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白摇下车窗,重心倚靠在门上,带着些许的期待。等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兀自把汽车发动起来。
厉凤竹便也转过身,胸腔里堵着许多的心思,一时怪不是滋味的。摇摇晃晃没两步,她不禁自言自语地问起来:“揪出的内应,他会上贡给谁?”
开出去几十米路的唐书白,忽然拍着方向盘,独自大笑了一阵。趁空照着后视镜轻轻捋了捋头发,得意地冲自己抛了个飞眼:“果然,没有我看不穿的人!”
厉凤竹几乎猜准了唐书白出面保释她和陈燕平的目的,唯一没料到的是,她所不曾见过的严肃完全是伪装的。唐书白料定了厉凤竹更能接受刻板的交流,而不是惬意的,至少面对他时一定是这样。因此,一路上故作深沉,甚至眼带愠气。结果,很顺利地结了这个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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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四点钟的时候,折腾了一整天的厉凤竹原以为可以喘口气,但办公桌上等着她的还有一篇待译的英文稿。早一刻完成,船票钱就早一刻落定。
她泡了一杯茶单手端着,写着写着右手却开始胡乱地在稿纸上乱画。下笔的字却不是信手来的,什么领事馆、青木、帮会、暗杀、远山、居酒屋、坂本林智、野崎、法院检察处、日日新闻社、销量猛增……
这些字眼排成一排,越看越觉得有玄机。
厉凤竹试着重写了一遍,将领事馆搁在中间,其他词绕着写成一个圈。写定后,首先自日日新闻社划了一道长长的实线连接到中心。再要下笔,却是蹙了眉频频摇头。其他关键词与领事馆的关系,似乎更多地停留在猜测上。即便是青木、远山、野崎三家特务机关,也没有完全详实的线索证明他们的上级正是领事馆,而非什么驻屯军、宪兵队之类的机构。
可是,他们写在一起时,分明就能透出千丝万缕的联系。
中心点究竟是什么?
厉凤竹昂了头,对着天花板一直地发愣。短短数日来遇见的每一张脸,拉洋片似地在白墙上一个个闪过。
“唐!”她微微眯起眼,低声而坚决地念出了这个姓。随即下笔,把“唐”写在中心位置,再去联系一遍关键词,似乎每一条线都可以成为实线。她忽起了一个念头,不能总是自己单方面被唐书白耍着玩。趁着他眼下也有难,趁着他主动提议赴宴,必须想个法子,化被动为主动。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晨报》电话,转接新闻部密斯厉。”
是海州来的电话!
厉凤竹眸子腾地一闪,整个人从椅子弹起来,恨不得一下飞到电话机旁:“您好,我是厉凤竹,请问您哪位?”
“我是石初。”
一个电话再次唤醒了一幕幕令她惊恐的画面,约翰逊的狞笑、被入侵的公寓、日本便衣的盘查,还有这间鱼龙混杂的报社。厉凤竹明显地察觉,一旦私事攀上心头,不止心跳时快时慢,连体温都有些骤升骤降。一双脚好似没地方可放,手也不受控地总绞着那电话线。
不知那暗中之人看不看到这些,若能,她就实在暴露太多讯息了。
厉凤竹紧张地睁着眼,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首先要改变站姿,把重心慢慢挪去左脚,弯起膝盖,右脚假装自然地迈出去一步远。接着,把闲下来的手搁在桌沿上,反扣住向内用力,既可释放压力,也不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待情绪彻底整理完毕,她才敢接下去说:“听说您现在是那边的经理了,是吗?”
石初很爽朗地回答:“我还是更愿意继续做你的主编。我要带给你的话很简单,这里很好,一切都好。”
厉凤竹却牵不动那千斤重的嘴角,未语先有一阵酸楚,再开口就有些哽咽起来:“我认为有必要转移我的家人,至于找什么借口……”
那边的回应果断且干脆:“好的,我帮你解决。我试着去制造一些涨租的矛盾,悄悄地把老太太接出来暂时与我的母亲挤一挤。当然,你也要向家里多提提我这号人。对了,你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情况不妙?”
