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天三夜的徒步旅行后——忙碌的马车夫半路将他们放了下来——恰特和桑蒂米达到了忒拉菲西北面的乌列山丘。青绿的山丘上开满了紫色的幽蓝草，站在丘顶上，在幽蓝草的香气和迎面拂来的清风里，恰特有了“终于到家”的感觉。远处，在绵延不绝的森林中，那升起袅袅炊烟和遍布红色小点的位置就是森林小镇忒拉菲。南面临海，东西环森，资源丰富，环境优异，地理位置极佳，是个对生活来说再不错的地方了。
两人目前所在的地方朝南，是世界的边缘。传闻曾有人从世界边缘下去，最后从圆桌山回来，他怎么下去的没人知道，但有人亲眼见到他从圆桌山的涌水口出来。
“你说在无食物无氧气的情况下，可以环绕半个世界吗？”桑蒂米无意想到了这个传说。
“可能是个人偶。”
“人偶啊？嗯，有可能。”
“不过在回来时就已经坏掉了吧。”
恰特采了几朵幽蓝草，用丝带小心扎成一束。见此，桑蒂米把剩下的三明治囫囵吞枣地吞进胃袋。
“慢点吃吧，别噎着。”
“没关系，我也赶时间。”
“还有几小时的路程，走太快会累的。”
“真的没关系！”
约三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小镇，桑蒂米刚想说终于能停下来休息休息了，但见恰特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南走，她看到奇怪，追问道：“恰特？”她随着恰特的步伐，拖着累到不行的脚，横穿过整个小镇。最后，到达的地方是——“悬崖？”——能看见世界边缘的悬崖。
恰特没有回答桑蒂米的疑问，将花束投入海中，花束化为一片片花瓣，融入大海的蓝色中，随波逐浪，消失在世界边缘。过了很久很久，恰特说了一个词：“‘艾伦比号事件’。”桑蒂米一惊。“你也知道的吧？”
“嗯，法尔赛坦历二四四零年十二月，王都哈尔路特建造的大型蒸汽船艾伦比号撞上流冰导致船驼损坏，最后被海流推下世界边缘……”
“世界边缘的水流不会因为‘下落’而加快，当时，许多人都拥在这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就站在这个位置，眼睁睁看着那艘载着我父母的船，慢慢地向着死亡边缘移动，最后忽地从眼前消失。”
“你……”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点感情起伏都没有，是因为年纪小吗？不是吧。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才是个没感情没灵魂的人偶。”
桑蒂米沉默了。
“啊，抱歉，和你说这种事。”
“没什么……”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入两人之间：“这不是恰特嘛。”
“这不是布诺斯镇长嘛。”恰特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刚才的凝重气氛也因镇长的出现消散了。
“六年不见了，小伙子。”
“是啊，只是想回老家看看罢了。”
“那么请多留几日吧，那幢房子还在，不过人是都各奔东西了。”
“好的。”
一旁的桑蒂米看着布诺斯拄着拐杖缓缓离去，又看着恰特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有点无法理解，“等等——人偶的线索？”
“听我说吧。我打捞到那个人偶时，是全村出动的狩猎节，而剩下一些人，则被村长带去邻村讨论孤儿院的孩子以后的归属。知道吗？那时，村里只有我一人。”
“为什么只有你？”
“以前误闯森林被野猪撞断了小腿，所以他们死活都不让我进森林，我可不是一朝被猪撞十年怕猪肉的那种人啊。”
“我喜欢吃猪肉哦——”桑蒂米咽了下口水说，她的最爱就是忒拉菲的野猪肉。于是恰特有所鄙夷地盯着桑蒂米，于是桑蒂米清了清嗓子回到状态，“总之，你是想说没有证人是吧？”
“嗯。”
“当时人偶的损坏程度多少？”
“废铜烂铁的程度吧，六年前的事，记不太清楚，当时是把它扔在孤儿院旁的稻草堆上。”
“废铜烂铁……那么不会有人偷的吧？如果说人偶消失，应该是备用系统启动，但怎么说都是精密设备，用绿蔷薇制作的记忆体不可能损坏，但其他部位就不好说了，估计在行动一段时间后就彻底停运了。”
“就算如此你还是要找到人偶？”
