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拖开椅子,皱着眉头往上一坐。在厉凤竹看来,实在把无辜演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厉,我尊重你。我对着整个津门新闻界宣布,我们之间的误会解除了。我遵照你的要求,释放出我的诚意。你为什么还要发火,还要怪我做得不够?”
“装,接着装!我太了解你了,你刚愎自用,只接受臣服。因此,我的平等要求,其实是犯了你的忌讳。所以你就绑架我的孩子,迫使我屈服于你!”
约翰逊偏了头,把耳朵凑上前,表示自己方才所闻,令他十分地不可置信:“所以……你的儿子被绑架了?然后……你觉得是我做的?”
他说话时,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着,真像是在思考判断着什么。
发了一通火的厉凤竹,因他的举动,将身子慢慢向后靠。
糟了,要不是他那可就……
这时候,约翰逊先一步把厉凤竹最不愿去猜测的一种可能,给提了出来:“生病不能乱找医生,你别忘了,你还得罪了日本人。”
约翰逊左右权衡了一番,倒是很希望这次是日本特务下的黑手,也很满意被厉凤竹有这样的一场冤枉。日本人掺和进来,厉凤竹就被动了,那么平等合作自然可以取消,约翰逊可以拿回主动权。所以,忙必须要帮,人也一定要救。因就极力地向厉凤竹澄清:“说真的,我很无辜。这样吧,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会帮你的。”
厉凤竹可以信他无辜,但不信他有好意。
果然,约翰逊先翘了二郎腿,两手交叉着,往膝盖上一抱,就开始转起口风来了:“不过,以你现在的样子……”他抬高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我知道你很为难,你在局里,所以你,你……你觉得自己像个谜?”
“你是想说当局者迷。”厉凤竹扶额,微闭了一下眼眸,鼻子里哼出了冷笑声。
后话应该是,约翰逊作为清醒的局外人,理该指点江山了。
“我来替你想,你得罪了津门的大官,还得罪了霓虹人,干嘛先来问我呢,难道你认为我在你的敌人之中,是最卑鄙的那个吗?事实上,你得罪的人都很卑鄙,中国人和霓虹人同样有可能绑架你的孩子。”
很显然,约翰逊在没有展开调查的情况下,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的话想起到的,不过是个迷惑作用。他想把厉凤竹心底所有焦虑的火苗都点燃,他希望情绪杀死理智,让厉凤竹错误地以为重新去投靠他,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有恐吓,自然也得有安抚。
约翰逊起身来到她椅子旁,右手放在扶手上,左手插在腰间,慢慢地弯了身去:“我承认,我过去的事情办得不大好。但今后不会了,我不再那样对你了。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从几天前就下定决心要与你和平相处了。”
厉凤竹避开了迎面而来的笑脸,眉毛高高地顶起,额头挤出了几道纹,眼里写满了无可奈何的妥协:“那么,你什么时候着手帮我找孩子呢?”
约翰逊把上身站直,满意地颔首道:“唔……我觉得我们不妨这样。我已经朝你走近一步了,那么你该跟进一步,然后我再走。你要走哪一步呢?我认为是——立即去接近唐!”
言语中,并不肯松口去谈何时、以何种方式,帮助厉凤竹寻找她儿子的下落。因而,厉凤竹略略地摇了两摇头,表示自己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承诺之前,没有那种精力去行动。
可约翰逊不容她拒绝,勾起两根手指,往咖啡桌上沉重而缓慢地叩了三下,冷声警示她:“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随后,嘴角又泛起狡黠的笑容,“上帝会保护善良的孩子。相信我,一切灾难都会过去的。不要让私事影响了我们的计划,关于唐,我可以提供一个比天还大的信息给你,他……”
厉凤竹心里不安极了,除了一个准确的时间,别的话她统统听不进去:“我先得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行动?今天吗,就现在对不对!我分析过走散的时间,我觉得绑匪很可能带着他藏在……”
“嘿!我在说,你先去接近唐,然后我再找人。”见她嗓门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失控,约翰逊只得由丹田发声,才能勉强盖过她的自说自话。
“那样会来不及的!”厉凤竹猛地起身,把椅子向后用力推出去,在地上拖出很大的一种噪音来。
“我的事也会来不及。”约翰逊哈哈笑了两声。悠闲地踱着步子,低头伸手摸摸桌上的花瓶,又抬头欣赏那墙柱的雕花。
“好!我什么都答应,你要我办的事我立刻去想办法!你也立刻想办法,立刻!”厉凤竹焦急地向前踏了一步,紧跟着又迟疑了起来,“我不是天认识你,你……我的意思是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你早一点准备起来,等我得到了唐书白的信任,你就可以立即营救了。你先让我宽宽心,并不影响接下来的合作,不是吗?”
