,少年皱眉,道:“我可不认为这样的狂风,也是令人流连不忘的旧事。”
狐女忽急道:“昨夜,在集镇之中,也起了这样的一阵风。”
少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方才抓在手中之物向着桥下的河中一抛,便下了拱桥。
河水几乎不曾流动,狐女伸头看下桥去,只见河面静静飘着一团黄纸,其上被红色勾画着,似是符印,狐女想来,恍惚记得这东西,片刻,恍然大悟,向着少年追去,道:“那不是你先前在徘徊林客店放飞的纸鸟吗?怎么在这里?”
少年点头,道:“是。”
狐女问道:“这是你用来指路的吗?”
少年摇头:“这只不是。”
狐女一副不问明白便不罢休的模样:“那是做什么的?”
少年有些无奈地道:“因为风。”
“风?”狐女道:“风怎么了?”
“因为风不会无因而起,也不会无故而息。”少年随口道。
*
天色渐暗,长街次第灯起,街市渐渐拥挤,男男女女皆盛装出行,妇女们头戴着花冠和珠玉,男人们也换上了认为最得体的衣衫,做了最风流的装扮。月上柳梢头,人月光黄昏后,此时,可花前月下,可互诉衷肠。
街上明灯连绵不断,百般花样,微风中时有明灭,小儿灯、桃花灯、五福捧寿灯、后院相会走马灯,丝绢扎就,明瓦刻画,不过数息之间,满城灯火亮起,这般景象,言语不能赘述,只是令人瞧来,只恨生就才一副眼睛。那大些的街口,不时还有百戏杂耍,柏枝与脂膏燃起的香气在空中飘散,数层之高的酒楼之上,不时有艳丽女子附身娇笑,动人的歌声穿云裂帛,一曲唱罢一曲又起,丝竹不止。没有人会舍得在这样的夜里睡去,纵然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此刻,这辉煌奢丽的夜,仿佛才是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纵然少年口中,此城幻境所化,那这般美妙的幻境,谁人不愿沉沦?入口美酒甘冽香醇,身披锦帛南北奇珍,无龌龊之言,无斗气之徒,街角不闻乞者之声,侧屋之畔不见贫者拭泪。
醉酒纵歌,正可彻夜狂欢,那些歌舞的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在月色圆满之时向着一处灯火最为辉煌,曲声最为动听的所在且歌且舞而去。
狐女紧紧抓着少年的衣角,生怕放开便会被人群冲散,失散不见了。
少年穿过人流,立在一株几乎落尽了绿叶的柳树下,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树干,树干粗糙皱裂,全无生气。
他微有轻叹,转身背靠着树干,看着涌过的人群,人人面上都带着欢喜的笑意,“今年的灯节,听说金池桥放好大的灯楼,快些去,占个视野宽阔的位置瞧才好。”
“不知今夜那位大人是不是会现身,若是能见一见他的模样便好了。”
“听说大人沉病许久,想来也不会出来吧。”
“唉……这般好人,竟有百病缠身,想来天也妒恨英才。”
……
几人面露惋惜之色,嗟叹而去。
“无忧无虑,富贵荣华,安乐快活到永远……吗?”少年抬起头,看向人群涌去的方向,那是一座水中的楼阁,四面有曲折的长桥联通,长桥上每一座灯柱都扎着最精美的绸缎和最明亮的水晶灯,映着水光,一派琉璃世界。
长桥尽头,楼阁之外,自水中搭起一座广阔的高台,高台数十台阶之上,每隔数阶,便侍立着捧香的侍女,又有数十丽人边舞边拾阶而上,或弹拨柳琴琵琶,或舞腰鼓锣钹,或佩绸带起舞,或吹玉笛奏箫,皆有国色姿容,各有风情,凡夫不能仰望,疑是九天神女临世。
“你认为如何?”柳树之后,现身一人,青衣玉冠,正是木仙人。
少年启唇:“果然极乐之境。”
“此间之乐,天下何有?果然极乐之地。”木仙人道:“对于梦中之人,还有比这更不愿醒来的梦吗?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少年轻微皱眉。
狐女被一阵鼓乐引得瞧了别处,忽的,她面色一变,人群之人,出现两个人,两个人定然不稀奇,这里有无数的人,只是这两个人,她今日白天却还见过,正是那城外送别的女子与那骑马而去的男子,分明他们不久前才折柳相别,却为何在此时又结伴相游?
