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电力（下）
[林]带李默真来到的地方，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就是位于诺里市区西南方向的湿地公园。
“这里虽然有很多植物生长，但距离海边太近，土壤中有很多盐分，所以[林]很少过来。”
它解释着，缓慢移动起自己主要的枝干。在簌簌的声响中，李默真发现自己被浓密树叶包裹地更严实了。相信从外面一眼看去，很难发现这颗“树木”的树冠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虽然今天并非周末，湿地公园还是有一些闲逛的游客。李默真稳稳坐在树枝上，亲眼看到了[林]是怎样利用错觉来迷惑人类、一点点向前推进的。比如途中偶尔会有一两个人疑惑地嘟囔：“这里有这么多杨树的？杨树能长在这么潮湿的土里吗？”
但他紧接着竟然听到[林]模仿人类的声音应和：“好像是公园最近引进的，说是要增加生物多样性，没想到看上去长得还挺好的！”
在游人们“原来是这样啊……”“确实长得不错”“爸爸爸爸我们和杨树合个影吧！”的杂乱交谈声中，载着李默真的那棵[林]在其他同伴的帮助下，一路迂回前进。途中虽然被小朋友扯下过几片叶子，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约定的地方——湿地公园边缘的一座小岛。
“这里四面都是湖水，只有一条进来的石板路，湖水盐分含量有些高，是其他[林]绝对不想来的地方。”它将围拢在李默真附近的枝条抽出两三根，像带子一样横着绑住李默真的腰身。“水底不平坦，等下可能会有颠簸，请一定抓紧我不要掉下去。”
在李默真有所回应之前，[林]已经将树根缓缓伸向只泛着微微波纹的湖面。接着，[林]开始向着湖水缓慢地移动。李默真坐在树干上，很快便发现[林]舒展的绿叶有点卷曲起来。
“你……还好吧？”李默真看着艰难在湖水中行走的树妖。它没有人类的五官，也没有能观察出异样的方法，李默真只是从它的叙述里，听出[林]大概真的不太适应在咸水湖离呆太久。
“还……好……”[林]艰难地向前走着。湖水并不深，但[林]仍用力将李默真抬得尽量高一些，免得他沾到水。“我们……都不太喜欢含盐的水……但是，除了这里……”
就再也找不到隐藏的地方了。
李默真明白它的意思，拍拍它的树干，示意不必继续说下去。花费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林]终于重新上了岸。此刻再回头，已经看不到来时的湖岸与小岛了。被[林]小心放到地面后，李默真静静等它恢复了体力，才继续跟着它，一人一树走进茂密的树林。
“我的朋友……已经被送到这里面了。”[林]露出一点点笑容，仿佛看到了希望。“李先生，请跟在我后面。我的朋友们简单清理了一下杂草和树枝，但还是有可能会绊到你。”
“没关系。”李默真走得比它还快。“我的运动能力还挺强的。”
几分钟后，顺着清理的痕迹，李默真来到了一小片空地。按说周围都是密集树丛的情况下，出现这样一块什么都没长的土地确实很突兀。跟在身后的[林]也远远喊道：“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周围大大小小的树木，有几棵缓缓动作起来。李默真和[林]打交道不多，分不清楚哪些是真正的树妖，哪些只是普通的树木，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林]们的动作。
和主动去求他帮忙的[林]不一样，今天遇到过的所有的[林]，似乎都很害怕李默真。面前的这些也一样。它们静静挪到一边，被高高杂草掩盖着的洞穴入口露了出来。
他向里走了进去。
说是洞穴，其实更像是大一点的空心土堆，里面只容得下一棵[林]躺在其中。李默真看着枝叶明显枯萎卷曲的[林]，观察了很久。
实在……看不出它的“性别”。
等身后的[林]追进洞中，李默真已大概看过了它这位朋友的伤势。和李默真想象中有所不同，这棵[林]的整个树干被自己的刀劈开了一道将近二十厘米长的口子，最深处也有五公分左右，整个伤口都呈现出木炭般焦黑的颜色。
它的本体应该是棵柳树，长长的枝条枯萎殆尽，干枯的犹如风干多年的枯草。最为严重的是，李默真原本以为，只有被短刀砍断的半边才会被影响，但能很明显看到，这棵[林]的所有枝条都没能保住，现在的它看上去就像个大号树墩子，而且说不定很快，枯萎与死亡就会蔓延到主干上。
在阴暗到看不到手指的洞窟，沉默了很久之后，李默真还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的短刀可以储存一些电力，这样砍到你们身上后，就好像雷电劈到树上。”
受伤的[林]一动不动，对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伤口看上去并不深，但碳化得这么严重，说明它全身的管路可能都受到了雷击的影响。有可能，很难治好。”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洞外。其他[林]的失望可想而知。树林里，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很久，一开始去找李默真帮忙的[林]过了很久，才颤抖着枝叶，低声向他道了谢。
“我送您回家。”
走出阴暗潮湿的洞穴，虽已是傍晚、但仍有些刺眼的夕阳直直铺面而来。那一瞬间，李默真感觉自己就要被夕阳烤化了一样，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当时的这份感情，叫做恐惧。
