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约莫十分钟光景,厉凤竹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取出办公桌里的工作簿,立刻探讨起公事来:“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话题消失了?”
陈燕平看着她挤得快破洞的鞋尖愣了愣,然后无言地摇了摇头。
厉凤竹微微颔首,表示着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随后说道:“贾教授已经很久不谈起马守华了。虽然他还是到处宣扬爱国,但他却彻底地放弃了慰问马将军的计划,与此同时绝口不提他对抗日英雄那种疯狂的崇拜和敬仰,这种微妙的变化让我感觉他像在丢弃一枚无用的棋子。”
“无用……”陈燕平咂摸着,顺了这个思路往下延伸地想去,忽然一拍桌子,恍然而坚定地高声说道,“无用!对了,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呢。今天在场的记者不多,知道是为什么吗?”
“今天的演讲是临时安排的?”厉凤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笔,嘴角浅浅地勾出一个笑容来,表示着充分的自信。
陈燕平点了一下头,把手摸了下巴,沉思道:“也是也不是。我从学生会那儿得到的消息,这个月内南开与工商有两次关联的活动。一次是邀请贾教授来南开演讲,一次是学界的统一活动。贾教授的演讲原定了本月二十号,但昨天晚上,更确切地说是今天的凌晨,突然把时间改在了十一点钟。你也知道的,上午是绝大多数报社的休息时间。这种情况下,记者是不太可能有那么灵通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更改出勤计划吧。”
厉凤竹冷笑着接嘴道:“如此说来,我们今天依然能在礼堂里‘巧遇’,是十分值得注意的。贾尽忠临时改了行程,而方笑柔又是除你之外,唯一一个精准到达的记者。还有,贾尽忠打着抗日爱国的旗号,但每次演说下来,收获的总是反效果,而这个反效果又有利于方笑柔的立场,这不得不让人疑心。”
陈燕平咬着鼻头,脸上现出犹豫的样子:“可是,学界为什么依然与贾尽忠保持着合作关系呢?据我所知,已经有不满意他主观意识过强,没有合作意识之类的问题,甚至也有人提过他也许并不是真心抗日的。但是,大家仅仅是猜测,从来也没有禁止他参与学界的活动。这么一个由知识分子组成的队伍,一定有人具有慧眼,能够看穿吧?可是,工商学院很维护他,愿以校方名义保证他在本心上绝对是为了国家好的。”说罢,为难地搔着额头,不断地摇头表示自己心中还没有确切的结论。
厉凤竹听他话音中有踌躇的样子,便也跟着沉思很久,方才反问:“或许问题就出在日日新闻社!那样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报社,每天写稿就是为了骂贾尽忠,这在潜意识里给人以暗示,大家都会认为此人是汉奸的眼中钉,那么他身上的问题就只是热情有余而没能找到对的方式。所以,我们先抛开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不谈,只研究贾尽忠个人的言行。首先,他是在科学教育体系下领薪水过生活的人,这与他发表的激进言论完全不符。这就有理由相信,他的发言是受人指使的。”
经她一分析,陈燕平豁然开朗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对啊!就是这么简单,我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学界因为抓不到实据,始终不敢以强硬态度排斥贾尽忠参与爱国运动,最后就任其一次次地‘弄巧成拙’。”厉凤竹把近期各大报社的头条一一展开。
陈燕平凑了脑袋过来细看,不禁喟然一叹:“读者早就先入为主了,而我们的结论只建立在逻辑推断上,贸然刊登徒惹人家笑话。”
厉凤竹点点头,答道:“没有实证我们当然不能乱说什么,可是……既然表面文章经不起推敲,那同样也不该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陈燕平自然同意她话音里的意思,暂不对此事公开表态,冲着徐新启空空荡荡的办公桌锁着眉头问道:“可我们怎么向上边交代呢?”
