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踏入乡间，源治在伸懒腰的同时深吸了一口气。略带凉意的空气中洋溢着清香，稍稍冲刷走他心中的沉闷。
得益于《离岛振兴法》，日本的边陲之地早已实现了现代化，各项基础设施还算完善。
只不过，蝉隐町的景色是一幅没有染上工业烟尘的画卷。
这里的居民区多数是“一户建”独栋小平房、低层公寓或低矮的茅草屋，几乎看不到高楼。真要说哪里的建筑比较美轮美奂，那大概是聚集了政府机关、科教文卫机构的行政文化区。
小商店、家庭作坊稀稀拉拉地散落于平原上，老板一边打哈欠一边拍苍蝇，久久未能迎来新主顾。
明明是周末，竟然见不到人们三五成群悠游闲逛的景象，该说这里人口稀少，还是人们不愿出来呢？
更奇怪的是，源治在镇上居然没发现多少农田和厂房，四下唯余树木荫翳，芳草萋萋。
这里没有崇山峻岭、重峦叠嶂，但远处的连绵山丘也别有一番风味。可惜，那里是不可冒犯的神栖之地，普通人只能在平原上转悠。
而乡间的竹涛松风、泉响溪鸣，却让这幅本该沉闷的风景画活了起来，令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果然是出色的配乐师。
只是，“画”里似乎掺杂了一些不太和谐的色彩——
每隔一段距离，路边就会出现一人高的暗红色楔形石块，如同一块块巨大的肝脏，静静地矗立着。
源治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好不容易才产生的愉悦感瞬间被莫名的不安取代。
“这到底是什么啊……”
皆川早就对此见怪不怪，脸上无波无澜：
“这是叶岛的特产，当地人叫‘神血石’，相传是用鬼狩武命的血染红的，有驱鬼辟邪的功效。实际上只是因为里面含有致色的铁元素，才会让人联想到血吧。”
原来所谓的血腥味只是铁锈味么？可这气味也未免太浓重了。
2.
一路上，一些长得不太日本的苍老面孔正在偷偷打量二人，一和源治发生目光碰撞，就闪闪缩缩低下头来。还有人干脆躲进屋内，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源治的不安感愈发沉重了。
“那些是……外国人？”
“北海道的原住民是阿伊努人，具有欧罗巴人种的相貌特征。另外，叶岛这块地儿离俄罗斯和朝鲜半岛也近，有些移民都在这里定居好几代了。话说源治啊，你已经把书看完了吧？”
“诶？”
源治猛地一怔。糟糕，难道学长突然想起要抽查重点了？
“书上有说哦，以前有很多来自东亚其他国家的劳工，被强征到日本干苦力，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就算幸存下来，也不是谁都可以在战后被遣送回国。北海道就有不少滞留者。”
又是一段沉重的历史。总感觉皆川学长非常关注这些事。
源治不由得陷入沉默。
曾经，外公外婆反反复复的教诲，使得他不可避免地患上政治冷感症，企图置身于历史洪流之外。
然而，父亲的著作和学长的指引在他久无波澜的心海里激起一阵阵涟漪。
如果当初无视老人们的阻拦，偷偷翻阅父亲寄来的书，是不是就可以和他有更多共同话题？是不是就可以早点从父亲的动态里推断出他失联的原因？
想到这里，少年心头一紧，继续默然前行。
3.
所幸，饭菜的香味打破了这片沉寂。源治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端木馆”三个大字。
这是一家装修成中华客栈风格的三层式饭馆。
一个浓眉大眼、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正在柜台边算账，见二人走进来便立刻起身，操着口音浓重的日语招呼道：“小哥，带新朋友来了？想吃点啥？”
“老板，还是老样子，就看我学弟爱吃啥了。”皆川学长指了指源治。
“还是糖醋里脊、赛螃蟹、葱烧蹄筋、扬州炒饭加烧酒，是吧？”老板朝熟客点点头，笑眯眯地带领二人入座，随后把菜单递给源治，“小弟，这个星期是蝉隐町的‘俄罗斯周’，点俄国菜可以享受特惠！”
“我发了不少奖金呢，这顿就别AA了，我请。不要老想着省钱，爱吃啥尽管点。”皆川把手一挥，颇有扬鞭东指的豪气。
话是这么说，可源治还是不好意思让学长破费。他翻了翻菜单，只点了红菜汤以及——呃呃，大列巴配酸黄瓜。
“你点的都啥跟啥呀，素了吧唧的……”皆川一脸嫌弃地皱着眉头，又气又笑，“好不容易出一趟远门，不来几份硬菜对得起自己嘛？这里用的可是港口运来的新鲜食材，平时在食堂里哪有机会吃得到啊！”
“加个俄式烤肉串和土豆炖牛肉怎么样？”热心的老板在一旁出主意。
“好……好吧。”源治忸怩不安地点了点头。
“好嘞！”
老板转过身去，朝厨房吆喝了几句。那些语言比老板刚才不纯正的日语还要难以辨认。
“这是……中国话？”源治摇摇头，又感觉不太像。
“好像是一种以日语为基础，混合着汉语、朝鲜语、俄语、英语的皮钦语或者克里奥尔语。这家饭店不单单做中华料理，还有朝鲜料理、俄罗斯菜什么的。他们请的外裔厨师年纪都不小了，不怎么擅长日语。镇上大多数中老年人都是这么交流的。”
“皮……克……？”源治如坠五里雾中，开始晕头转向。
“哎，我也不知道皮钦语和克里奥尔语有啥区别，你问美绪去吧。”
哈？那又是谁？源治一脸懵逼。
“忘了跟你介绍，月山美绪是我女朋友，生命科学系的学霸，业余爱好是语言学。”
好家伙，学长到底什么时候交了个女朋友！
看见源治目瞪口呆的模样，皆川得意洋洋地翻出一张合照：
“我和她在一起好几年了，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她最近太忙了，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等你学姐有空了，我们仨再聚聚。”
照片上的学姐长相甜美，气质娴静，而学长棱角分明的脸上则露出略显青涩的笑容，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嬉皮笑脸、吊儿郎当。这应该是几年前拍的照片。
“行了行了，学长就别撒狗粮了，我可不要夹在中间当电灯泡。”源治赶紧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皆川扬了扬眉：“要不你也找个女朋友呗？男人嘛，终归是要满足那方面的需求的，谁甘心在孤岛上当好几年禁欲主义者？”
“对不起，我才16岁，听不懂学长在讲什么儿童不宜的话题。”源治羞红了脸，捂住耳朵抗议。
“这就害羞了？该不会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吧？”皆川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学长，太大声了，别到处声张啊！”
然而，源治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多数食客们光顾着欣赏表演台上的哥萨克踢腿舞，不时站起来鼓掌喝彩，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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