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莲小姐端着茶水回来时，我们已经返回了休息室，克蕾提奥医生正在对坐在椅子上的我介绍近些年来兴起的灵魂研究，虽说我对她满口的术语和生词远不如那双翠绿的眸子有兴趣，但见她努力避免尴尬的样子我也只能在旁边微笑着扮演一个随和的听众，时不时应和一句“原来如此”或是“是这样啊”之类的话。不过总感觉不确定的助词有些过多。
“对，没错。您能理解实在太好了。”干涸的嗓音不情愿地被赶出喉咙，“如果能在这个领域取得突破的话，想必即使是神也能经人之手创造。大概。”
“这种事情也能做到么，真是太神奇了。”
如此这般。
就在这时我们的救星终于回来了，我可算摆脱一副无知的样子站起身走到莉莲的身边接过她递来的茶杯。
“谢谢。”
她身上多了一件毫无装饰的浅色高领大衣，抓住杯子的手从这件不合身的服饰的袖口处尽可能多得探向医生，被解放的克蕾缇奥赶紧从这位救主手里接下茶水。
“麻烦你了，莉莲。”
“这有什么。撒娜，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对哦，昨天晚上不该熬夜的，你不提醒我差点忘记今天风停了，殿下没有说什么吧。”
“你上去不就知道了。”
医生连忙吞下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放下杯子边向外走边整理衣服，走到门旁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手掌按在胸口徽章下方微微低头向我行礼。既然你这么着急就不要在乎这种琐碎的东西啦，没办法，我只好点点头露出一张笑脸目送她离开。
“那么公主既然您已经更新好数据库，接下来就随我来吧。”
旁边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强调着自己的存在，莉莲放下手中的茶杯整理着自己的领子，那副专心的样子显得这句轻飘飘的话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似的。
我动了动手指把杯身上印的柠檬图案转到眼前，“虽然我和殿下交谈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学会了一样东西呢。”
“哦，什么？”她的手从领口处挪开稍作停顿解开了里面衬衣的第一颗扣子。
“待客之道。尽管她不在这里，我却已经感受到了。殿下的待客之道。”
“是吗。”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走到门旁看着我，“既然您已经完全理解了，那何必在这里浪费您宝贵的时间呢？请吧，公主大人，咱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呢。”
柠檬从我的手中脱出，我直直地穿过她打开的房门走出了休息室。
待到我再次开口，马车已经驶离了城市中心，外面的声响也变得杂乱起来，生的气息渗入沉闷的车厢。莉莲小姐头歪向一侧倚着软垫，她自从上车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闭目养神，我把停留在两片淡粉色唇瓣上的视线移到车窗上。
“我们要去哪里呢？”
“不远，马上就要到了。”
如我所料她并没有睡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一抹紫色透过缝隙从扫过我的全身，她的左手掩住呵欠，右手攀上滚动着新闻的窗户抽出一条资讯。
“又是游行吗。这群家伙就没有其他的花样了吗？”
“怎么，在帝都也会有人干这种事情吗？我还以为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东西了。”
“不，只有那些过于饱足的家伙才会干这种事情。只是在阿姆克拉这样的货色比较多而已。”她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你看看就知道他们做的事情有多可笑了。”
新闻的标题是加粗的花体字简洁又夺人眼球。
《**会代表要求议院向中庭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我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仅仅一个标题就能说明很多东西。
“如何？”
“我错了，这些人贫穷的很，否则也不会靠这种行为来向别人乞讨道德了。”
“他们要是真的贫穷就该亲自施舍了。”
“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在议院前面游行，受理这种事的不应该是芳箱吗？”
此时她已经完全睁开眼睛审视着自己的手指。
“一般民众在督察院被审批通过的证明是不被芳箱承认的，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议院门前喊喊口号。”她顿了顿，“要想去芳箱，单单是贵族也不够，还需要芳箱里的贵族提供的证明。”
SOH。凭这番听起来自相矛盾的话，我大致也能想到是怎样的操作了。
“不过这根本行不通吧，毕竟帝国对贵族间的交往限制的很严格。”
是这样吗？与其说疑惑不如说那副表情是哂笑，果然这里面少不了蝇营狗苟。不过还是让我继续当个一无所知的孩子吧。
“原来你不知道吗？我听说芳箱可是帝国的行政枢纽呢，莉莲小姐能给我讲讲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我的话音未落，她原本闲散的表情却稍微停滞了片刻，但微笑随即揉碎了这份僵硬。
