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锁·三十二
在历史的裂隙中
乌鲁克城中盛开着鲜花。
在大道的两旁郁郁葱葱的树下,在篱笆下松软的泥土中。这些沐浴着阳光的崭新生命,随着五月温暖的风如彩色的纱缦般轻柔地飘摇着。
和煦的风伴着阳光吹散了高空的青云,穿掠过宽阔的中央广场、沿着街市中青石的大道,直到城外伊什塔尔的神庙和埋葬着数月前一役中亡去人们的低矮的枣树林,就连西北方把洁白高塔顶端的廊柱也熠熠闪烁。
顺着矗立于塔顶的那展迎风飘荡的破败军旗俯瞰全城,被毁坏的城区已经重建完毕。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精致房屋坐落在旧城墙破败的废墟和坍塌的瓦砾之上,大部分的沙石也已经泻入了环绕着乌鲁克的护城河中。
这可称明媚的光景论证了至理——时间会抚平一切,无论是天罚带来的死亡与恐惧,还是失去亲友的悲痛与失落,都将成为历史之中的扉页,被名为“过去”的铁锁尘封于隔世。时代始终站在尸骨之上,而死亡亦是催动文明进步的推力。
这就是这个世界向人们所展示出来的现实。任何事物在诞生之初就已经确定了其毁灭的时刻,然后由这两点确立出行进的轨迹。这千篇一律的、破灭的结局,即是命运平等且残酷的真相。
被人们敬为全知的女神宁孙,比所有立足于这个时代的人与神都要清楚这一点。
因为她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了,再没有比随着时间流逝而去的生命能更让人明晰这种感觉——她活泼的思想,敏锐的洞察,这些才能已随着风尘以及她日渐腐朽的血液沦为迂腐。
在这新的时代中取而代之的,是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人们通过顽强的拼搏与不懈的思考、如闪光的沙尘般凝聚出的璀璨智慧。
“真是如夜晚的灯火般啊,这些闪光的思绪…”全知的女神垂着眸子,凝视着铺陈于桌子上的诸多新颖的提案,轻声呢喃道:“照亮了时代前进的路程,巨变的征兆已经清晰可见…了吗?”话毕,她仰靠在王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独自陷入了沉思。
人们思想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旧的体制会逐步被更得当的新体制所取代。而旧时代的人也将化为石碑上冰冷的文字,被新的传说所沉淀至历史的深渊底部。
而神明们的使命业已接近尾声,即将回到他们诞生的本源。那里既不是人们所向往的天空,也不是能受到阳光照射的大海与土地,而是连其本身都无法完全认知的虚无——“阿赖耶”。
被光芒充满的殿堂内,一众臣子跪伏于王座之下。而上方正座的位置,替代他们的王的是一支耸立的巨大的金石鼓槌。那正是卢伽尔班达的战鼓之槌,也是乌鲁克王权的象征。
“宁孙大人…”群臣之中,长老会的元老伦多斟酌着开口打断了女神的思索:“对于这些提案,您意下如何?”