“必须的，否则我心里过不去。”
“好吧，如果停运的话人偶会在哪里？”
“方圆两三公里内，不会错的。孤儿院在哪里？”
“靠近森林的那边，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好，决定了！人偶一定在森林里！”
“你太随便了。”
“我的机械师直觉认为刚刚启动备用机能的人偶一定会往隐蔽的地方去！”桑蒂米充满自信地挥动工具箱，另一手拉起恰特的衣角，朝远方的大片绿色跑去。
也许她只是在尽可能地自我安慰吧，恰特想。
虽然桑蒂米看上去很随便很鲁莽，但她依旧是个细心的机械师，在森林的入口前，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大红色工具箱。
“工具可真丰富。”
“因为我是二级机械师嘛。”她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怀表样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吧？”
“检测仪，最便捷也是功能最少的魔导器。”
“没错。”桑蒂米按下检测仪顶端的按钮，检测仪像怀表一样翻开，当然内部可没有时针什么的，而是一个镜头，镜头在上方投射出一个人脸大小的小窗口和一排按键。
“检测仪虽然只能通过绿蔷薇磁场检测周围的魔导数值，不过有指南针啊气压计啊什么的，还是很方便的。”
绿蔷薇特有的磁场，加以运用后能对远距离的魔导力产生控制反应，检测仪以及通讯器等等便捷的物品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发明的。有时，某颗绿蔷薇的磁场会扭曲并发出高热，会卷起四周的绿蔷薇，但同时也会产生产生更多的魔导力。只是目前磁场扭曲的出现理由依然未知，加以利用的话对魔导器的发展会有很大进步。
“这个森林里有很多绿蔷薇碎片，不会对检测仪造成影响吗？”
“普通型号的人偶记忆体有正常成年男性的拳头大小，而且还进行过一定加工，魔导数值大概有六百若斯。无法使用的绿蔷薇碎片才二十若斯。六百对二十，很容易分辨。啊，你身上也有魔导器吗？有一百多若斯唉。”
说着，桑蒂米向森林内前进，恰特回头看了眼小镇，跟在她后面。探测魔导数值是很无聊的事，中途桑蒂米无数次想打哈欠又或者追着小野猪偏离道路，也有几次想罢休。于是恰特问她能不能说说自己的事，女孩同意了。
在谈话中他了解到，桑蒂米是被世人喻为“传奇的人偶师”——洽卡·阿鲁德斯的孙女，“爷爷从我这个年纪就开始研究械偶，他制作出第一个械偶时是十七岁，他管它叫‘E’，听说是爷爷理想伴侣的模样——好像真的符合奶奶所拥有的。随后他又制造了很多很多械偶——当时他没什么钱，只能做了拆，拆了做——但仅仅拥有人的外表的机械无法满足他挑战极限的欲望。于是他决定‘创造’，就像大地创造生命那样，他想通过改造记忆体做有人的思想，人的感情的械偶——也就是人偶。也许蒸汽系不教械偶学的历史吧？那个年代的人偶就算装备了记忆体也只能回答简单的问题、听听简单的指令，放到现在和械偶没区别。
“啊，接下来的话只有我家里人才知道哦，连法尔赛坦日报那群狗仔队都没掌握：爷爷真正想要做出接近人的机械是他看到送葬队的时候，以前，出生在赛提可迪的人走了就要拉着他的棺材走遍城里他生前所爱的一切地方，不管对家属还是外人来说，都是很伤心很伤心的事。如果是父母送子女，则更是雪上加霜了。所以他想，只要人偶拥有死者的完全人格——记忆、行为、思想——就像死者本人，那样亲人就不会悲伤了。”
“这项技术没实现吧？”
“嗯，没实现。因为他后来想，如果A和B记忆互换，那么A还是A，B还是B吗？亲友是接受变换后的他们，还是让他们信服自己只是记忆错乱罢，依然是原来的自己？人偶和死者也一样，即使拥有死者的全部人格，但‘死者’意识到真正的自己已经死了呢？又或者亲人无接受呢？就算就受了，看着自己日渐变老，而那个人还是当初的样子，也许回想起说‘啊，果然他是个怪物！’。也许，最后人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属于自己东西的，悲哀的人。没有解决方案，连妥协也不可能。