李默真阻止了[林]送他回去的念头。“只有你一个，很容易被人类发现。”他对[林]说。
“我只是看上去像人类罢了，实际上，并不会产生走累了的疲倦感。”
“可是……！”[林]还想说什么，李默真却打断了它。
“你们可以给它找点人类种菜时会用的营养液。说不定会有用。我先走了。”
简单对[林]道了别，李默真走向来时的窄窄小径。
他听到[林]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请、请问……以后我还可以去找您吗？就、就算不是为了这次的事情……”
李默真回头，看看被夕阳和晚风镀上一层金边的[林]。他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然。只要你不是为了族群的团建活动，随时都可以。”
李默真独自离开。一路上，他都在检视自己的“心情”，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没能想到让被自己所伤的[林]恢复的方法，但说实在的，他也无法对这件事感到有些许愧疚。
果然，自己还是不够像人类吧。这种情况下，人类一定会觉得非常伤心的吧。
他跟随着逐渐落下的夕阳，面无表情地连续走了五个半小时，终于在晚上十二点前回到了自己的栖居地——新飞书店。
※
那之后，李默真也没有和游紫提当天外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游紫也和每个处于人类-临啼转换形态中的家伙一样，只用了一秒钟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天气仍旧每天都很热，而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热上一点点。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而游紫已经连爬上坡道的勇气都快消磨干净了。
这一天是游紫（自称）最后一次对李默真下最后通牒：“求求你了大哥，把楼顶的沥青铲掉吧！这黑乎乎的玩意盖在房子最上面，室内温度格外多了好几度！”
“铲掉的话，下雨怎么办？”李默真回答。“沥青只浇在那半层顶楼的屋顶，对整个屋子的热度影响不大。而且，不是还有空调的吗？”
“就是因为空调冷气还不够啦！”急火攻心，游紫感觉脑袋的热度又升高了一点。她正要撸起袖子和李默真辩论三百回合，突然感觉眼前一暗——不，不止眼前，而是整个屋子看上去都没那么亮堂了。
“好奇怪……明明没有乌云啊，难道是日食？”游紫大惑不解，这种感受，只在她小时候经历某次千年难遇的日全食时才经历过。眼前的一切亮度都降低了，气温甚至都低了一两度。后来她看到科普文章说日全食发生时确实会有这种连带效应，才知道并不是错觉。
但是现在的屋外……游紫不情愿却又带点疑惑地推开玻璃门。屋外烈日滚滚，正是一天中最热的下午两点，哪里有日全食的迹象？况且空中万里无云，连丝微风都没有，树叶子都安静垂在空中，看上去也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
游紫惊悚地抬起头。她到新飞书店的次数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趟了，就算记忆时断时续，但对周围的地形可以说了如指掌。她清楚知道新飞书店位于长长坡道的尽头，周围没有任何建筑，只有一堵坡道护栏延伸而来的矮墙，别说树木了，花花草草都不见得能长出来。
那么……垂在视线角落的树叶子……
“好久不见了，游紫女士。”
果然，树枝开口说话，仍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声如洪钟。游紫大大喘了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还好是你，不是其他的[林]。”
“大家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林]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立刻降低了音量。“会一个人跑过来的，目前为止只有我啦……嘿嘿。”
李默真也从书店里走了出来，打量着这棵有段时间没见的树妖。
不知道它是否算是个“委托者”。李默真心里想着，最后决定，还是当它偶尔路过好了。因为倘若之前的那次相遇算是“委托”，那他就必须向[林]提出支付“报酬”的要求，而他想不出对方有什么能够拿来给他当作报酬的东西。
他一向面无表情，游紫和[林]也丝毫没察觉出他的内心活动。[林]似乎非常开心，不等李默真或游紫发问，它便絮絮叨叨讲起来。
“我的朋友，她、她已经恢复健康了！”
“啊？”这可是个好消息。游紫非常意外。前几天，她才主动向李默真问起，因为她有些颠三倒四的记忆突然又把当时的情况想起来了。她还顺道和李默真抱怨了半天，小黄猫的大便真的很臭。
“我听李默真说，它伤得很严重不是吗？”游紫问道。
“是的。但是我们搞到了一点多肉植物培养液，浇在她的树根上，又给她周围为了一圈缓释肥料。原本大家都不抱希望的，但是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她竟然慢慢恢复了意识。”
看到[林]开心到树枝在空中飞舞的模样，游紫决定给他一个面子，不去追问那些肥料是怎么搞到的了。毕竟是件好消息。游紫向它道贺后，又说：“专门过来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辛苦你了。没有同伴掩护的话，一路上过来很费劲吧。”
“……嗯。”[林]的快乐似乎慢慢退去。游紫察觉到它的欲言又止，有点不解。