年迈的长老看上去越发苍老,他的额角已经刻满了岁月的纹路,而那双数月前还炯炯闪烁的眸子也因唯一的孙子死于天牛攻击而被哀愁的灰色所蒙蔽。
宁孙对那个叫阿伊希纳的孩子印象深刻。他只有十三岁,就像伦多年轻时一样有着温润清秀的容貌。淡金色的头发像是幼鸟的绒毛般蓬松,稚嫩的蓝眼睛总是带着善意与关切,就是性格比较内向。
她还隐约记的,那孩子有个叫帕克的好朋友,似乎是城里糕饼师傅的儿子,会拿点心给他吃。因为伦多长老的家教很严,所以年幼的伊希纳很少能得到点心。
或许伦多也为此后悔吧,如果他知道会这样,无论什么一定会让伊希纳尽兴。这样,至少在那孩子纤弱的身躯被雷光淹没之前曾快乐地活过。
“伦多…可怜人啊…”端座于王座右侧的宁孙审视着长老这样想道,而后闭上了眼揉了揉太阳穴,沉默半晌开口道:“环城水利…新的对外贸易条例…这些方案…都是由年轻一代的贵族们提出来的吧。真是充满干劲啊连字里行间都看的到。”说着,她收拢了桌上篆刻着字迹的银板,说道:“这一段时间长老会也流进了新的血液,不如就交给他们去定夺吧,也算是给年轻人们一个锻炼的机会。而监督就交给你吧,这个是你最擅长的。”
“…是,臣下明白。”伦多行了礼,又退回了群臣之中。
“好了,今天的议政就到这吧。”宁孙让侍从将那些银板交与伦多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众臣退场。
当人们陆续走出了宫殿,宁孙也欲起身离去之时,却在回眸间瞥见还有一个魁梧的身影矗立于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图。
“阿达帕,你还有什么事吗?”宁孙玩味地端起桌上的葡萄酒微抿一口,向着身经百战的元帅开口道。
“宁孙大人…臣下不知当不当讲,”元帅踌躇着说道:“关于数月前在民众会堂逮捕的那名结党营私、辱骂恩奇都大人的恶徒…那个胡查,他理当罪该万死,为何您只是将其流放。”说到这里,男人颌角的肌肉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这个男人,嫉恶如仇。特别是那些为一己私利而做出恶行之人,对他来说与这种人共同呼吸空气都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如果不是律法所规,他早已同下属一起在民众会堂当场将胡查剁成肉沫而后快。
“……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问这个。”宁孙微笑起来,“当初没有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自己去思考一下…但是,过了这么久你果然还是没想明白。”说着,女神走下王座,有些怜悯地注视着阿达帕。
“臣下…不明白。”面对那双仿佛洞悉了世间万物的美丽眼睛,历经征战而不死的元帅也心虚了起来,垂下了头如一头迷惘的雄狮般低吼起来,“怎么可能明白、这种事!恩奇都大人这么善良、宽容、体恤人民…那家伙有什么理由口出狂言!而且是因为那种自私的欲望!这简直是罪无可赦!就因为放了他,近侍队那些本来就不服管教的家伙跑了一大半!人心也散了!”
“……阿达帕。”宁孙安抚地将手搭上了元帅颤抖的臂膀,悠然道:“你觉的那种意愿真的能称为‘恶’吗?”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想得到更多的利益,想
让自己重视的家人更好地活着…这种想法本是出于善意,无论谁都是一样的。有的只是立场的不同罢了。”
“可是…他肆意地诋毁恩奇都大人,这难到不是恶意吗。”元帅的声音低了下去。
“阿达帕,”宁孙感受到阿达帕的情绪冷静下来,便继续道:“你曾为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扬帆出海,直至抵近神域。南风女神因职责所在阻挡你,你却斩断了她的翅膀——你所做的,不也是一样的事吗?而神明们对你又是怎样呢?先王卢伽尔班达对你又是如何呢?”
男人回想起那次被诸神放回地上,又受卢伽尔班达知遇之恩的经历,不禁哑然。
“其实,这是吉尔伽美什所做的决定。”宁孙叙说道:“‘那个家伙,虽然他的罪行足够他死千次万次。但是那样太便宜他了。干脆就把他扔到城外去,只许带有限的食水,然后把本王与恩奇都的征途走上一遍!这样,让他知道本王与挚友曾经为了这城邦所做的一切,让他陷入悔恨与愧疚的深渊、像个小丑一样终日躬身踱步丑态百出吧。’”女神如是说,“他是这么说的。”
“但事实上…是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阿达帕了然地摸着鼻子,无奈地笑了笑,“王他…果然受了恩奇都大人的影响。”说着,他又继续追问道:“那么,将前去死亡海滨、挽救恩奇都大人一事公布于众,也是王上的意思吗?难道这不会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机可趁吗?”
“是啊…‘把本王踏上征途的事情通告全城,让他们准备好仰望这一壮举达成的时刻——自己珍视的宝藏、即使失去也要亲手夺回,本王会再一次向他们展示乌鲁克男人的生存方式。’”宁孙追忆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他是这么说的。而且,把这些事务交给我们,说明他是信任着我们的。”
“臣下明白!”听了这一席话,阿达帕豁然开朗地屈膝行了礼,“臣定不会辜负王的信任!”