“因此爷爷决定不再接触任何有关人偶的事情，同时也关闭了他的店。于是人偶的发展止步于拥有不成熟的感情上，但他往日的贡献依然足够让他被称为传奇的人偶师。那样的爷爷，为什么会突然制造人偶？为什么那个人偶在制造完后就消失了？这让我很在意。这和我以前见过和那人偶长得很像的人有关，你得知道，天生黑头发啊白头发啊的就特别很少——白头发的人我只能说出‘花鸟’——而且是很纯的黑色，更何况那人还有不寻常的绿眼睛，一般来说都是黑发黑眼的吧？所以我记得特别深。那个人来拜访过爷爷几次，不知是生意还是什么，每次都不欢而散。看上去挺年轻的，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过那是五年前，现在大概也要二十多岁了。不过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外貌，就是那个人偶了。难道，爷爷通过那个人解决了人偶和死者的问题？”
“是很令人在意。”恰特接道，实际他对桑蒂米的故事没什么想法，他不太能理解。
桑蒂米认同似得嗯了几下，点点头。突然，她大叫一声，激动地说：“你看你看，有一千多若斯！人偶就在附近！”
恰特却对这个数值有点不解，“那么高？这附近有这么多绿蔷薇碎片？”
“既然是我爷爷的作品，那么他的记忆体肯定也经过了超高程度的浓缩！别忘了你身上也有一百若斯。”
但她的回答没能解开恰特的疑惑。他望了望四周，这一地带的树木普遍偏高偏粗，树干上的青苔也很厚，脚下的道路被植物遮得辨别不出，但有野兽的痕迹，恰特推算，这里离小镇有一段距离，并且可能连狩猎季也不会来。在系统混乱且路线断裂的情况下，人偶真的能走那么远？他非常怀疑。但看着桑蒂米拿着魔导器照来照去，不想扫她的兴。
“让她自己放弃吧。”他对自己说。
忽然，一个黑影快速闪过，在常年积累的干枯落叶上留下一连串破碎的声音。桑蒂米丝毫没显得在意，她依然沉浸于她的发现中。但恰特不能松懈，他很清楚，那不是生活在这的野兽，真要是食肉野兽，只会在草丛后屏住呼吸，然后猛扑上来，而不是弄出这么大声响。
“不可能是那个吧？”他暗想。于是叫住了桑蒂米。
“怎么怎么？你找到人偶了吗？话说数值乎大乎小，大概四百若斯的差距。是我的魔导器坏掉了？”
“不，是附近还有另一个人偶——会动的，要不就是吞了很多很多绿蔷薇的魔物。”
“呀？”桑蒂米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快速躲到恰特背后，和他背靠背。
“你惊讶于哪个？”
“都……都很惊讶！”
“好吧，来者不善是肯定的。桑蒂米，你有武器吗？”
女孩挺挺肩膀，晃了晃左手提着的工具箱。
“武器？”
“对，抡、砸、锤都行。”
“你不是机械师吗？”
“我只能修理，只有一级机械师才允许制造武器。话说，假如那真是人偶的话……应该是用于城市防卫、跟踪的人偶，战斗型人偶不需要感情，只需要识别力和力量。这里的环境让地上铺了很厚一层发声体，当时设定械偶的时候也许没有把落叶一年一年积累的环境考虑进去。人偶无法辨别环境，就当作了普通的森林——松软，踩上去没有声音的泥土。”
说着，她调整了下工具箱的拿法，“那种人偶的攻击方式虽然很多，但如果要赌机率，那就是……”她向恰特那方向猛地一挥工具箱，恰特及时弯腰躲避，就在一瞬间，工具箱狠狠撞在一个金属物体上，把那东西拍飞出去。
“哇哦——！我爱离心力！”
恰特走向被打飞的人偶，人偶脖子向后折得厉害，只有几根稀稀拉拉的电线连接着身体，“你应该提前和我说下，否则飞的就是我的头了。”恰特用剑戳了戳人偶，人偶的眼睛对着恰特闪了几下，彻底报废了。他仔细检查了人偶，根据它所持的涂上红色表示“城市安全”的剑来判断，是十多年前使用的型号为002-X32的防卫人偶，人偶本身也已和岁数一样老旧，经不起折腾。初代防卫人偶的攻击思路很简单，只要锁定目标就会向前直冲，也难怪桑蒂米能击中。不过防水和追踪能力极强是这一类型号的优点，因此直到五年前都在使用。现在，面对这个连小孩踹几下都会废掉的老古董，恰特只能以“走失”来判断。
另一头，随着尖锐的欢呼尖叫，桑蒂米总算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个人偶，恰特立即跑过去看看。
“没错，就是它。”虽然人偶身上布满泥土，青苔还有树根，不认真看以为只是一块草地，但恰特凭着依稀的记忆认了出来。
随后，在两人合作下，花了近乎一个小时才把人偶和以作为备用零件为理由一起带上的防卫人偶运回恰特以前住的孤儿院，那里作为加工机器的修理场所，至今还保留着很多工具及零件。桑蒂米一边纠结为什么孤儿院里会有修理场所，一边把人偶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洗干净并加以打磨光滑，等全部弄完，已经是第二天了。