厉凤竹握着笔,不断地敲着桌面,眼神也望向了徐新启的工位。他正在卧底暗访,为了隐蔽起见,只能是他主动现身联络,所以此事恐怕没法子与他商量。再要往上请示,王富春不但不会反对,恐怕会对撤下不利于东洋的报道表示十分满意。想到此,厉凤竹便笃定地拿起主意来:“陈君,你赶紧整理一下,把空出来的版面尽量填满。当然你放心,万一牵扯出问题来,我会负责到底。而明天起,你需要一刻不放松地死盯住贾尽忠。这样精明的人,智取恐怕不易,只能下苦功。”
陈燕平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果然就这样办起来。不上两天的工夫,便探知学界正在组织一场保密性极高的和平演说,计划日期正是六月二十日,是贾尽忠原定的前往南开演讲的日子。
另一边,徐新启辗转向报社递送了消息,他已顺利地过了东兴楼筛选的门槛,进入宏济里之后,收到的第一个命令是在十八日至二十五日的一礼拜内,必须随时待命。这个命令的期限,恰好涵盖到了学界计划的演说日期。收到消息的厉凤竹分析,此事恐怕不能简单以巧合来解释。
而在针对东兴楼饭庄的暗访中,徐新启远远地望见了那位姓金的东家。饭庄的差役守着老说法,私底下依然叫他一声“金掌柜”。可是饭庄开在租界区,对外自然要用更时髦的说法称呼他为“金经理”。此人大约是三十上下的年纪,样子斯文极了,面庞白净又清瘦,身段有些纤弱,看起来倒比他的太太还小一个码子。徐新启看见他时,穿一身黑缎子的暗纹长袍,外套的小褂上用金丝线镶着阔边。金经理还梳着极考究的分头,下唇有些丰厚,笑起来很有几分调皮风流的意味。总之,是个富贵悠闲的阔少爷形象。
厉凤竹不由提出质疑,这样一号人物,又经营着如此阔气的饭庄,往来宾客皆是些达官显贵。照理,金经理的身份应该在津门卫很透明才是。往简单去想呢,玩弄神秘感也是一种常见的商业手段。往复杂去想呢,这种表现很像个隐蔽身份的特务。
而越迫近十八日,陈燕平这条线所能收获到的信息便越少。看得出来负责组织这次活动的领头人物,抱了一种极其严谨的态度,绝不肯轻易透露相关消息。再等待了多日之后,陈燕平在二十二日上午紧急从学校挂了一个电话到报社,表示学界决定下午一点钟,在意国花园集结。为了不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大家统一了口径,以学术交流的名义联络沟通各大高校的爱国师生。
这个意国花园,顾名思义位于意租界。选择此地活动,既可以避免当局以剿共的名义肆意逮捕进步知识分子,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遭东洋特务的破坏。且意国花园毗邻马可波罗广场,是意租界地标式的所在,这很有利于壮大演说的声势。
不多久,徐新启也偷偷托人送来一张便条,以暗语的方式通知厉凤竹,他临时接到紧急任务,中午要随宏济里的人马到意租界去。
两条线索放在一处看,厉凤竹立刻得出结论,此前的一切推断大概都能在今天坐实。这就挑了社里最袖珍的照相机,回家取了一件并不入时的风衣,在胳膊上一挂,刚好做了一个较完美的掩饰。
厉老太太跟在她身旁问了诸如怎地突然回来,是不是要出门,午饭回来吃吗等等等等的问题。
厉凤竹一一地对答出来,脚尖冲了门一拐,正要抬腿时,忽地想起来而今儿子已经回到她身边了。复又转过身,一对黑眸在这不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缩在窗边的小如甫。他手里正拿了一块彩色的小积木,就举在嘴边,完全是一副要放不舍得放、想玩而不敢玩的样子。
作为母亲,厉凤竹看到这种表情,实在五味杂陈得很。她扭转身来,冲了厉老太太望了一眼,恰见她老人家努了嘴,一根手指偷偷地对着小如甫戳了几戳,是在明示女儿要多照顾照顾小孩子的情绪,不能一句交代不给自忙自的去。
心领神会之下,厉凤竹笑向母亲一点头,然后走到小如甫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为取一个从头开始的意思,厉老太太借了推子给小外孙剃了个板寸。原本毛绒绒的头发去了一大截之后,就变得有些扎手了。厉凤竹笑说道:“好孩子,大概你要对妈妈失望了吧。这天下的母亲哪一个不是把自己的骨肉摆在首位,心肝宝贝地跟在身后头,追着自己的孩子,唠叨着吃饭、穿衣、念书。可妈妈不行,妈妈不能只围着你转,妈妈要工作……”
小如甫不等她说完,猛点了两下头,抢答道:“妈妈的时间是属于四万万民众读者的。”说完,很得意地扬了一扬头,一对灵动的黑眸中闪动着期待的亮光,大概是等着受表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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