元帅的眼中,沉敛了决意。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心意——这乌鲁克,正是他的家乡。而乌鲁克的王,即是他当毕生效忠的君主。
“你能有这份心意很好,”宁孙笑着拍了拍阿达帕的肩,示意他起身,“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也先去用午膳吧。”
“是,那么臣先行告退。”元帅起了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曾经挑战神威的男人…你却只是将他放逐,让他与卢伽尔班达相遇。”宁孙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合眼一笑,思索起来:“阿努啊,虽然你我交集甚少,只是担负着共同的义务…但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如今我也有些了解了…那么,在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之后,你会做何选择呢?”
这样想着,宁孙也离开了议政大厅,蒙着光尘的殿堂又归于沉寂。
基什的五月十分炎热。特别是最近的时日里全城的工坊与铁匠铺、包括维玛娜维修台场的熔炉全数开启,连天空的云以及街市的光景都在升腾的火屑与热流中扭曲,就不用提有多么燥热难忍了。
这一天的午后,阿伽刚从那些堆满了房间的蓝图中短暂地解脱出来,舒服地洗了个澡之后,穿着件汗衫搭了条毛巾并端着一杯他最爱的麦芽酒,一边想着在台场那边做技术指导的恩梅莉娅吃过饭没、吉尔伽美什预定的路程走了多少、有空要去给恩奇都送一束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准备到阳台上吹吹风。
而当他推开了门的时候,却发现阳台的栏杆上坐着一名穿着白衫的黑发少年,正撑着护栏晃悠着那双光溜细长的小腿。他光洁的脚背映着正午的阳光,像是温润的玉石般蒙上了暖融融的光彩。
“这里很热。”那少年回过了头,注视着基什的王者。
“没错,这里的夏天一直都是这样。”阿伽扬了扬眉,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少年,笑道:“小子,你坐在那里很危险,如果掉下去的话,可会摔得像烂泥巴一样哦?”
这个人的长相与恩奇都极相似,甚至连声音都很相似。所以即使是那种让人雌雄莫辨的中性美的面孔与纤细身段,因为那少年所特有的清脆嗓音,也可以轻易地知道是男孩。被他幽黑明润的眸子注视着,阿伽有种凉快了不少的错觉。
“你…和别的王不太一样。”虽然阿伽的好心提醒因为他那狰狞的笑容多了份威胁的意味,但少年显然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另外,你笑的真难看。”
“哈哈哈哈…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阿伽并没有因此而愤怒,反而开怀地大笑道:“可不幸的是我并不是面瘫,所以因此也吓到过不少人。”说着,他摸了摸下巴,自嘲道:“不过,也有人说笑容本来就是古时人们威吓猎物的举措,所以就这点而言、在作为王之前首先是个军人的我的笑容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不错吧?”
