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德·修内拉,修内拉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近五百年来最杰出的暗骑士,曾任近卫军统领,兼基兰守备君副统帅...』
「我让你调查他,不是为了知道他的履历——该死的,这些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我只想我到底为什么会忘了他!」
艾伦不耐烦地扔开握成一团的文件,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得砸在暗骑士没有表情的俊俏脸孔上。
「非常抱歉,王。」
他微微低下头颅,面无表情地说。
那姿态标准得简直像是模子里刻出来的。艾伦常常这么觉得,——在他见了至少有三百个暗骑士用同样的表示诚恳的跪姿道歉之后。
而他们甚至还该死的有相似的轮廓深邃的俊俏脸蛋。
「你又忘记了吗?」
艾伦漠然地说:「用不用我再教你一次该怎么称呼我?」
「抱歉,王...」
艾伦冷冷的斜睨了他一眼,暗骑士立刻改口:「不,主上,我知道我该称呼您为主上而不是王。但是,这是规...」
「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规定!」
艾伦不容置疑地说道,不再看仍跪在地上的暗骑士第二眼,随手拈起下一张情报。
「这不是规定,而是规则。」
暗骑士无表情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魔王大人,您必须借由生物的信仰获得力量,而恭敬的称呼也是有魔力的。不惜一切为魔王提供力量,这条规则限制着所有臣服在您身前的生物。」
「我不觉得『主上』和『王』在恭敬程度上能有什么区别。」
艾伦翻看着写满情报的纸张,敷衍地回应。
「嘘,别吵——」
他似乎看到了点儿有趣的东西。比干巴巴的履历书要有趣的多。
『尽管身为修内拉,那只诞生了无数优秀巫师和预言者的血脉的继承者,泽德却义无反顾地踏上成为一个暗骑士的道路。幸运的是,修内拉独特的美貌没有在他身上断绝,从他踏上魔都的第一天起,对他示好的女子便能从他的马车前一路排到城门口。而到了第二天,他的后援俱乐部已经开始招收成员。』
这段像是从某本八卦杂志上摘录下来的描述吸引了艾伦的眼光。
「美貌?『美』是什么东西?」
他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暗骑士立即恭敬地回答道:「修内拉大人除了是五百年难遇的杰出骑士外,也是五百年难遇的杰出美男子。众所周知,每一位冠着修内拉姓氏的人都该拥有那样的美貌。」
「是吗?看来我不属于你的『众所周知』的范围。」
艾伦懒洋洋地说,打了一个呵欠。
「我很抱歉,主上。」
「如果你再用这种让我看了想吐的方式道一次歉,我就拔下你的舌头,让你再也说不出这两个字。」
暗骑士的沉静面容丝毫没有因他的威胁而动摇:「虽然随着最后一位修内拉的离去,这个家族已经没有什么痕迹留在世上,但他们的事迹却是被典籍记载,也被吟游诗人们传诵着的。」
「哦?包括他们传说中的美貌?」
「是的,特别突出的便是他们流动的银一样的头发,和宝石一样的紫色眼睛。」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
艾伦歪过头想了想,脑中飘过一段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对话。
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张着眼躺在床上时,听见的房门外侍女们的对话。
她们毫无保留地称赞着某位男性柔顺如瀑布的银白色长发,璀亮如星辰,透明如琉璃的紫色眼眸,使用的言辞之华丽,蕴含的感情之丰富,连心智还没完全成熟的艾伦都听得全身鸡皮。
他没有见过瀑布,但是看过小说里的描写,那是一种声势浩大的东西,很多地方把它描述成落下九天的星河,但就本质而言,它只是从高处掉下来的一堆水。
他想象不出像瀑布的头发是什么样子,难道它会哗啦啦地响吗?
