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系统的客户服务一律是付费的。大多数服务都会有方舟系统自主处理，我们客服不需要做太多事情。
其中的一种例外，就是客户闲来无事，花钱来找我们聊天。
“你先和客服聊天，我已经通报了主管，我们去开会决定这件事怎么处理。”
朔月相当冷静的做完了一套流程，并轻轻拍了我的肩膀，小声在我耳旁说道：
“先把这一关应付过去吧，等下班了，我带你去商场买些日用品。”
说完，朔月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我的工位。
“别紧张，咏梦，别紧张……”
我开始深呼吸，但自己听到不同于往常的纤细声音，差点又摁到关机键。
好不容易稳住手，清了清嗓子，伸手在屏幕上点到了接听键。
“终于有人接了吗？”
出乎意料，声音来听这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客户。她的声音相当悦耳，只是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
我正尝试摁住那几条不怎么听使唤的半透明触须，一边按照习惯说出了开场白：
“您好，穿越者支援系统客服为您服务，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帮助之类的就免了，我只是想找点人来聊天。”
出现了！客服偶尔会遇到的特殊客户！
不过，我也是身经百战的客服了，而且，聊天正好与我的兴趣相符。这是我最擅长的领域，所以朔月姐才直接把事情交给我。
“虽然这不包含在客户服务的条款内，但我个人也可以接受您的请求。”
我马上公式化地说出了员工培训里的台词。
要是只是个花了几百点数的普通客户，按照员工培训里的说明，就可以直接拒绝对方的请求了。
然而，对面的大小姐花了一千三百万方舟点数，并说只是为了和我聊天。
类比一下的话，相当于花了几亿元，只是为了找人聊天一样。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聊天是方舟客服的必备技能，特别是不知道对方会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
“是吗？看来人工服务还是有点用的，也不枉我花了这么多点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电话对面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兴。
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接着话题继续说道：
“首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如何？我的名字是咏梦，请问您怎么称呼？”
“咏梦？怎么写？”
“呃，你知道中文吗？”
“中文？中文是什么？”
“就是这样的字。”
虽然有实时聊天的翻译，但每个世界使用的文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我在聊天框里输入了‘咏梦’两个字，并给她发送过去。
有些世界光是一个名字，就能跨越世界释放可怕的诅咒。我们客服部门所有人都用昵称，就是为了防止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原来如此，‘彼海姆’的文字吗？我见过。”
“嚯，原来你的世界有类似的文字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话题这样就能继续下去了。
我长舒一口气。
似乎是个能好好听人说话的穿越者。
听朔月姐说，还有更过分的穿越者、会花钱让客服去另一个世界陪他们。这种情况，部门会议就得在这之前做出是否要答应的决定，并上报给方舟部门的主管。
“‘彼海姆’……我其实也没去过。听老师说，是有一群仙人的地方。那些仙人会独特的魔法。彼海姆才刚刚结束帝制。”
“噢，你的世界还有魔法吗？魔法和仙术都有，还真是稀奇的世界。”
进展很顺利！
在加入方舟客服部门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聊天也是一件能决定生死的事情。
如果对方强行要将客服拉过去的话，方舟系统是不会拒绝的。
而且，如果客服就这么去到另一个世界，方舟系统是没办法直接给予帮助的。
如果落到奇怪的世界，严重的情况还会危及生命。
聊天可是事关性命！
“我呢，其实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不会多看多问。”
客户还没记得自我介绍，就开始继续说道：
“你知道要怎么拯救其他人吗？”
完了，看来是个自我中心的家伙……我无奈的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她不会突然说奇怪的事情。
我那几根刚多出来的，能拿薯片吃的触须又开始乱动了，我慌乱把它们攥在手里，然后小心意义地说：
“我也不知道，也许人只能自己救自己吧”
“这是很难的事情吗？我觉得应该很简单吧？”
“简单？”
原来如此，是个自我中心，还有些傲慢的人。我慢慢在内心对这位客户进行了心理侧写。
“没错，应该简单吧。”
客户的声音停顿了片刻，随后，她像是经历了人间地狱的老兵一样，疲惫地说：
“有时候，只要活着，就能拯救谁了。”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首先得与某个人、某些人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才行，这样才可能如她所说，只是活着就能拯救谁吧？
她和我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可比性。
不过，我可不能这么说出来。我大概掌握了要怎么和她继续聊下去了。
会花钱找人聊天的穿越者多半是些怪人。通常很寂寞，而且过得比较痛苦。
她多半是经历了不少事情的人，大概率在动乱中失去了朋友。
曾经是个冷酷无情、自我中心而且傲慢的人，而且多半做过不少令人胆寒的坏事。
就像在剧情结尾洗白，最后失去了重要的人的反派。