“我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都不在意吗?”少年瞥了阿伽一眼,漆黑的眸子瞬间流转出了异样的光彩,仿佛要将人吸进似的。又似乎是传递出了某种意念,就连周围的气流都像是被拨动了弦一样地微微震了一下。
“我可不管那个,像这样闲暇时的轻松地谈话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很可贵了。”然而阿伽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依旧是从容地喝着杯里的酒,“所以说比起那个,你为什么来才是我在意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少年眯起眼,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是你信任的人啊?”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天籁般的嗓音如同勾魂的魔咒一样充斥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如果对象是一般人的话,相信早就认同了他的说辞。
“你的确长的比较像我一个还算信赖的朋友,”听他这么说,基什王的戒心因为他刻意散发出的吸引力、也因为工作的疲惫而稍微松弛了,“不过他已经过世了,他啊,是个值得憧憬的好家伙呐。”这么说着,他走近了黑发的少年,斜倚在栏杆上放松地吹着风。
“基什的王者...这个人的意志真是坚定的过分,连续两次也只是让他稍微放下了防备吗?这种强度的暗示,对一般人持续十来年都绰绰有余呢…”少年郁闷地摸了摸下巴,瞟了眼身边的阿伽暗自思忖:“不过,毕竟是传闻中无数次跨越生死界线的人呐。如果这样就缴枪的话,才是不可思议吧…那么,接下来就尝试更强的吧。”这么盘算着,少年抬起了头,凝视着阿伽的眼睛,以魔力编织出无比肯定的语言:“不一样哦。‘我’,是你‘最信赖’的人。”
基什的王者为这话语浑身一震,而当他再转向少年时,眼里的一切发生了变化。被某种意念所蒙蔽的双眸中所映出的身形,渐渐明确起来。那一席白衫化作了裙摆,飘动的长发也褪去了漆黑的颜色,而裸露出来的亚麻色正是属于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女人的。
“恩梅莉娅…?”基什王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发疼的头,“不对…刚才在这的…”
“嗯?怎么了?”少年见状赶忙接道:“我一直在这里啊。”同时也郁闷地暗自腹诽:“这家伙的脑袋真是刀枪不入,里边灌的不是铁水吧。明明都这样了还能抗拒侵蚀…而且,‘恩梅莉娅’这是女人的名字吧,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么想着,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
“嗯,不。大概是最近太忙了睡眠不足,竟然把你看成其他人了…一个长的很像恩奇都的小子,是幻觉吗…看来我也是上年纪了啊。”阿伽疲劳地揉挫着面颊喃喃道,“台场那边不是很忙吗?已经大半个月没看见你了,怎么现在有时间回来了?”
“啊,只是你之前提起过吉尔伽美什好像为了什么事情独自离开了乌鲁克往边境去了。”少年揣摩着应道:“突然有些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告诉我吧?”
“哎?我有对你提起过吗?”阿伽想了想,亲昵地伸手摩沙起那人的秀发,“算了,也无妨。那个家伙啊,说是梦到了一个叫乌特纳庇什提牟、自称人类之祖的家伙,承诺在穿过死亡海滨之后就给予他不死的秘仪。毫无疑问他是想借助这个渺茫的希望来挽救恩奇都嘛,这两个家伙还真是…”基什王坏笑着贴近了身旁的人,别有意味地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情谊比金坚啊?”
“呃、!!”难忍酒气的熏染,黑发少年不满地蹙着眉一把将基什王推开,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怎么了、恩梅莉娅…”男人无辜地挠了挠头,困惑地说道:“我们已经分开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就不想一起吗?”说着,他毫不掩饰内心龌龊意图地对着室内的大床扬了扬下巴。
“不…我们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少年强忍着把这男人劈成灰的冲动,背过身从磨的嘎吱作响的齿缝间蹦出一句话,“那,你怎么看待此事呢?”
“那个家伙啊…虽然个性很差,”阿伽咧嘴一笑,“可就是敢作敢为,但凡他认定的东西,就绝不会放手。所以无论是神意还是自然的艰险,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他那堂而皇之的自信绝不是盲目的自大,而是由内心深处坚定的信念撑起的真正不凡的气度。”边说着,他边慢步挪到了那人的身后,“在很多方面,也是可以与本王一较高下的人了呐。”
“乌特纳庇什提牟…还有吉尔伽美什…呃啊、!!”陷入沉思的少年,思绪突然被打断了。而当他愕然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被男人坚实的臂膀禁锢住,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阿伽空出的另一只手还在他平坦的胸前揉抚着空气中根本不存在的“**”。