狐女一惊之下,急忙去拉少年的衣袖,想要将那男女指点与他看,却不妨一伸手,自己先前分明是人的模样,怎得这伸出去的手却长了一手臂的红毛!她急忙摸脸,面上亦是毛绒一片,细嘴立耳,狐女一急,心想难道是这具躯体与自身不合,才显出了真形?沮丧之下,念动化身为形的咒语,不想咒语数遍,依旧是这般模样,她不由大急,忙去扯少年的衣摆。
少年低头,见狐女真身,眉目微禀,一手伸出,指间夹着一张黄符,他本欲施咒令狐女变回人身,却不想狐女见少年指间道符,面露十分惊恐之色,急急窜去,自人群的足间穿行急奔,片刻便不见踪影。
少年不解,欲追上前去,然人流拥挤,哪里还去寻狐女的踪迹?
木仙人看着这一幕,面上几无神态,唇瓣数度开阖,终究无言,没入柳树而去,渺然无踪,似他这个人,从不曾在此出现过一般。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又不妨一阵疾风刮来,刮灭路两旁数盏明灯,刮得路旁酒楼上的幔帐飘落一地,行人一阵纷乱,然不过片刻,疾风停罢,灭灯复明,这一场骚扰也不过是令人转瞬即忘的琐事,无人去抱怨了。
少年放下遮挡疾风的手臂,缓缓转身,他身后站着两个人,兜头兜帽,瞧不见面容,一人开口,却是女子的声音,“君可随奴姊妹而来,或有解救之法。”
“你们。”少年轻道。
“正是奴等,徘徊林一别,不过两日,今却在此相逢,竟恍有隔世之感,那么,君与奴等,也算是旧时之交了。”女子轻笑。
少年不由失笑,“在下竟不知曾与两位相识。”
女子兜帽之下,只露一张点朱丹唇,她轻启朱唇,道:“世人相交,不过缘字,这满城之人,奴却只见君,不见旁人,自然是有缘了。”
“缘?”少年冷笑,不愿与此二女再纠缠这等言语,便道:“想必你们二人也是误入了这城中。”
女子微微抬头,便露出了半张面庞,她道:“此非说话之地。”
少年不拒绝,跟从二女身后穿行于偏僻小巷,数度转向,穿过一条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过去的窄巷之后,面前豁然开朗,所立之地,正是水边的石阶,隔水之岸,便是那座水中楼阁。楼内嘈杂,不时有说话声传来,不过细枝末节,并无紧要,少年站立,静听片刻,便看向一旁的两个女子,道:“你们引我过来,不是令我听旁人壁角吧?”
那女子敛衽一礼,摘下兜帽,露出面庞,并不算美丽,眼眸细长,鼻尖尖细,下巴也是尖尖,若说是人,却无人会长成这般模样,若说非人,分明也是五官俱全,分毫不差,她道:“奴名为广莫,此为幽女。”她又指着一旁的不曾说话的女子道。幽女却避了避面容,只与少年侧身一礼,依旧不言。
广莫便又道:“奴姊妹二人为求生路而来,却不想此非安居之所,不由心生惶恐。昨夜城外见君不为这幻境所惑,亦知君为心志坚定之人,便一路跟随而来,我等虽法力有限,或可助君一臂之力,同出生天。”
少年看着她,泛唇笑道:“广莫,原来姑娘为北方寒风,所过之处,万物肃杀。那么指幽为名,隐于灯后,这位幽女难道便是影子所化吗?”