「它会哗啦啦地响起来吗?」
「什么?」
「我是说,他的头发。」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暗骑士迟疑地答道。
艾伦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无聊:「那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抱...」
「你忘记我刚刚嘱托过你什么了吗,23号?」
艾伦眯起眼,给了暗骑士一个硬邦邦的正视。他很难看清楚东西,所以不怎么记得别人的脸,但如果有快两百年都是面对着同一张脸,总归还是能记住一些的。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美是什么意思,但是托这些暗骑士的福,大抵是搞懂俊的意思了。
「如果你不想像你的22个前任一样熬不到退休就死,哦不,大概不会死,死至少还会有一具尸体,惹火我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你还能剩下多少。」
说不定,是会连存在本身都被彻彻底底地抹消。从所有的记录中,从每个生灵的记忆里,从法则的层面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死』的力量就是这么霸道。
「是的,我明白,主上。」
23号维持着跪姿。
「魔王的力量是至高不上的,谁也抵御不了。」
「那就好好记住我的话。还有,没事不要接近我,我不需要任何的保护。」
潜台词是离我远一点儿,别不小心给误伤。
艾伦自己都记不清,这段又臭又长的日子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死在他的有意无意之中。就连他熟睡中的吐息也能轻易灼穿侍女的胸膛。
「好了,你先退——」
他挥挥手,刚要叫23号退下,忽然想起什么,有些好奇地问:「对了,23号,说到长相,我自己是长什么样子?」
23号楞了楞,凭借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迅速恢复平静:「『左眼银,右眼金;左眼看死,右眼看生。魔王睁开左眼,于是万物寂灭;魔王睁开右眼,于是万象复苏。』您连接着两界的眼瞳,是美丽的金与银。」
「又是这说烂了的童谣,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老是美美美的,谁知道美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艾伦不耐烦地把23号赶走,自己躺在硌人的王座上喃喃地抱怨着。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左眼是银色,右眼是金色,他还知道自己的头发是黑色呢——可这都是书上写的,每任魔王都长这样。他知道自己该长成怎样,可从来也没看清楚过。
左眼看死,右眼看生。
两只眼看的东西都太遥远,太飘渺,以至于分不出什么精力来让他看看眼前。
譬如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或者站他面前的人长什么样子。
如果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后,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像瀑布一样的银发,和像宝石一样的紫眼睛。或者只是看一看他脸上不那么完美的其他部位,比较一下他和自己现任的近卫首领谁更中看一些。管它是叫做美还是俊。
如果能...
他揉了揉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要产生那么多没有意义的幻想。
他对于泽德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不管怎么说,那个骑士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能活过五百年还精神奕奕的,除了他自己,魔王大人本尊,就没别的什么东西了。
「这可真奇怪。」
他一只手搁在太阳穴上,一只手翻动资料,没什么正规的东西,大多都像是私人凭着兴趣去考据并写成的,八卦消息远比对他曾获得的荣誉的介绍要多得多。作为一位曾经的魔都守备君副统帅,泽德所拥有的官方资料未免也太少了一些。
很快他就从零碎的记载中找到原因,一条讯息写道:『日历元年,魔王下令销毁所有关于泽德的东西,不论是传记、歌谣、画像还是脑袋里的记忆。这是新任魔王发布的第一条命令,哦,我还是第一次见有魔王刚上任就开始嫉妒自己近卫统领的脸蛋的。不过我必须得说,泽德的脸就是有那种魔力。』
「日历元年、新任魔王、魔王自己的近卫统领?」
艾伦重复了一遍,旋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在这一届日历的元年上任的魔王,应该只有他一个吧?而他也毫无疑问是泽德服侍过的唯一主君。
他感到不可思议:「我自己下的令?然后现在的我在抱怨为什么找不到更多资料?」
他的视力是差劲了些,但脑袋应该还是挺好用的,基本上不超过五百年前的东西他都不会忘,也就是说,从出生起他就没忘记过什么事情。
可现在他不只把泽德遗忘了五百年,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查查他的事情,还完全忘记了自己之所以找不到资料的原因。
该死的,那居然是因为他自己下的令?