“怎么了？”
[林]全身的树叶微微抖动着，这大概是他紧张或忐忑时特有的反应。“是的。好困难……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李默真看向它。
[林]控制了全部树叶的抖动，它自己也不再吞吞吐吐，而是很流畅地说着。
“和我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
一直默默喜欢的朋友一点点恢复生机，它本来应该感到很开心才对。
但是，不知是和李默真的交谈，还是这半个月来的经历，亦或者其他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例如那天在沼泽公园看到的夕阳，都让它的心情，一点点发生起缓慢微妙的变化。
“其实，我从很久前就不想一直呆在[林]里了。”它说着，语气确实没那么沉重，反而轻松起来。“我一直都很羡慕李先生这样可以变成人类的物种，如果我也能变成人类该有多好啊……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不在[林]当中做一个唯命是从的小跟班？我想自由自在的，在天空与大地之间舒展自己的枝叶。”
怀着这样的想法，它再一次踏上通往新飞书店的旅途。这次没有了同伴的相互照应，它独自一棵树，花了好几倍的时间，才再次来到通往新飞书店的长长斜坡下。
“虽然把树根露出来移动速度很快，但是街道上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人类，所以我只好白天找有许多树木的地方站上一天，深夜才开始移动。看到这个斜坡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哦。我又可以见到李先生了。”[林]的声音充满感动。
“虽说脱离[林]时，我的想法是到处逛逛。但是我发现，独自一人的话果然还是很难躲过人类的眼睛啊……”看到出现在窗口的小黄猫，[林]很有眼色的，在小猫软软叫了一声后，便将自己的枝条垂落在窗口。
它的本体是一棵杨树，叶子宽大又光滑。小黄猫看了看，敏捷地跳上树枝，开始一点点努力向上攀爬。
李默真一直注视着小黄猫，直到视线落上树干。
[林]的声音有点迷茫。
“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我只是不想呆在[林]中，可是……”
游紫正对着手机回复信息，心不在焉。“那你呆书店外面不就好了，正好可以帮我们挡挡太阳。”
[林]嗓门一下子跳到最大：“真、真的可以吗！！”
它的叶子又开始抖动不停。想来这是它紧张的表现吧。
“没关系。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李默真接话。“不过，我偶尔会抽烟。如果火星不小心落到你的身上，记得及时告诉我。”
“谢谢你们两位！”[林]开心地大叫起来，小黄猫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地上躲回屋子里去了。它做出鞠躬的姿势——全部树枝带着树叶向李默真和游紫的方向倾斜。对于站在树下的人来说，这一幕稍微有点恐怖，因为就好像大树要倒在他们身上一样。游紫下意识后退两步，李默真仍站在原地。
“还有一个问题。”李默真看着[林]。“你希望有个名字吗？”
“名……字……”[林]的声音都有点恍惚了。“这是，人类才能拥有的……”
“我是临啼，也照样有名字。”李默真说。“[林]是你们整个族群的统称吧，你在脱离它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不同了。而且，以后我们交谈时，如果你没有名字，说起话来会有一点麻烦。”
[林]已经激动到只会说“好的、好的”，而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了。
游紫鬼笑着摸起下巴。“既然你以前是[林]的一员，那么就叫你‘林林’吧！”
“有点像狗狗的名字……”[林]小小声说着。但它的小小声和人通常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因此毫不意外地被游紫听到了。
“这不止是狗会用的名字，有些人的小名也是这个！”
“可是……同样的发音，我真的觉得好敷衍……”
“要求真多！”游紫无言，转向李默真。“那你帮它想一个？”
李默真轻轻开口。“‘林徒’怎么样？徒步的徒。”
[林]在听完的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它觉得，“徒”这个字和自己非常相配。游紫则在旁边叹气，“你这家伙，只是想让李默真给你起名吧！”
“林徒。从现在开始，我有名字了。”[林]缓缓而开心地念出自己的名字。“谢谢你，李先生。我是林徒。谢谢你为我取下的名字。”
李默真看着眼前的树干，也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不客气。就当是接下来你帮我们遮挡太阳的回礼吧。”
“我、我会努力遮风挡雨的！”林徒用力挺起树干，将叶子伸得更高一些。
“那些以后再说啦，先帮我们挡挡今天的太阳……”游紫不胜感激。这样一来，她总算能在下次出门过来之前少些犹豫了。
林徒则站在原地，看着李默真与游紫走回书店的背影，默默将全身舒展开，一点一点地，朝土壤深处扎下根去。
-Story 03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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