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启一言不发地仰面闭眸,手掌横跨过额头,两根指头揉着发涨的太阳穴。他忍不住地暗暗叹息,社里从前总是一团和气、谈笑风生的,不知何时起变得乌烟瘴气起来了。歇了片刻,他拿起厉凤竹刚改完的稿放在左手边,又把陈燕平写的文章放在了右手边,最后取了一份《津门日日新闻》放在中间。很认真地做了一番细致的考量后,起身去敲了敲厉凤竹的办公桌,轻声道:“密斯厉,咱们去谈一下选题。”
他二人刚往会客室里一钻,就给了外头的人一个很好的机会,终于能够畅畅快快地说几句话了。
“密斯蒋,密斯蒋!我听说,主编告状告到了沪馆,明确说是徐主任访到了特大消息,却暗藏私心不肯坦白。”
另一个听说,连连地摆起手来:“我听到的说法是,老徐把消息卖给了日日新闻社。”
这话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惊异:“怎么可能呢?!”
还有人说:“你别忘了,徐主任可是得罪过唐书白的。”
那个就胸有成竹地回答:“惟其是如此,才会这么办事呐。以友情价抛出一个爆炸新闻,不就可以冰释前嫌了嘛。”
这时,人堆里伸出一个脑袋来,又送来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外头传进来的话不足为信的,我听沪馆的哥儿们说呀——老徐拿这事儿跟总编正谈着条件呢,说是一个号外,换一个副主编。”
蒋忆瑶除去相信徐新启的人品而外,并没有别的信息可以分享,因此只管笑着去听。
陈燕平游离在话题外,踟蹰了好一阵,才被好奇心彻底打败了,挤在议论的人之间,小小声问道:“说了半天,徐主任手里究竟有什么消息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不产生任何分歧了,都说是徐新启收到了风声,西南那边的军阀正花着大力气去说服川军。
听罢,陈燕平接道:“这跟密斯厉刚才的话,完全是对不上号的呀。”
“对啊!”那个由头至尾议论最热烈的,便一把抱着他的脑袋,往他耳朵里送着气声,“假得离谱,必有玄机。”
一直悄悄留意着这边动静的高俭,因他们越说越把声音放低,不由地抻长了脖子。
蒋忆瑶见状偷笑,站起来对着那几个开小会的后背上一拍,道:“瞧你们几个!人家走开了,你们就老鼠聚会似的,叽叽咕咕个没完,刚才怎么一个个都装傻呢。”
大家纷纷笑起来:“刚才不装傻,不就真傻了嘛!”
“这么油滑,一个个都属泥鳅的吧。”蒋忆瑶撇撇嘴,脸上有一点不认可的颜色。
高俭趁机混在里头,也想与他们一道分析此事:“照我说呢,密斯厉倒是个狠角色。故意当着全社的人戳破了这事儿,或许是想帮老徐把副主编的位子抢下来吧。哎呀,她对老徐确实也是,一见如故、忠心耿耿呐!”
蒋忆瑶收起笑意,直觉他眼中藏了“寡妇门前”这四个不尊重的大字。冷笑一下,故意地问道:“我就不明白了,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不去考量以往的工作表现,却被一个传言完全地掌控着,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说罢,她腾地一下跳起,往桌子上坐了,翘起二郎腿,脚尖在半空得意地点着。高俭这句话看似表扬,实则就是要引导大家往桃色上去联想,颇有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意味。
总之,就是要不遗余力地往徐新启身上泼脏水,好让他有口皆碑的形象一点点地跌落下来。
高俭听蒋忆瑶的话锋,分明是完全猜透了他的心计。因之皮笑肉不笑地道:“还不是因为此事牵涉了品德的问题,若是提拔了对报社不忠诚的人,那可就……”
蒋忆瑶挑了挑眉,又从桌子上一跃而下,抱着胳膊道:“你要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徐主任在咱这儿是老徐,在总编那里,就只是小徐而已。由总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人,好不好、胜不胜任的话,哪里还用得着别个去费心评判呢!”
