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推开门，残破的门板咯吱响了一声，便不堪重负地倒地，激起厚厚一层尘埃。
『咳——咳咳！咳、你到底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他捂着嘴咳嗽，瞪大了眼睛，用看什么奇妙物种的眼光瞪着屋里的男子。
没有任何能与火、光扯上关系的事物，唯一的光源，便是屋外天空闪闪烁烁的繁星，浅淡的星光穿过窗户，照在某个魔族同样泛着淡光的银发上。
阴暗又肮脏的环境里头，他穿着一身齐整的正装，打着搭配妥当的领结，却偏偏能用全没正型的姿势坐着，完美地融入背景。
有时候，科林真的挺钦佩他这种能力。
『啊，你来了。』
泽德背对着他，伸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声音染着挥不去的倦意。然后回过头来，冲科林招了一下手，面上挂着惯常的，调侃却不会给人压迫感的笑容。
『很久没玩过占卜了，忽然想做一下，结果却花了比预想中还多得多的时间啊。』他抓了抓后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你把这叫做玩吗？』科林走过去，随手拿起他面前摆着的一只水晶球，抛接了几下。『你这么一玩，可是让普希达忙活了整两个月啊。』
水晶球的倒影里，他的眼神暗黯了黯：『你失踪一个月后，他就开始找你了。到现在刚好是两个月。』
『先帮我跟他说声抱歉吧。』泽德双手合十，冲科林拜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会要这么久——一不小心就有点玩过头，都忘记时间了。等见到普希达，我会向他谢罪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不知道道完歉我的命还能剩多少。祝我好运吧，吾友。』
科林轻哼了一声：『撂下句话就玩消失，三个月没露面，一句音信也没有。别说普希达，我现在也很有揍你一拳的冲动。』
『看在我累得都快站不起来的份上，你就只揍一拳意思一下吧。』
泽德大大方方地把脸靠过来。
『你还是养好身体，等着普希达的拳头吧。』科林推开他的脑袋，笑骂道。视线下移，落到他的双腿上。『难得见你示弱呢，怎么，这回居然肯承认累了？』
泽德无奈地一摊手：『我还指望你带我回去，总不好再隐瞒。』
『你就有这么累吗...』科林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俯下身来，拧住他大腿上一块皮肉，狠狠地转了一圈。
泽德愣住，好半响才张开嘴，唱曲子似的发出一声拖长的惨呼：『啊！你是想趁我没力气，抓住机会好好报复一下吗？』
『等我恢复过来，可有你受的。』他一边揉着腿，一边小声嘟囔。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科林的脸色沉得可怕，目光恶狠狠地盯视他。泽德的上半身不禁向后缩了一点。『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累，是真的站不起来，对不对？』
问完，他低吼道：『不许说不对！』
泽德又叹了一次气，收回故作的恐慌神色，重换上调侃的笑：『那我不是只能说对了吗？』
科林一味地盯着他看，透明的一双眼睛，却好像有什么在燃烧，泽德被这带有强烈不满气息的目光盯了若干秒，举手宣布自己投降。
『我是站不起来——喂，先收回你的拳头，我还没说完。虽然是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但这只是暂时的，我原本还想等恢复正常再回去见你们，谁知道你这么早就找过来。』
他耸耸肩，一副『错不在我，只怪你来得太快』的模样。
『呃！』泽德摸了下右脸颊，皮肉连带着骨头都在隐隐的痛。听完他陈述的科林想都没想，就抡起拳头，给了他一下。
科林捏着拳头，瞪着他：『你到底把自己的身体当什么在用？哪次你不打招呼地跑出去，不是让人抬着回来的？』
泽德总是隔三岔五地独自离开，去做些想也知道很危险的事情，他对科林和普希达从来没有隐瞒，唯有这件事，不论两人怎么逼问，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连向来都是想要什么，伸伸手就能拿到的普希达，都对他无可奈何，最多是在他弄一身伤回来后泄愤地揍他一顿，派更多人手把他看得更紧一些。但如果泽德真心要离开，再多魔也拦不住他。
就譬如这回，他什么先兆都没有的，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仿佛在魔界蒸发了似的，三个月都没一点消息。
泽德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语气诚恳地说：『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不等他追问，就自己解释起来。『我没骗你，我的腿很快就能好，如果你能晚上几天过来，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科林皱了皱眉：『你怎么弄的？』
『还不是为了这个破球。』泽德竖起食指，戳弄被科林握在手里的水晶球。『稍微清晰一点的预言，需要的代价都沉重得可怕。我可一点不也想被它吸干血液，还是弄走灵魂什么的。』