想不到平日里如此严苛谨慎的基什王,私下里面对心爱的女人也是这种德行。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既然目的达到了,还是要尽快脱身才行。
而就在他准备施以咒术的时候,随着一声重物敲击的闷响,阿伽的束缚突然松开了。回头一看,基什王向后倒在地上,正处于昏迷。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水壶大的鲜亮冰雹正骨碌骨碌地滚动。
“这么简单粗暴,果然是你,”少年鄙夷地哼道,向着天空仰起了头,呼唤道:“恩利尔。”
“啧啧,没办法,这就是我的方式。”顺应他的呼唤,上空云雾中的风暴神探出了头,“另外,我们伟大的阿努到底是有多无聊,为了这点小事磨蹭半天。”
“嗯哼,想不到一向严肃的大气神,也学会了调侃和跟踪这种勾当。”安努姆抱着胸,侧头打量着委身云雾的青年,“所以说不是我无聊,是因为你变得有趣了—在某些方面。”
而风暴神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顺手挥出一道粗暴的旋风铺到了安努姆的面前。他本想将对方卷上来,可黑发的少年却凭着卓越的协调性迈开轻快的步伐,漂亮地踩踏着流风跃至恩利尔的身边。一般来讲安努姆的动作都很灵巧,当然前提是他没处于思考状态。
“舍马什错了。”牵上了安努姆的手,恩利尔握了握他的手心,并催动萦绕周身的云团化作穿行于天空的疾风,“你从来没有忘记。”
“你指什么?”安努姆心不在焉地捞着旁边飞过的缕缕云雾,问道。
“人的心。”恩利尔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还有,你自己…安图姆大概早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恩利尔。”安努姆托着下巴,眯起了眼,暗自思考起之前阿伽所给予的信息。
“人类之祖”—乌特纳庇什提牟。对于这个名字,他没有任何的印象与概念,却凭着直觉隐约地从中觉察到持有这名的人与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一定就是真切而虚妄的“阿赖耶”,覆盖全部灵长类存在之时空的“阿赖耶”。
那由集体的意志派出的新的引导者,为何要引诱吉尔伽美什去行不可能之事?
往卡赫美什的路途上,黄金的孤影正孤独地跋涉于连绵的丘陵。本是平坦的大道,可因为亡灵的灾变所带来的地震而导致陆块的扭曲升高,变得此起彼伏坑坑洼洼,使得车马难以通行。
这里的天空密布着从西北方吹来的黑雾,这些弥散着腐尸恶臭的瘴气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般在天空凝结成团,偶尔随着昏黄的沙风浮动。毒辣的阳光就从这些囊块的缝隙间溜下,在大地照出班驳的碎影,使这片贫瘠的土地远远望上去就像染了瘟疫而溃烂、遍布着疮疤的皮肤。
吉尔伽美什无暇观赏这糜烂的光景,他红玉般的眸子因为疲惫而布满憔悴的血丝,沾满污垢的金发粘搭在额前,而坚实的胸膛与小臂那曾光滑细腻的肌肤也因风沙的侵蚀而染上了沧桑的颜色。
他已有数日未进食水,在离开马里的之后所带的补给已尽,而这片地狱焦土上未曾有过活物。那些泥泞的小水洼里腐臭的死水毫无疑问是不能喝的,而地上会动的也只有形体扭曲面目丑陋的亡骸,它们拖着萦绕着蛆蝇的腐败躯体艰难地匍匐爬行互相啃食,只有看到活物的时候才会人立起来发足狂奔展开凶悍的袭击—如果有人认为这些东西能吃的话那他显然是已经被开膛破肚成为一具尸体、然后受地狱女王的意志操控沦为这些亡灵其中之一。
吉尔伽美什已经为他的骄傲付出了代价——如果他将食物和水装入宝藏库之中,便不会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但是事实很显然,他宁可从宝库中取出名贵的武具,不惜使之染污对这些胆敢冒犯的亡者施以制裁屠戮、也不会把凡尘间的烟火纳入宝藏之中。
毕竟王的宝库大门只为有资格陈列其中的宝物开启,这就是王所定下的法则。
日日夜夜,他挫灭杀之不尽的亡灵,砍杀之间迸射出的肮脏血液以及萎缩霉烂的脂肪甚至糊满了他的躯体。如果是一般人的话,相信会因为精神高度的紧张与这难以忍受的肮脏而崩溃吧。
但那人却依然紧握着腰间的锁链,保持着轩昂的脚步,体态优雅而从容地跨过一道道沟壑,眸底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这就是吉尔伽美什这个男人的真姿,无论何种的险恶也磨灭不了他由内而外锋芒毕露的光辉——他不容玷污的骄傲与信念,虽然在外人看来是一种极为自我中心的表现,但这也确实是能够支撑一个人一往无前的磅礴推力。
这个未曾屈从于任何事物、未曾掩饰过真我心念的男人,比所有的王者与英雄都要更强大、更真实。而且,再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像是一个“人”。
甚至有些时候,他的心思是十分单纯的——无论怎样,有趣的东西就是有趣、好吃的东西就是好吃,这都是一种享受。而人就是凭借着这些丰富而美妙的感受来体验到生命存在的喜悦。综观人的一生,拼搏与奋斗、流血并流汗,有人为了完成壮举,有人为了一餐一床,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是为了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活着!就在这里!