在一顿思考后，我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盘算接下来的聊天。
我打着拖时间的想法，说：
“至少先把名字告诉我，再进行接下来的对话吧？还是说，需要我称呼您为尊敬的客户？”
“嗯？啊，抱歉，我这人比较随性。”
客户的声音又停了片刻后，才继续说：
“你可以叫我瑞香。对你来说，这个名字比较亲切吧。我虽然是穿越者，但和很多穿越者不一样。实际上，我原本的世界，已经毁灭了。”
话题突然沉重了起来，我有些慌张。
穿越者往往在世界里肩负着重要的角色，在少数的情况下，和客服的聊天往往会影响到穿越者如何迎接自己的命运。
希望这位洗白反派不是那种情况。
但没等我回话，叫做瑞香的客户又继续说道：
“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怎么觉得？”
她能主动转移话题真是太好了，刚才的话题绝对不是我能触碰的。
还好拖延了一会时间，我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说辞了。
“说实话，我完全无法理解。你口中的‘拯救’，到底是什么概念？只是拯救生命？还是拯救心灵？”
我问道。
将话题展开来，这样就能把话题的时间继续延长。
“概念呢……我稍微想想。”
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客户便陷入了沉思。
总算腾出时间来，我终于可以开始面对自己刚刚长出来的奇怪触须。我开始尝试着控制这些触须，但这些触须就像玩音乐游戏的我、在键位上乱按的我的手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我想控制最前方的触须去拉开抽屉，触须却一下抽出破空之声，‘啪’地一下将整个桌面抽得晃动起来。
“嗯？刚才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有一只手突然抽筋了。”
我下意识摁住耳麦，慌张地说。
好在桌面足够坚固，据说能够防弹，否则我觉得这一下能把桌子打碎。
“嗯？有一只手？听起来，你有很多手？你是人类吗？还是什么奇怪的种族？”
瑞香好像很快来了兴趣，立刻问道。
“我确实是人类……今天刚长出来的，新的四只手，还不怎么会用。”
很好，这下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暗自窃喜。
“什么样的？我想看看。”
说着，她马上发起了单向的视频通话。
我想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已经僵住了。
连我自己都没见过我自己现在到底长什么样，突然要出去见人……好像有些……不情愿。
“那什么，我不怎么想让别人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干什么啊！我怎么突然就扭扭捏捏起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咏梦，你可是……是什么呢？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害羞。
“怎么了？难道我的一千三百万还不够看看你的脸吗？还是说你现在没穿好衣服？”
“对对，我还穿着睡衣，等我换一件衣服……马上回来！”
撒着拙劣的谎言，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厕所。
我得洗把脸冷静一下！顺便照照镜子。
洗手间里原本觉得有些矮的洗漱台，现在已经到我的胸口了。我已经得垫着脚尖，才能让镜子照出我比较完整地上半身。
正如预览里看到的可爱金色直长发的美少女，三七分斜刘海一直垂到耳畔。看来是朔月帮我精心打理过头发。
宽大的风衣遮住了纤细的手臂，掩盖了不少纤细的身材带来的柔弱感，反而显得很有元气。
但松垮垮的风衣没能牢靠的挂在肩上，只要我稍微动一动就会滑下去，露出双肩。
肩上的四条触须正随着我的情绪，不安分地舞动，末端和肩膀的连接处看不出任何痕迹。
触须的样子不像章鱼之类的生物、薄薄的样子，更像是体操用的飘带。
洁白的衬衣下，是坦荡荡的身板，看不出一点起伏。湛蓝的眼瞳里，倒影出我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
光是凭借这具身体，就能够骗到不少人吧？
谁能想到这身躯里是个三十岁的大叔呢？
我自满地在镜子前摆着姿势。不愧是我和朔月姐捏出来的皮套，我真可爱！
随后扯了扯裙摆，裤袜没给我太多的违和感。感觉上和穿裤子区别也不大。
不对，这还在上班呢！
我赶忙跑回去，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才接受了客户的视频请求。
“你……你好。”
我还是看不见客户长什么样子，但不知道为什，还是有些紧张。
“噢，这不是美少女吗？你的‘手’还挺有趣的。”
瑞香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些……调笑？
对不起，我刚才装过头了！
啊，好羞耻，好想死。
有时候，人类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第一次比较好。还好这里是异世界，没有我认识的人，不然我立刻就从公司顶层跳下去！
画面上显示的我的脸上也跟着泛起红晕，随后还露出相当害羞的表情。
她马上意识到了我尴尬到想要自裁的情感，于是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说道：
“好吧，咏梦，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拯救他人。你说的概念，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想知道要怎么拯救他人而已。”
她突然开始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只是，以前感觉到不用特地去做什么也可以，只是单纯地看到那个人的存在，就会感觉到安心。也不需要和那个人关系很好，只要她过得幸福，自己也会觉得幸福……”
这是视频通话带来的以外收获，能看见对方的样子，一般来说能更好地拉近互相的距离。
她的想法虽然很普通，可正因为是很普通，所以才难以实现。
