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当晚。
宽敞的大殿里摆满了长桌，上面放着各种冷食、甜点、酒水饮品，随吃随取，大家可以在场中肆意走动，既方便用餐，又方便交谈——这是跟人类贵族学来的新派宴会方式。
身为宴会主角的我一身盛装，头上戴了顶小王冠，在场中穿梭着，美滋滋地接受来自每个人的祝福。
他们都是绯红堡的人，没有一个外人。
说来比较凄惨，这是因为赛莉娅不擅社交，出了绯红堡，她就没什么朋友了。
不过没有外人，我们自己也很热闹。
觥筹交错间，我也小饮了几杯。我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稍微喝了一点啤酒，脸上就已经热乎乎的了。
人群中，我寻找着赛莉娅的身影。
“赛莉娅？
“赛莉娅，你人呢？”
就在这时，大殿里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
紧接着，一片黑暗中，赛莉娅亲自推出一个大大的、堆砌了好几层的蛋糕，最上面的那层插着十六根蜡烛，闪烁着金黄的光芒，组成了一个数字“16”。
我捂住嘴，眼里泪光闪动。
好幸福。
真的，这一刻，真的好幸福。
我不是笨蛋，虽然曾怀疑过赛莉娅把我带到这里的目的，但我能看出她所有的体贴和照顾是否出于真心。
从小到大，在我的事情上，无论巨细，她始终都亲力亲为。
她这种人物，按理说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忙吧。
没必要把时间都花在我身上吧。
你给了我这么多，你要我拿什么回报你？
我还在这边自我感动着，赛莉娅已经把蛋糕推到了我面前。
“小公主，还愣着干什么，许个愿吧。”温婉的烛光里，她看着我，微笑着说道。
我偷偷抹了抹眼角，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许完了，我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呼”一下，吹灭了十六根蜡烛。
“好！”“呱唧呱唧！”
大家喝彩，鼓掌。
“你许的什么愿啊？”赛莉娅笑着问我。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应验了。”我冲她翻了个白眼。
其实呢。
在内心深处，我希望......
我希望我能在一座可以不繁华但必须足够热闹的城市里，在一条不大但很干净的街道上，开一家装修很有格调的甜品店。
同一条街上的邻居开的是花店、面包店、洋装店，大家互相都很熟，可以没事坐在一起喝喝下午茶，聊聊天。客人也都是熟面孔，每一个我都能叫得上名字，记得住对方的口味。
当然，最重要的是，老板娘必须是我，还有赛莉娅。连店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红与黑”，主打红豆和巧克力甜点。
怎么样，还不错吧？
这真的就是我想要过的日子呢。
这时候，一只右手突然伸来，牵起了我的左手，打断了我的遐想。
喂喂......也不需要十指相扣吧......
我偷瞄了一眼身边的赛莉娅，不知道是由于喝了点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脸上有点发烫。
这一刻，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红的惊艳妖娆，黑的清丽灵动。
同款的衣装，相近的身高，以及看上去相仿的年龄，忽略气质的差别，简直像一对双胞胎姐妹。
站在人群中央，赛莉娅稍微酝酿了一下，开口道：
“各位，我想要宣布一件事。
“我宣布，即今日起，海奥娜·法兰提斯，是绯红堡的第二位女主人，是与我享有同等权力和地位的统治者。
“各位，在绯红堡的领地内，见她即见我。”
全场寂静。
也许是因为太诧异了吧。
我也很诧异，震惊地问道：“赛莉娅，你搞什么？”
赛莉娅眉毛一挑：“没搞什么，宣布你的身份啊。”
“可是......我什么时候成了绯红堡的第二位女主人？还有，什么叫同等权力的统治者？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也不晚。”
“......”
赛莉娅，你总是这样。
总是搞一些突然袭击，事先都不跟我商量。
......心里抱怨着，我怔怔看着周围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然而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的还在后面。
此时赛莉娅继续道：“各位，我还没讲完。”
她忽然一下把我的手举起来，大声说道：
“她，是暗夜浩劫的化身！
“司掌噩梦与恐惧的魔王！
“请谨记她的称号与名字，暗夜魔女海奥娜！”
“......”