然而可悲的是大部分人就只有在酒宴的狂欢中才会露出自己最坦然的一面,所以吉尔伽美什在过去的时候才会经常举办宴席,而子民们越是放纵地露出丑态他便越是高兴,无外乎是想让这些对自己称臣的人们能亲身体会到这一真理。
如果人不敢因兴奋雀跃而手舞足蹈,嘹亮高歌、不敢因悲痛而匍匐于地放声大哭的话,那就和这片地狱里的行尸走肉无异。
然而鲜有人从内心深处认同他的作风,直到恩奇都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位他唯一的朋友认可他,并使他渐渐改变,以更好的方式使他光明的信念绽放于世人面前,使全乌鲁克的军民皆发自内心地认同了他。
吉尔伽美什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将那块染着故人鲜血的手帕攥紧了。他多么想念那唯一的挚友啊!那将他从孤独的枷锁中解放、为他带来整个世界的美丽之人。如果没有恩奇都,相信他还在苦苦地沉湎于物质所带来的虚幻的快乐,既不会知道相互攀谈交流的乐趣,也不会了解爱与被爱的愉悦。
“歌颂阳光和雨露的‘生命之歌者’啊…你那璀璨的鸣动,不该陨落在暗无天日的冥府。”吉尔伽美什雄鹰般的双目锐利地微眯,坚定的脚步笔直地迈开,“恩奇都,等着本王来接你,让我们携手迈跨出地狱之门!”向着被恶毒的怨念所侵蚀的道路,他一往无前,“到那时,你唱过的歌,再让本王听一次吧!”
——这,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
当月亮升至中天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终于来到了卡赫美什的城外。
这座边陲古城建立在马什山的山脚,距离美索不达米亚的中心区域十分遥远,且已经贴近了幼发拉底河的尽头,所以城镇的格局与布置鲜少受到乌鲁克、基什、埃利都等大都的影响,而保持了其自然的风貌。
在以前的时候,这里因地处物产丰盈的马什山脚,又依傍着幼发拉底河的水源,富足而简约的生活使这座城市孕育出了清新明快的氛围,建筑物大都是由光滑的白石所建,沐浴着幼发拉底舒服爽的河风而空气温润。
但是此时,在惨白的月光辉映下这座本该充满活力的城市却寂静的可怕,千家万户没有一盏灯火,甚至没有一丝任何活物的气息。这座纯白之城愈发森冷可怖,待吉尔伽美什走至城门处,四下张望之余发现城墙上糊着的石浆隐约可辨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哼,这些杂种的品位,。”吉尔伽美什抱着胸鄙夷道:“还真是糟烂,和乌鲁克的金墙相比简直是不堪入目。”
他的话音似乎惊动了什么,死寂的空气中突然划过“卡拉”一声。吉尔伽美什寻声望去,发觉城的旁边有着一家带马厩的旅社,而那团因为迷雾缭绕没被他注意到灯光也迅速地熄灭了。
“嗯?”乌鲁克王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暗想:“接近这里两百里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些会动的尸骸了,但也不算太奇怪,在马里的时候那些尸体的确是从塔德莫的方向涌来。可是,从这城市的完整来看,不像是遭遇过地震的样子…呵,真是有趣至极。”这样想着,他走近了旅社,敲了敲门,但却没有任何反应。
“有人在的话,就来把门打开。”吉尔伽美什沉声道。
“你…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半晌之后,一个透着惶恐的清亮女声从窗边飘了出来,“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污!”