这是很危险的信号。她确实如我所料，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她现在正需要“拯救”。
要是说错了话，世界说不定会毁灭呢……
我清了清嗓子，于是努力抛开刚才的羞耻，说道：
“我大概明白了。只要有人喜欢自己，那就能用行动让喜欢自己的人得到慰藉。这就是你说的‘拯救’吧？”
就像是‘去追求青春吧’之类的话语一样。虽然说得理所当然，我其实完全无法理解。
寻常人去追求相互依存，失去后留下心理阴影，才是更多的人会抵达的结果吧？
我差点就说出声音了，好在说服自己并不是我的工作。
“所以说，这本身对很多人来说不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我却只会伤害到别人……”
瑞香有些不解地说。
通过短暂的聊天和瑞香含糊不清的态度让，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啊，我明白了，你是那种阴暗的角色吧？”
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
她应该是对自己的‘可爱’和‘美丽’完全没有自觉，对谁都一视同仁，在不知不觉中就会让周围的人倾心，然后不知不觉中就会伤到谁的心——这种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不是的！你别乱说啊！”
瑞香立刻矢口否认。
“那么，是冷漠的人吧？”
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哑口无言。
她没能在说出话来，一反常态的沉默了。
正如我的预测，她过去应该是冷漠、冷酷无情的人，受到他人帮助才摆脱了黑暗的世界。
可是，在失去了重要的人后，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新生活，不知道怎么面对新的朋友。所以才会苦恼，才会花大量的钱来找人诉苦。
但我还不能停下，这关乎到她的心态，还有……我的性命和世界的性命。
我继续滔滔不绝的说：
“对谁都不在乎，对谁都不放在心上。所以，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疑问。因为对你来说，人与人的感情并不相通，你只觉得他们吵闹。”
“所以，就算有人向你求助，你也不会考虑他们的境况，只考虑自己是不是方便，然后随心所欲的拒绝或者帮忙吧？”
“哎呀，说是冷漠也过分了，你只是‘普通’而已。这只是普通的概念啦。”
前面的话都是下意识说出来的，但这一顿分析并不是毫无作用。
因为，一般在听着漫长说教的人，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往往是最后。
“普通吗……”
瑞香不自觉地跟着我念出声音。
我轻轻笑了笑，最好让她稍微放松下来。
接下来说的话，她才会认真去听。
然后我继续我的演讲：
“是啊，我劝你不要把自己当做特别的人比较好。”
“有热情的人，自然也有冷漠的人。为什么热情的人就能得到夸奖，冷漠的人就必须被谩骂呢？就算是热情的人，偶尔也会被人厌烦，不是吗？”
“冷漠也好，热情也好，我们都不过是普通人。”
包容和理解，并让对方认为自己和他们是站在一边的。
这是绝望最佳的解药……和猛毒。
但陷入绝望之人，即便知道是毒，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咽下去。
没有什么比深不见底的绝望更恐怖的了。
我习惯性的向屏幕摊开手掌心，就像要和屏幕对面的她握手一样。
这是必须的包容感。
“‘拯救他人’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意味着你会成为其他人重要的存在吗？不就代表着你在某个人心中，有着堪比‘救命恩人’的价值吗？”
“从这里出发的话，‘拯救他人’这件事，已经简单明了了吧。”
好了，差不多该做总结陈词了。
我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尽量不吓到她，但尽量大声的声音说道：
“去喜爱爱你的人吧”
以上只是一派胡言，但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自由意志不过是谎言。
所有人都是在他人的影响下活下去的。只不过是两句牢骚的话语，就能改变世界的命运；只不过是一些表情上和动作的细节，就能夺得他人的信任。
被人影响，然后开悟、觉醒，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也是受朔月影响，才想做些能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瑞香也是，会受我的影响，让事情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是这样啊……我只是被大家‘爱’着，并没有去爱人吗？”
她的话语中透露着无奈。
大家，她口中的‘大家’又是谁呢？她又被怎么样‘爱’着呢？
我，不感兴趣。
那是我决不能踏足的领域。
“谢谢你，咏梦。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最后，就当是工作外的事情，听一听我的请求如何？”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我公式化地回答。
这只是工作，很快我就会回到我的日常。
变化只需要偶尔来一次就好了，冒险只需要适度就好了。
我这么想着，直到她说出了她的请求。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悲伤，甚至让我共情，感觉到了她的痛苦——我是这么觉得的。
但事实是这样吗？
她明明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轻描淡写的说了寥寥几个字。
瑞香在最后，是这么说的：
“你能，拯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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