他忙不迭地翻起剩下的纸张,寻找和那条命令有关的东西,很快就找到旁证。不少地方都写到,魔王上任后的第一条命令,就是把自己前任护卫的存在痕迹统统抹消。
「可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真想抹杀他,我自己完全能做得更好。」
艾伦被这言之凿凿的事实迷惑了。
他有一只连接着死寂的左眼,只要他愿意,将一个小小的暗骑士从出生前就抹去,只是眨眨眼的功夫。何必还不辞麻烦地下令?
或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让泽德消失。
艾伦皱了皱眉,想起自己一整天的异状。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的大脑里完全不存在泽德·修内拉这个名字,仿佛他从未认识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魔族,更别提那家伙还做过他贴身的护卫。
然后莫名其妙的,今天的他一睁眼就忽然把关于泽德的事情都给想了起来。
也许是太久没被调用,那些记忆残缺得可怕,他只是记得有那么一个叫泽德的,脑中漂浮着若干不连续的片段,譬如宫女在他房门外的闲谈,却完全不记得泽德到底是谁。
他一起床就吩咐23号去给他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泽德的资料,花了一个上午坐在这儿看书,终于搞清楚泽德的身份。
——泽德·修内拉,出生于盛产巫师和预言者的家族的暗骑士,在魔王艾伦成年前担任他的保护者,除了是个强大的骑士外,他的『美』名也传得颇远。
再就是,魔王艾伦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勒令民众把关于泽德的东西全部烧掉。顺便也把自己关于泽德的记忆给丢了,直到五百年后才重新捡回来。
艾伦感觉愈来愈迷茫了,他无法理解五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再看一些吧,也许我还能找到什么关于我的失忆症的线索。」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浏览水分很多的情报。
从一堆与『攻略修内拉大人的五十个方法』、『魔王和他的暗骑士之前不得不说的故事』类似的标题夹缝里,他眼尖地瞄到了一行足以激起他兴趣的描述。
『星历终年,泽德·修内拉结束了他作为一个暗骑士,一个魔王护卫的使命,他的生命在一个轮回纪年的最后燃烧殆尽。星历在这一天结束,太阳的光芒升上天空,星辰纷纷落下,和他的英灵一同沉寂,陷入永久的安眠。』
非常文艺的叙述,比起历史笔记,更像是一首短小的诗歌。
魔界的纪年以一千五百年为单位,之中又分日月星三历,各持续五百年。星历的终结宣告着一个小轮回的结束,那一天,星辰如雨般落下天幕,暌违了一千五百年的太阳重新登上历史舞台,胜景之后,新的轮回再开。
『在星历终结的那一天,泽德·修内拉用他的生命实践了暗骑士的最高使命——保护魔王,不惜一切。』
艾伦怔怔地看着最后那行字。
白底黑字,清晰得让人脊背发凉。
那股清寒缓慢地攀上他的肩膀,包裹住他整个灵魂,使他许久、许久都无法从混乱的思绪里脱身。
「他,死了?」
他不太笃定地问着。
也许他不该这么问,毕竟他早已猜到泽德不太可能活过五百年。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有那么一个骑士,他在他年幼时就呆在他身边,他那么强,那么美丽——就像大家传诵的那样,尽管艾伦从来没见过——最后,他用他的身躯,他的生命保护他......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忽然一个念头在艾伦的脑海里升起。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冷血而无情的魔头。他忘记了一应旁人对他的好,把所有的回忆都撕碎,还强迫自己的臣民和他一起忘记那些东西。
不然他怎么可能会那样做?忘记幼年时跟随自己的护卫,即使他曾被那家伙拼死保护过;下令毁掉一切跟对方有关的东西,又在五百年后烦躁地回头去找,真是既偏执,又愚蠢,喜怒无常、不可理喻,完全符合世人眼中魔王的标准形象。