“不要慌张,女人。”吉尔伽美什笑了笑,斜倚在窗边朗声道:“本王到这里来自有目的,如果要进去也是轻而易举。但你这破屋里的东西本王还看不上眼,你先把灯燃上。”
一阵沉默之后,随着屋内的悉索声,暖黄的火光透出了窗外。隔着木栅式的窗板可以看到,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秀丽女孩紧张地趴在窗边。
“‘本王’…难道你不是杀人逃犯之类的吗?”女孩踌躇地望着窗外的男人,“那你到底是谁?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哈…哈哈…如果本王要杀人,那他一定是有所冒犯、罪该万死的,”吉尔伽美什悠然道:“而且,本王如果伐戮敌人,是一定不会逃走的,因为那是触犯王的法则应得的制裁。”男人缕了缕额前的头发,道:“本王的威名你不会没听过—‘英雄王’,但凡这片土地之上的人都这么称颂本王。现在,报上你的名字吧,这是基本的礼节。”
“…我叫西杜利。”少女撇了撇嘴,“话说回来,你真的是那个讨伐了芬巴巴、又制服天牛的英雄王吗?”虽然这么怀疑着,但她还是很快地打开了门。
“吉尔伽美什。”乌鲁克王对于西杜利的质疑,只是按礼节肯定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进了屋子。审视屋子,共有上下两层,和一般的旅社一样,一楼是餐厅,而楼是客房。木制的地板已经有些年月而积了些灰,墙壁也爬上了些许的霉斑。对于这样简陋的环境,他不由地蹙了蹙眉。
“可是…恩奇都没和你在一起吗?”西杜利边疑惑地问道,边为吉尔伽美什斟了杯干净的水,“传闻中的那些壮举,都是你们一起完成的呀。”
吉尔伽美什微眯着眼,打量了杯子一会,随手便将其倒掉,一边打开了宝库之门,在少女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从金光之中取出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斟了一杯,把酒瓶推向少女,开口道:“来喝这一杯吧,这是本王对你善意的嘉奖。”
少女瞥了眼洒了一地的清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便也不推脱,为自己斟了一杯。
“西杜利是吗?”吉尔伽美什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道:“怎么没看到你的家人?已经休息了吗?”
“……算是吧,”少女抿了口酒,表情骤然变得痛苦,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踌躇道:“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再也醒不过来。”
“哦?”吉尔伽美什瞥了一眼少女,道:“那是怎么回事?”
“就在不久之前…不远处的地震…那里正是矿坑,”提及亲人,西杜利悲痛难耐地掩着抽噎的嘴巴,“爸爸..和哥哥、参与了救援的行动…然后,母亲因为担心也在几天后追着去了…就…被埃雷修基加尔捉走了…”
“是这样吗?”吉尔伽美什啜饮着美酒,闭上双眼,“可怜的女人,那你往后做何打算呢?何不离开这里,忘却这些痛苦,去外乡寻求新的开始呢?”
“不知道…”西杜利端着酒杯,垂下了头,呢喃道:“但我一定不会离开这里的,这家旅馆是我们一家人的心血…也有我最温暖、最美好的回忆…”少女低哑地嘶吼起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把它经营得更好…!!”
“那就是你认为的真实吗?”乌鲁克王点着桌面,对于这问题想快点得到答案。
“对!”少女无比肯定地回应道,“亲身经历、看过摸过、心脏也感受过,如果连这都不是真实的话!那世上就再没有真实的东西了!”