我彻底懵了。
慌乱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我花了很久才回过神来，然后低声质问赛莉娅：
“你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谁是暗夜魔女？什么是司掌噩梦与恐惧的魔王？
“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在搞什么？”
赛莉娅没有理会我这一连串问题，而是微笑道：“海奥娜，我给你准备了两份生日礼物。”
说着，她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
透过玻璃瓶身，可以看到里面深红如血的液体。
我认得，那是“凝魔药剂”，是浓缩的魔力。
强大的炼金师，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将魔法师的魔力从体内提炼出来，凝聚成药，这原理就像把人胃里的残渣取出来，重新还原成食物一样，非常难以办到，因此与草药合成的“魔力药剂”不同，它叫“凝魔药剂”，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赛莉娅将药瓶递到我手上：“给你，这是第一份礼物。”
我很纳闷：“你给我凝魔药剂干什么？不，我想问的是，什么暗夜......”
赛莉娅伸出一根手指，堵住我的嘴。
“不要说话，听我说。
“这里面，凝聚了我十分之一的魔力。
“厉害吧？别看露茜吊儿郎当的，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她的炼金技术。”
我：“......”
十分之一？！
一位魔王十分之一的魔力，什么概念？！
“喝了它。”赛莉娅说，“所有问题，喝了它你就能知晓答案。”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手里的药瓶，略微有些犹豫，但出于对赛莉娅多年来的信任，我还是拔出瓶塞，喝了一小口。
“别停下，把它喝完。”
“......”
我脖子一扬，喝光了。
接着问道：“然后呢？”
话一出口，猛然间，一股精纯的魔法能量遍布全身，巨大的冲击力，让我差点站不稳。
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的感觉，在体内横冲直撞的魔力，比我以往对着血月汲取一年的量还多。
那魔力过于丰沛，几乎要溢出来，使我体表浮出黑色的魔痕，若隐若现，不停闪烁。
我皱紧眉头，攥紧拳头，拼命与汹涌的魔力对抗着。
片刻后，我总算压制住了这股力量。
缓缓吸收，缓缓消化。
我感到自身有一种提升。
赛莉娅凑到我耳边，说道：“恭喜你，海奥娜，你现在是圣阶魔族了。”
“诶？是吗？圣阶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是比之前强了一点。
“就是这样的感觉。”赛莉娅肯定地点点头，“另外，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这话问的我一头雾水。
“想起什么？
“你指......
“的......
“是......”
我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疼！
剧烈的头疼！
像无数根针从四面八方同时刺进大脑的那种疼！
疼得我快要失去意识，快要瘫倒在地！
如果不是顽强的意志力在支撑，如果不是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就要顾不上形象，满地打滚了！！
该死，支撑不住了......
谁来扶我一把？
谁来......为什么没有人来！
为什么全都散开了！
我的视线里，人群纷纷向边上分散，逐渐让出了大殿中央的一块地方，他们隔着十几米远，形成了一个圈，中间像是圆形的舞台，而站在舞台上的，是摇摇欲坠的我。
这时候，就连赛莉娅也撇下了我。
她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王座，登上去，坐下，然后接过侍女递来的一杯酒。
举起酒杯，她说道：“各位，请共同见证这一时刻。”
见证？
见证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
嘶，头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
“啊——！！！”
突然间，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利，刺耳，宛如不死族女妖的哀嚎。
因为我感觉到，各种画面冲击着我的大脑，快要把我脑袋撑爆了！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啊？！
这一幕幕画面，都是什么啊？？！！
被奔马拖拽得血肉淋漓的我......被千刀万剐成森森白骨的我......被无数虫子啃噬殆尽的我......被烈火焚烧得黢黑焦糊的我......
这是我吗？
这竟然是我？？！！
这真的是......
这......