高俭不由地附和了一句“极是”,就抽着一张极尴尬的笑脸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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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内,徐新启把一张报纸递过去问道:“看过了吗?方笑柔最新的文章。”
昨天在日租界时,厉凤竹就猜想那个拿着相机从现场离开的人是方笑柔,自然一早就留心过了。因就接过来,点一点头道:“我认为她的着眼点很偏激,把全部的问题归结到了民族劣根性上。”
徐新启颔首,以表赞同:“负面情绪累加到临界点往往有过度的爆发,这是人性的一个共通点。她这样武断地批判自己的同胞,实在让人……所以,我觉得是有必要驳斥她的。而你又是现场亲历,写起来自然更深刻些。”
看来,徐新启有意要与日日新闻社打擂台。
厉凤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展开报纸,往自己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处词句上多看了两眼,冷哼道:“劣等文明、劣等种族,以她措辞的方式来看,用‘同胞’二字定义她,恐怕是在自作多情呀。”
徐新启的笑容颇为苦涩,并不评价此人,只是拿出厉凤竹交上来的二稿,说道:“我看过了,比初稿好多了。但刚才审稿的时候,我还没注意到方笑柔的文章。这时候看过了,自然又有了新想法,所以得麻烦你接着改呦。我希望你,针对她所列的两点论据,逐个地去击破。”
看来直觉没有错,文章还是不过关。
厉凤竹心里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的,她的行文亮点在于开阔的格局和眼界。但受着铁拳团的要挟,她必须缩手缩脚地把自己局限起来。即便改了一稿,稍稍地有了起色,但在抛弃掉了专长的情况下,她写着别扭,别人看着又怎么会舒服呢。
可是,往能过稿的方向去写,也许是会惹恼铁拳团的。他们沉浸在受害的情绪里,已经恨透了国货运动,对厉凤竹的要求就是帮他们把话统统地骂出来,也就是那第一稿的样子。
徐新启见她面上的难色越来越加深,便问:“怎么,有困难?”
厉凤竹立刻夸张地摇起头来。徐新启已经告诉过她,陈燕平的稿子通过了,随时可以拿出来用的。因之即便把握不大,她也要硬着头说表示可以完成。
为节省时间起见,厉凤竹提议两个人就在这里一起讨论着把修改的方向定下来,再回去落笔。徐新启觉得可行,便就答应了。
首先,厉凤竹提议道:“我看不如这样办,我拆成两篇文章写,好不好?因为我在现场看到都是个体,那么记录下来的感受,自然是针对个体而言的。方笑柔的文风向来是比较洒脱的,一时回忆到了当时的情景就以纪实的笔法写,一时联系到了民族命运的大题目就以议论的笔法写。我和她有些不同,我喜欢记述时好好记述,议论时好好议论。我既要完成现场的报道,又要评论她的评论,我怕放在一起写效果会有些割裂。”
徐新启没有在立刻就听明白,因此花了很长时间来理解她所谓的难处。
在等待徐新启同意的时候,厉凤竹把一双手摆在膝盖上,蹭着旗袍不断地擦拭着手心里钻出来的汗水。以能力来讲,她也可以由点到面,先记述再议论,在一篇文章里就把事情说完的,但现实不允许她逞这个能。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决计把商人受冲击的事情以本名发表,再把徐新启要她写的内容以笔名去发表,这就可以两边都糊弄过去了。
不过,真要这样办了,铁拳团应该不会完全满意,甚至很可能会生气。但因为此前,铁拳团说过消息不见报,他们就不会来联络厉凤竹,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只见徐新启举着食指,往脸颊上不停地点画着。隔了几分钟才道:“也可以吧,这样多少能省一些时间。毕竟,改稿的速度其实是远远赶不上重写的。”
厉凤竹那一直在摩擦衣服的手,这时总算落定了,放松地扶在膝盖上。脸上则露出一种小孩子才有的乖巧表情,笑容格外地舒心。
徐新启翻出自己刚才专门针对方笑柔的文章,所写的一份小结看着,口中说道:“方笑柔的论点,我是这样总结的。其一是,批评国人放着内因不做处理,却把百姓日子过不好的原因,全都推到了东洋经济的飞速发展上去。其二是,批评国人不具备理智的能力,克服不了情绪的弊端,更无基本的道德,从而使得群体意愿的表达,最终总是走向暴力的结局。”
厉凤竹迅速在桌上取了一支笔,把他的想法详尽地记录了下来。
只见徐新启那份黑笔写成的小结后头,还跟着一行红字。他举起来,使厉凤竹恰好能够读到,并对她解释:“第二条我倒是很能够驳得明白,我桌上那本《群众心理研究》,划出了可以回答她的论据。关于聚集的群体,既容易成为英雄,也容易成为刽子手的问题,是需要人类共同去面对和克服的,不能武断地强加给任何一个民族,非说是他们独有的劣根性。然而这第一点,我琢磨了很久。总觉得读起来时心里很觉得受委屈,但又……”他为难地搔了搔耳朵,“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是心里干生气,又憋不出话来证明这是一个倒打一耙的言论。确实的,我们很需要成长的时间。但你应该也有这样的体会,针对未来开出的承诺,能达到的是畅想,达不到的就是空头支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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