“呵,不错的选择。”吉尔伽美什侧过了头,赞许地微笑道:“真是想不到,一个小姑娘也能有如此的气度。真让人觉的…难以置信。”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乌鲁克离这里…已经不能用单纯的‘远’来形容了吧?”少女抹了抹眼角酸涩的泪水,抿了口酒问道。
“哈,一样的原因。”吉尔伽美什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把玩起友人留下来的锁链,“刚才你问我,恩奇都为何没有同行。”说到这,乌鲁克王斜睨了西杜利一眼,“那与我分担劳苦,我所衷心热爱的挚友,也走上了宿命之路的终端。”他又斟了杯酒,呷了一口,“我如何能甘心就此把他送进坟墓呢?那时我悲伤,悔恨,希望他能因此而复苏…但是,七天七夜过去了,只有蛆虫从他曾经美丽的面庞上爬出。”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淡然,就像在谈论家常,“但是啊,后来本王明了了,悲伤拯救不了任何人,空有心意什么也挽回不了。所以就亲自到这里来,探询不死之秘,好让恩奇都重新见到这世间他最亲昵的阳光雨露。”
“…死者…苏生…”西杜利目瞪口呆地望着吉尔伽美什,“这就是…你寻求的东西吗?…神给人生命的同时,就安排了平等的死亡。你要行的,却是不可能之事啊!”
“哼,谁知道呢。”吉尔伽美什抱着头靠着椅子上,“死亡总是带来悲伤的离散,而本王听闻传说中的神界迪尔牟恩、那远离尘世的理想乡,就不存在这种泪水与绝望。为什么在那里的神能永享生命的喜悦,人就要接受死亡的哀伤?”他又说道:“而且,你所做的选择还不是一样吗?越是追想那些宝贵而真实的回忆,就越想念珍重的亲人。人会为了这种念想所带来的冲动而难以抑制地付出行动——你决定守着这个旅馆,而本王决定踏上征途。就是如此,人才能称之为人,如果连这都不敢做的话,不过是软弱的杂种罢了。”边说着,乌鲁克王边喝尽了杯中的酒,起身上了楼,“西杜利,去为本王烧些热水,这就休息了。”
“好,”少女应道,而后以低微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自大妄为的王。”
在吉尔伽美什沐浴完毕,睡下之后,西杜利径自离开了旅馆。
月色之下,少女的形象如同灰烬般搓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高挑成熟的女子。她面容虽秀丽,一双棕黑色眼睛那微吊的眼梢以及眼角的泪痣却给人冷淡的感觉,褐色的长发直披散到腰际。她身着一件黑色的裙装,样式朴素而宽松。
“吉尔伽美什,你就是得到的太多才会如此自大,竟然想冒犯我的领地。”女人向着卡赫美什的城门走去,“你甚至没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才总能摆出那种自得的模样!!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这次姑且放过你,”她微笑着仰望城门,自语道:“如果不在你万全的状态下把你挫败,想必我也会不甘心吧!你那堂而皇之的自信崩溃时的表情,一定会带给我无上的快乐。”
话音落下的瞬间,城墙上那些模糊的扭曲面孔开始明晰,而后在城墙的振动中城门开始上升——如果透过迷雾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根本就不是砖石!而是由苍白的骸骨所叠嵌成的尸墙!原来卡赫美什早就在地震当中成为了废墟,现在这座城市只不过是地狱女王以尸骨所垒的虚象!
“来吧…这是为你准备的游乐场,明天这里将不会有太阳升起,”女人向着城中走去,直到她黑色的裙摆融入了夜色,“而我,将遥远地为你的绝望举杯致意。”
被亡灵占据的城市,开始不安地蠢动。
“西杜利……吗?”躺在床上的吉尔伽美什半睁着眼,正是望着窗外,“还是应该叫你,埃雷修基加尔。哼,可真是个蠢女人,如此漏洞百出的烂戏…不过,除了穿过这里也别无他法了,本王可不想费工夫。”如此嘀咕着,“看在你和本王也有那么点相似之处的份上,就等明天再动手好了。”他翻了个身,打了个响指。
财宝的通路便打开了,光晕泛起的涟漪中十八支名剑飞驰而出,高悬于于房间的四周,如同钢铁的守卫——这十八支兵刃的功能非常奇特,在吉尔伽美什的宝藏里也并不多见,即是会自行地攻击敌人。如果握在手中,大抵是对剑术有相当大的辅助。
做好这些之后,乌鲁克王便放宽心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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