啊。
对了。
这就是我。
咯咯咯咯。
我在怀疑什么？
这不是我，还能是谁？
大殿中央，我的身体飘浮起来，悬在半空。
我身上泛起浓重的黑雾，渐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浓雾里有一只只晦暗的眼睛，竖瞳的眼睛，阴郁邪异，冰冷嗜血地盯着四周。
这一刻。
有人在害怕。
有人在激动。
有人很平静。
比如洛芙琳就在害怕。
比如露茜就在激动。
比如赛莉娅就很平静。
我没看到这一切，但我能感觉到。
在场众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小的表情，我都能感觉到。
通过黑雾里的眼睛。
渐渐的，那包裹我身体的浓雾淡去了。
我的本体显露出来。
漆黑卷曲的长角，复杂妖异的黑色魔痕。
完全解放的魔族形态下，狂暴至极的魔力让很多人不敢直视，因为光是看着就头晕目眩，直欲呕吐。
我静静悬浮在半空，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是无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过了片刻，我微微转动身体，面向大殿深处，面向红曜石王座，面向王座上的赛莉娅。
看似古井无波的表情下，黑色的眼瞳里，酝酿着滔天的怨毒和无尽的恨意。
然后，抬起头。
【呐，赛莉娅，我都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
【一切。】
【从哪里开始？】
【从我塑造你开始。】
【没错，你塑造了我，但我也塑造了你。】
【这样啊，那我得谢谢你。】
【怎么谢我？】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我嘴里不停念叨着，神情无比麻木，像个被执念填满的疯子。
王座上，赛莉娅说：“带上来。”
话音一落，血月骑士温妮莎带着整个魔女近卫团，押着一群囚犯模样的人走上了大殿，其中有人类，也有不死族，一共几十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我面前。
“你应该认识他们。”
赛莉娅指了指那些囚犯：
“比如这位不死之王，比如这位主教，还有这位行刑官。
“怎么样，想起他们是谁了吧？
“太久远的我没有办法，毕竟跨越了一千年，但只要是寿命不足以活到现在的，那时候我都当场杀了，例如那群半兽人强盗，还有那位国王和他的弟弟。
“不过他们的灵魂我保存了下来，就封印在绯红挽歌里。
“现在，这些活着的，任你处置。
“至于死了的，我教你折磨灵魂的方法，相信我，那远比折磨肉体痛苦万倍。
“海奥娜，你喜欢么？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第二份生日礼物。”
喜......欢？
咯咯。
赛莉娅，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开心？
以为这样就够了？
不，那些囚犯，我看都不想看一眼。
因为说到底，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啊。
对。
是你。
我伸出一只手，掌中凝聚出通体纯黑色的，黯淡无光的长剑。
我的魔王剑。
漆黑祭礼。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我身子微弓，陡然向前射去，如疯狗般扑向王座上的赛莉娅。
温妮莎早有防备，见状迅速抢出一步，抽出背上的巨剑，将赛莉娅护在身后。
啧，碍事。
我用没持剑的另一只手放出黑雾，打算把她卷起来，甩到一边去。
然而没等我出手，她整个人突然被红雾包裹住，砰一声，摔到了墙上。
红雾？
温妮莎落下来，半跪着，吐出一口血。
“殿下，你疯了吗？
“她要杀你啊！！”
目眦欲裂的样子，很为主子担心。
是条好狗。
但。
是条没用的狗。
“扑。”
漆黑祭礼毫无阻碍地刺进胸膛。
一丝鲜血从赛莉娅嘴角滑落。
“扑。”
“扑，扑，扑。”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扑，扑，扑，扑。”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扑，扑，扑，扑，扑......”
我一剑接一剑地刺下去，拔出来，然后再一剑接一剑地刺。
“咳......唔......”
赛莉娅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胸襟很快就被浸透了。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我不断刺着她的胸膛，疯了一样地刺。
然而。
她却一把将我抱住了。
紧紧抱住。
像害怕我会溜走一样抱住。
赛莉娅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
“海奥娜......
“现在......
“你，懂我了么？
“你说你懂了。
“说啊......
“只要你说出来，杀了我也无怨无悔。”
赛莉娅颤抖着，泣不成声。
“说啊......呜......你懂了么？”
“杀了你，杀了你，呜呜，杀了你，杀了你......呜呜......”
奇怪。
我为什么也会流泪？
我流什么泪啊？
“咣当。”
漆黑祭礼从我手中掉落。
是被抱得太紧，失去力量了么？
不。
我......
我只是单纯地握不住它。
因为啊......
“我......懂......
“了......”
我和赛莉娅，泪水交织在一起。
她抱住我的脑袋。
死死抱在怀中。
仿佛要把我按进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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