『这是修内拉代代相传的那个东西？』科林瞥了一眼掌中的球，它看上去寻常至极，可以称得上廉价，哪里像是传说中那个，只在修内拉的家主手中传递，向它支出代价，就能看清某部分未来的传奇祭器。『你跟它做交易了？』
泽德苦笑：『我哪里敢啊。你知道迄今为止，有多少人是被它抽干而死的吗？』
预测未来是人类永久的执念——这句话对魔族一样适用。几乎每一任修内拉家主，死因都是贪婪地想看到更多未来，而被水晶球收走生命，作为最终的代价。
『要看清未来，需要的代价太大了。』他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我和它纠缠了很久，最后还是让它收走了一部分身体的机能......不过已经解决了，现在也只有腿还没恢复过来。』
科林眯着眼看他：『你说『只有』...？』
泽德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好啦，先不谈这个问题了。你不好奇我从里头看到了什么吗？』
『我是挺好奇的，值得你失踪三个月，明知有生命危险，也要去看的东西，到底有多重要？』科林挑了一下眉，问。
『是和你有关的事情呢。』泽德笑了一下。
科林怔住：『什么？』
『我不能说的太明白。』泽德皱起眉头，好像在斟酌用词。『...但是，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提示，应该不会有事的。』
科林看了他一会，果断地拒绝：『不，请别说。』
他太了解泽德了，那个魔族，从以前就是全然的乐天派，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家伙断了两条臂膀，还硬是自来熟地拖着科林聊了两个小时。而此刻，泽德的眼中却有一分犹豫之色。连他都要露出这种眼神的事情，想也知道不如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科林也不是对预言师一无所知，把未来告知他人，试图干扰它的轨迹，是这一行里头最大的禁忌。
泽德或许不在乎违规的惩罚，科林却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又没把代价当回事？
泽德却并不执著，听他拒绝了，也就耸耸肩：『随你吧。反正，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啊，对了。』他忽然一拍脑袋，转过来，以殷切的眼光看向科林，愣是让后者退了一小步。『你干嘛？』科林古怪地看着他。
泽德笑起来：『科林，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他的语气轻松惬意，说是请求，也没有半分恳请的意味。眼睛却亮亮的，像夜幕下的星子一样明净——被他直视着的科林，很容易将这理解成了『认真』的标志。
科林谨慎地点点头，真正开口的时候，反而没有迟疑。『好。』他很快地说。同样语气平淡，最自然不过。
泽德微眯起眼，唇角略略上挑，勾出一个稍大的微笑。没有为他的果断讶异，也没有表示感激，只是慢慢地嘱咐：『如果有一天，魔王陛下做了什么让你恨不得立刻杀死他的事情，原谅他两次。』
他说完，便沉默下来，看着科林等待回答。
然后，又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忙不迭地补上一句：『他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损及你的利益——』
『好啦，别说了。』科林摆摆手。『你很想试试说出预言会遭到什么惩罚吗？』
泽德讪讪地说：『呃，你知道了？』
『废话。刚刚还在说预言，你忽然就拜托我这没头没尾的事情，不和预言有关，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你凭空捏造的。』科林抬手给他一个脑兜。『再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师。』
『知道了，戴安老师。』泽德捂住脑袋，语调谐谑地回答。
科林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孩子大了就不好带了啊，尽帮着外人。』
泽德小心地看着他：『那么，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他面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眼里却分明地闪过一抹狡黠，科林用余光看到他神色，也不戳破。『你的请求，就只是这样？』
泽德用力点头：『嗯。』
他希冀的眼神让科林想到某种小动物，一种在人界常被养来看门的动物。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泽德的头——自从泽德长得高过他之后，这种机会就很少了。
『我不是说了好吗？』趁着泽德没法动，他在那柔顺的银发上多磨蹭了一会儿。拉扯着冒出的发丝，看泽德龇牙咧嘴的模样，心中升起一分颇为怀念的温暖。『如果是你的要求......』
不论怎样，我也会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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