艾伦像疯了似的翻动纸张,他急于获取一切关于那件事的讯息——泽德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被保护的,以及他到底为什么会忘记。
『像以往曾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世纪终结前劫难降临了。但世界的运转出了些意外,这一次的魔王还太小,他无法独自解决这么巨大的事件——像他成熟的前任轻松做到的那样,除非他愿意动用『生』的力量,把自己的生命拿去填补世界的缺漏。但他真的太幼小了,小到理解不了『牺牲』的含义。
『我是看着那个孩子长大的,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他在理解死是什么之前就丢掉性命。』
艾伦想起来这篇日记似的记述作者是谁了。她也是个五百年前的人物,当时最富盛名的宫廷乐师,经她纤指演奏的曲目能让狂暴的魔兽都安静下来。小时候,艾伦常听着她的摇篮曲入睡。
她的确是看着他长大的。至少她自己常这么说。
而他,在若干年后见证了她的衰老与死亡。
『我只有两件遗憾的事情了。』当时她笑着说,那笑容绽放在飞速流逝的生机中,美得像书籍里写到的生在人世的昙花。『一是没法再弹下一只曲子,哦,我总以为我还能再弹下一曲......永远不会有最后一曲。但那是不可能的,就好像,我大概不太会有机会看到你长大。』
她自称为养大了魔王的女人,并表现得洋洋自得,但实际上她和他都知道,她活不到艾伦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艾伦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他从不知道自己养母一般的她竟也认识泽德!
她从没向艾伦透露过一点讯息,即便她和泽德熟络到她为他写了这篇悼文。
『然而我从没想过结局会是这样。我宁愿是我自己,而不是泽德去做那样的事情,天哪,难道他从没学会过多珍惜自己一点吗?他怎么能那样做?他不知道那样做会让他▆▆』
这显然是手写稿,娟秀的字体被某种液体打湿过,因而糊成一团,他猜想那也许是泪水。
有几行文字都无法辨识,最后,他的养母,宫廷乐师黛芙妮这样写道:『我想,我们失去他了。我是再也找不到一个我愿意倒贴钱写歌给他唱的银发魔族了。他没有尸体留下来,所以事实上,我连再看一眼他都办不到。我曾觉得他的容貌如此卓出,哪怕一百年不去看也能一闭眼就想象出来,现在却觉得那印象深刻得令我害怕。我问身边的宫女,你觉得泽德的眼睛是不是那朵花的颜色?她非常惊讶地回答说,大概是吧。我却笑着对她摇头,才不是呢,你这个傻瓜,他的眼睛要浅一些,还要更透明一些才对。』
『不管怎么说,他是完成了他的使命了,完美地保护了那幼小的魔王——我的孩子,如果你能快点儿长大就好了,这样,你才会有力量去挽回本该逝去的东西。』
黛芙妮的泪水再次泅湿纸面,一直到结尾,艾伦都再没能再辨认出一个单字。
他没有见过这封记述,它显然并不存在于戴芙妮的遗物中,也不知是遗落到了何处,又是通过怎样复杂的过程被23号寻了回来。但他完全感受得到写下这些文字的养母的心情,那些深深浅浅的墨斑里,浸渍的都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我长大了。是的,终于长大了。
他在心里苦涩地想着。
可是你们谁也看不到了。而我要挽回的东西,一样也没留给我伸出手的机会。
「难道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泽德吗?只有我把那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艾伦挥起手,想要摔开令他如此烦躁的根源,手抬起一半,想到那是黛芙妮的笔迹,他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把攥得很紧的手指松开。
左手抓着揉皱的纸张摔回扶手上,发出沉沉的闷响。
「是时候该好好看看身边的事物了,看看他们,到底还瞒了我些什么。」
他冷冷地想着。
最近五百年之内,恐怕都不会有比这更让他震惊的事件,他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调查,这应该是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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