广莫见被他识破,只得道:“我等并无恶意。”
少年摇头:“昨日,在下还不曾谢姑娘吹皱一池春水的好意呢。”
广莫道:“奴的手段有限,不过令迷雾散去一时罢了。”
少年笑道:“若非姑娘那一阵风,只怕我还睡在那客店之中,自然该谢。”
广莫一笑,“君好生客气,如今咱们同落困境,自该相互帮些忙才好,谢也不必。”
少年轻笑附和,“果然不错。”
广莫便转身,拍了拍幽女的肩膀,道:“你不惯这光亮,便在此等候吧。幽女点头,细声细气应了一声:“好。”说罢,将身姿半转,翘手自兜帽中发髻里取出一枚银簪,对着水中一划,一艘小舟悠悠荡来。
水面无风,舟中无人,却无风自飘,无人自动,摇摇摆摆,在石阶前停罢。
广莫飘然入舟,对着少年作了个请的手势,盈盈一笑,“君且来。”
少年无不可,从容上船。
广莫将手轻轻一挥,小舟便驶离水岸。岸边幽女面朝他们这处,将银簪插回发间,渐渐身形渺渺。
小舟浅荡,却在水面留不下半点涟漪,仿佛它不是为水载起,而是飘在水面一般。小舟慢慢飘远,离了那楼阁百丈之远,远远看去,天地为黑幕之中,长街与廊桥,连接着楼台仿佛夺目的火龙,而这一处,暗影沉沉的水面上的孤舟,也显得异样的寂寞。
广莫见少年面色依旧从容,好像就算她将小舟驱使去往任何地方他都不会存疑,不由一叹,道:“君果真磊落,倒是先前奴曾起不良之意,此刻尤显心虚。”
少年轻笑,不置可否,没有提那符鸟之事。
广莫道:“君可有疑惑,为何奴将船驶来此处?”
少年看着远处水中倒影着的灯火点点,道:“先前并不知晓,然到了这里,便有些明了了。”
楼台之处,灯火光明璀璨,仿佛万千异宝齐发光芒,那不是任何的蜡烛能够燃烧出的光亮,便是明月也为之黯淡。
广莫道:“方才,日落之后,奴御风而行,欲寻出些此地的破绽,然不过四九高度,便被一阵无形之力阻挡回来。好在落地之时,奴见到此处蹊跷,原来城中所有的光明灯火皆自此楼亮起,如同点墨散于水,依次扩散。奴不免好奇,细心留意,掌灯时分,并无人去点灯,那些灯盏都是自己点亮的,奴去将那些灯盏打开一瞧,其内无蜡烛无油灯照明,却发觉此物。”她话毕,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幽幽有光,却甚为暗淡。
她手动了动,那团光渐渐明亮,渐渐浮起,悬空变换,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细细瞧来,五官逐渐分明,上半身穿袄,下半身覆裙,头扎双鬟,耳佩玉珰,却是个七八岁的女童模样。
她瞧了瞧广莫,又瞧瞧少年,不解得又转头四顾,终于察觉四下一片苍茫,不由大急,“呀!这是何方?我本在五词坊第三盏莲花灯中,若是被姐姐晓得我不在,可是要受罚的!”
“荧辉?”少年微惊。
广莫点头:“传说昔日黎母在大海山南种荧草,收十万石荧辉撒于天上,才有了满天星斗,所以荧辉也叫作星火。”
少年道:“荧辉为天之灵物,为何却在这幻境迷城之中受驱使?”
广莫摇头,“奴也不知,只是此城中灯火若全为荧辉所司,那除却九天之上的仙灵,还有谁会有这般大的本事呢?”她满面忧虑,看向少年,又道:“此非福地洞天,奴曾奉于北方神袛,求来七十年人世光景,却不想陷入这等境地……”
“你们为何掳我来此?”荧辉见两人对答,满面迷惘,问道。
少年看她,她也看着少年,似想了想,双手反复,掌心现出一枚闪着莹莹辉光的宝石,道:“给你。”
少年接过,细细打量,宝石并不规则,未曾打磨,光芒时明时暗,如同活物一般,“给我?”
荧辉点点头,而后,抬着脑袋,问道:“可以送我回去了吗?”
少年失笑,将宝石还给她,道:“会送你回去的。”
荧辉将信将疑地收回宝石,将面前两人看了看,抿了抿嘴唇,一副乖巧模样地坐在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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