“恐怕是很不妙。”厉凤竹低垂了脸,晃晃脑袋自我安慰地说着,“但我没有选择,除了熬下去。”
石初打这通电话时,手里正拿着一份文稿——《列强界外非法侵占区之津门》,署名一栏他在前,厉凤竹在后。眸光略放低,桌上还有一份相似的稿件,乃《列强界外非法侵占区之海州》,署名同样也有石初在内。这个暂时还没有公开披露的系列报道,正是他二人交心的所在。
《津门时报》的历史可不算短,厉凤竹不是头一个利用职务整理非法侵占问题的人,石初比她更早,甚至还有许多前辈也做过这样的事。这些人中能安然退出者寥寥无几,文章的命运也总是难逃一劫。最近一次被毁,是因为石初偷溜进工部局拍照存证时,被英国人逮了个正着。于是他相机里的底片,甚至是他整间公寓,统统毁于一旦。逃亡月余之后,他悄悄潜回津门,把厉凤竹骗到了一家教堂内,告诉了她这一切。
石初的这个举动绝不是随性而为,那时候厉凤竹刚入行,手法生涩、漏洞百出。她寄出的关于东北惨状的许多信件,有过无数次暴露的危机。英日关系曾有过一阵不短的“蜜月”,如果当时让约翰逊发现她预备揭露东三省的真相,后果很难说是怎样的。幸而,石初是个有骨性的中国人,他一直在暗中帮着厉凤竹遮掩。直到他不再有那个能力保护这位下属,他也依然悬心此事,即便涉险也要回来忠告于她。
得知真相的厉凤竹,当即表示她会接受教训,慢慢地培养自己的伪装能力,帮助石初复原那篇被毁的报道。未免再次功亏一篑,在厉凤竹离职前,二人从不直接联系,所有信件都由津门几家画报馆中转。完成这项工作之后,他们为避嫌疑也不再有交集。计划进行得天衣无缝,直到厉凤竹主动拿出此事迫使约翰逊撤销不实报道。
她敢拿这一点来赌,底气固然来自原件早不在她身上,并且她与石初通信的证据早就被销毁了。但既然说了出来,就得考虑“万一”二字。
赌自己的命,成败都是自己的事。此事唯一对不起的,只有石初。因此,厉凤竹为家事焦头烂额时,顶不想麻烦的就是他,但最放心的却也只有他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缺乏一点忍耐,我贸然的摊牌若使得您的心血付诸东流,那么我……”
石初摇摇头,简略说起了来沪这些年的经历:“我了解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完全能理解你的做法。如果你当时求助于我,我同样也会给出这个建议的。要知道海州也有租界,我在这里也没少行动,所以早就逃不掉了,与你是不相干的。前一阵,他们对我的跟踪越来越频繁,这令我很不安。我猜,他们正酝酿着什么行动。可是忽然有一天,危机在转淡。或许是因为你说出了这份报道早已秘密在各重要城市留下副本,导致他们很想留着活口,以便掌握我们所掌握的确切信息,反而使我有了喘息的机会。”
厉凤竹虽那样听着,心里却免不了愧疚,即便因祸得福那也是闯了祸呀……
石初又提议她:“对了,我这里有个机会,可以荐你去长沙的报馆工作。那里暂时是安全的,介入的外国势力也远没有津门那么多、那么杂,你们一家人去那,会生活得好一些。”
“是吗?”心动一定是有的,可厉凤竹总也没法欣然地答应,“听了这话,我心里自然很想去的。但是……您应该在报上看到了,我正追踪着马守华的案子,可以说是收获颇丰,这种收获不局限在事业方面。您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自出关以来,就一直过得很矛盾。我的经历告诉我,我必须站出来为国家做些什么了。可做什么呢,我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外国人盯着我,中国人难道就不盯了嘛。谈抗日、谈救亡,但凡表现出一丝骨气,里里外外的人都会想尽办法掐灭这一切。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渐渐变得犹豫、畏惧。后来因为孤立无援,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初衷。您说中国人什么时候能绝地反击?我想,应该是化口号为行动的那一天。可要是大伙儿都跟我似地前怕狼后怕虎,这事业是成功不了的。”
“不要妄自菲薄,我从你的文字里可以读到你的强大。”
厉凤竹摇了摇头,坦承说道:“不很关乎生命的时候是很强大的。对着您,我才会这样坦白。我总是推说稚子无依无靠,不到他成人的一天,我就很难为抗日放开手脚。也是多亏了这次的工作,马守华的经历让我反思,那些上战场的人家里难道就没有老没有小吗?不是的。远的不说,马公馆一家老小一直活在枪口下,可他屈服了吗?没有啊!他难道就不心疼自己的家人吗?一定不是的,他是体会到了四万万人都在心疼自己的家人,所以再艰难,他也要选择天下苍生。这就是英雄存在的意义,一个民族要取得胜利,必须有这样的表率告诉民众,看,国难当前我们每个人都要活成英雄的样子,这样我们才能回到故乡呀!我曾经教过别人,遇着事儿不能总想让高个儿去出头,当我们愿意笃信自己的时候,胜利就近在眼前了。我不想只说大话不做实事,我希望自己在各租界之间的周旋,能更加地有价值。”
石初听懂了她下一步的打算,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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