约翰逊眼角的皱眉挤得更密了,露出胜利者的姿态,食指扣住大拇指,伸挺了另外三根指头,道:“OK!”
厉凤竹闻言,释然了片刻,然后急急忙忙跑到电话机前,把听筒拿下来,远远地朝约翰逊递过去。口头承诺不可信,她必须亲眼看到、亲耳听见约翰逊发出指令。
约翰逊若有所思地冷笑了一下,便照着她的话来办。
“我刚刚得到一个令我遗憾,并且震惊的消息。我所认识的一位可爱的,同时也很有前途的孩子,居然被恶魔拐走了。这种悲剧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希望能救出这个孩子。”
措辞中所透露出来的重视和沉痛,有着很深的表演成分。
厉凤竹嘴里塞满了话,思忖之下,却都不适合说。最后等他对手下交代完了,只是低声道了谢,点了点头,默然地退出了包厢。
门摇上的一刻,厉凤竹沮丧地抬手拍着额头。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开,约翰逊便会有新的举动,可是偏又阻止不到。
甚至,隔着门她依旧觉得眼前是有画面、有声音的。
约翰逊应该很快会回拨给手下,告诉他们刚才的话没说完,找到那个孩子以后,应当直接带到他面前。而且他会反复地强调“尽快,尽快,尽快!”
想象的真实感令厉凤竹惊出一身冷汗,脚腕一软,跌在路边起不得身。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把脸靠在腿上,双手紧紧地环着整个身体。
“这位太太,你怎么了?”
厉凤竹艰难地一昂首,只见一位臂上挽了菜篮子的老妈妈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身后边陆续探出几张或出于好意,或出于好奇的陌生面庞。
这样一来,又有许多爱凑个热闹的行人纷纷驻足来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嗡嗡地在厉凤竹耳边吵个不休。她吃力地仰天望去,可那样多的脑袋死死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觉得眼耳口鼻之中像是被人灌满了苦药,淌不到外边又咽不到里边。好半天,呜咽地呢喃了一句:“天塌了……”
话音一落,厉凤竹眼跟前骤然一暗,接着漫天飘起雪花来。她不可思议地晃了晃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将将能由眼缝里找到一点光亮。耳畔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他们在惊呼、在惶恐,甚至也有人兴奋起来。
人群中,只有首先上来关心的那一位老妈妈,还在焦急地询问缘由:“太太,你是遇上事儿了吗?你看起来不大好,要不要帮你叫车子上医院呢?”
厉凤竹别的没听明白,就只听明白了这两句,忙不迭地摇头拒绝。现而今,最紧要的是去救人,哪还有工夫去顾自己的一点小毛病呢?
不远处,有巡警的哨声传来,周围人呼啦一下散了一大半。
密不透风的人墙撤了,新鲜的空气送到厉凤竹口鼻内,顿时让她感觉清醒了不少。
老妈妈干脆地陪着她坐在了路边:“太太,巡警要追过来了,我不好多待。你自个儿要保重,再难也别在路边这么着,被那些缠红头布的瞧见了,你就是没事儿,也得挨上好几棍呢。”
厉凤竹刚点了点头,老妈妈就蹲着身子匆匆跑开了。她所说的缠红头布的,便是一路冲着厉凤竹杀过来的印度巡警,这在英租界是常见的事。他们漂洋过海,来中国的租界当个小吏。而他们所信仰的锡克教有缠头巾的风俗,为区别身份,当差的缠红巾,不当差的就缠白巾。
哨声越来越紧迫,巡警的步子也逐渐跨大。他在距离厉凤竹不到五步远之处,便将挂在身侧的警棍高高举起,当空挥了一下做警示。再跑一步再挥一下,棍-子便狠狠地打在了她胳膊上。
厉凤竹仿佛没有了痛感,也不听巡警的训斥,弯了一弯腰,踉踉跄跄地就走了。她回身抬头看那高耸入云的利顺德饭店,这楼高足以令人当场毙命。接着,又有一阵汽车的喇叭声送入耳鼓。她的世界骤然安静了一瞬,一切仿佛倒退至某一个清晨。过路的司机怒骂她是在找死,内心深处那种对死亡莫名的向往又一次出现了。这时候的绝路,实际反倒是可以令她解脱的生路。
她抬起的一只手抖得如同筛糠,一点一点地往胸口上挪着。着里边空落落,好像连心跳都感觉不到了。走两步回头看一眼,在街口转了许久许久,猛然惊觉自己竟呆愣愣地迷失在了她曾经可以闭眼来去的英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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