“好在除了线路短路，部件基本完好。”美美地在烤猪肉的余味中睡了一觉后，桑蒂米精神满满。
“真不可思议，身上没有任何野兽齿痕。”
“也许爷爷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用了很耐久的材料。防卫械偶的防水性能是好，能在水下待好多天，但为了做一层层密封，不得不去除很多能力。”
说完她打开工具箱，从最下面一层拿出一台终端魔导器，它和昨日她用来检测魔导数值的魔导器几乎一样，但却大了很多，“现在要确保记忆体的完整度。”她把人偶的记忆体放进魔导器左手边的一个凹槽内，刚放进去，凹槽就展开一道壳，把记忆体包了起来。随即她熟练地在按键上操作，手指快速地飞舞着，但这舞蹈没几分钟就停止了，然后听见她有点绝望地“哦——”了一声。
她沮丧地告诉恰特：“记忆体里完好无缺的记忆非常少，大多数都因为长期没有读取损坏了。”
“你离开蒸汽之都时有去奥尔丁拿过最新的数据卡吗？或者学校有没有给过你？”
“数据卡？”令人不解的是，梵纳大学——赛提可迪总校毕业的人居然对数据卡露出一种不解的样子。
“一般来说二级机械师肯定拿到梵纳大学给的数据卡了，那是能记录人偶记忆的卡，用于修理记忆缺损的人偶。”
桑蒂米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她从工具箱第二层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方块，很像孩子们玩的魔方，恰特点头说是。“两年来都没用过，根本忘了这个一点都不像卡的方块是什么了。”
数据卡和终端魔导器是高级人偶师必备的两样东西。所有人偶的记忆都保存在奥尔丁制造企业里的大型终端魔导器“维纳斯”里，如果有人偶记忆损坏，只要带着数据卡和知道人偶的编号就能将记忆复制进去，再转入记忆体内，虽然会失去最近几天的记忆，但对主人来说也是很大的安慰了。
“实际上，我不会去用。数据卡只对奥尔丁出产的记忆体有用，因为记忆体啊编号啊还有记忆啊都是对号入座。爷爷和奥尔丁公司说是合作关系，但他的记忆体都是自己做的，维纳斯里面找不到这个人偶的任何记忆。”
“试试吧，你的终端魔导器能连接维纳斯的不是吗？”
“你说得对，也许爷爷早料到这种情况把数据写到维纳斯里了。”
于是桑蒂米把数据卡插到终端魔导器上，“滴”一下，确认连接到了终端维纳斯。可没等到她按下任何键，画面上一条条的信息就疯狂地卷动起来，无数窗口弹出又关闭，接连不断，就像两个人在剧烈抗争。女孩惊恐地看着终端里所有她记录了的数据——持有者资料、地图等——被一个个打开又消失。这现象维持了数分钟，最后悬浮窗呼地消失了。
又过了一会儿，桑蒂米总算缓过来了，她拿出记忆体，盯着它看了会，放在桌上，然后她走到墙边，贴着墙想了很久……
这段时间，恰特重新打开终端，再次进入到维纳斯里，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输入忒拉菲镇厅里的记录用人偶的编号和其他基础资料，记忆能正常传输进数据卡。终端没问题，数据卡没问题，那么有问题的是记忆体？他拿起桌上的记忆体，和所有宝石一样，冰冷冷的。听说绿蔷薇的魔导力在高速运动时会产生高热，但现在的温度……有问题的是维纳斯？
“桑蒂米，启动人偶看看，问问它刚刚看到了什么。”
“好。”
女孩把记忆体放好，确认没松动，再装上“脸”。所有部件连接到位，人偶黯淡的墨绿眼睛被点亮成荧绿色。
它——也许该称为“他”了，他有点不知所措，看看恰特又看看桑蒂米。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桑蒂米半蹲下来问。
“科洛尔。”人偶回答。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吗？”
“无法理解。”
“就是……你数据库里除了你的名字和编号外，还有什么？”
“我……”人偶支吾地说，“那个……嗯……赛提可迪，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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