“没有殿下的许可我是不能进芳箱的，而殿下接手苍天之冠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她又笑了笑，“而且您要明白，这个国家所执行的一切都是由那顶冠冕的主人决定的，其余的东西只是她的附庸罢了。您在殿下的手下做事一定要牢记这一点。”
那你昨天还敢顶撞她，心中想着但我还是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见我点点头又笑了起来。
“说了这么多我还没有问你呢，露丝公主您身为宫主的继承人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又瞧了一眼窗户，“在萨姆鲁斯像新闻里这样的游行几乎每天都有，但在我的家乡可没有类似芳箱的规定，从我懂事起宫主府的庭院前面就总是有游行的队伍经过，人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从市政厅一路走到宫主府往往复复天天如此。”
“他们要求什么呢？赋税、物价还是旁的什么东西？”
“不是那些。移民。他们要的是移民的名额。不客气的说他们要的是一团幻影，一杯空气”
“这种事情听起来很奇怪吧，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凡是亚蒂斯都应该知道在一星一城政策实施以后帝国下辖的所有区域都被收回了移民权，所有移民相关的事务都是由帝都的机关处理的，他们对着我家的窗户挥舞牌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压下自己愈来愈大的声音，“但是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你知道萨姆鲁斯是怎样的地方吗？”
她摇摇头。
“深渊与炼狱交界，领地大小两个宇宙单位，宜居星球只有十个，唯一的港口在航路的边缘，萨姆鲁斯是一个几乎被帝国遗忘的地方，整个宫每百年上缴的税金可能还比不过联合里随便一个域一年的税收。但居住在这样偏远又贫穷的地方的人们在一星一城政策实行前也一样能够安居乐业，可自那以后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让经济彻底崩溃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好转。”
“我记得当时国家对每个宫都下发了补助吧，而且还免除了部分税务。”
“所谓的扶持只是把人们分开扔到地底、地上和宇宙里，至于怎么让人重新回归大地就由各个宫自己处理了，而支撑人们生存的粮食水源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星球改造费时费财最根本的一点是缺少执行人。”
她倚着软垫笑容倒是分毫未减，你是只会这个表情吗？
“这我倒是知道，帝国的法律规定星球改造工程是必须要有十名以上的神同时监督，而调动神只能通过帝都的督察院。说起来前几天我去办事的时候还看到那里的工作人员在烧几百万年前的卷宗呢。”
“比起被关在铁桶和铁棺材里的人，他们的工作可真轻松，已经过了大概一亿年还没有处理完这么重要的事情。呵，这个地方怎么就没有善人想到替下面的人喊几句呢。”
我停下掏出手帕的手，“如今的萨姆鲁斯人口已经不足一亿年前的千分之一了，就算是现在人们也为了一个移民的名额争得不可开交，要不是存在感过于薄弱我现在就是一个星主的女儿了。”
“那您觉得来这里就好了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我能说什么呢？自己被出卖的耻辱难道还要亲手剖开展示给别人看吗？我只能看着她用来敲击车厢的指节勉强说道。
“难道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恕我直言，公主您现在所做的只是把自己从火山口扔到岩浆里罢了。如今的阿姆克拉像你这样来自外面的贵族有很多，这些人的爵位上到宫主下到勋爵有些家族甚至从十几亿年就在帝都圈内扎根，他们离开自太古时代就一直生活的故乡放弃冥皇封赏的星域抛下领土的人民让自己的爵位一降再降，只为了能在芳箱或议院甚至是一般人组建的团体里摆上一朵花而在帝都周围的十个宇宙单位里世世代代经营不休，为了这种权力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这真的值得吗？”
我麻木地瞧着她，无言以对。她所说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您，露丝公主，您此时的境遇比我刚刚提到的那种人更加危险，在你昨晚见到殿下的那刻起你就再也逃不开了。”
她的话过于危言耸听，以至于我不得不端坐起来直视着那两块紫玉同她说话。
“你可别开玩笑，在殿下的手下做事难道还有什么风险吗？殿下可是皇帝的唯一继承人，再者苍天之冠现在由殿下掌管，帝国里谁敢对她不利呢？”
“如历史所记载的那样，在冥皇薨后帝国的权力进行了一次大变动，当时权力最大的十三位宫主成立了芳箱来辅佐重新上位的德古希尔皇族，虽然表面上是臣辅君但帝国的权力同时也被分摊了，就算到了现在这种结构也没有太大改变。但自从一百年前殿下接手苍天之冠把芳箱里的花烧了两朵扔掉五朵之后权力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这，这样还有谁敢反抗吗？”
“怎么会没有呢？先不说殿下还没有登基，现在的帝国处于很微妙的平衡中，全凭完美时代留下的遗产支撑。在下面的渊尘里像您的故乡那样情况的星域数不胜数，在中庭光的渗透引发的病症还没有找到彻底解决的方法，上面的联合最近一直蠢蠢欲动，就连这里也有十朵花在瞧着天色行事，只要殿下稍微露出疲态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让陛下收回苍天之冠。”
她指着窗外，“殿下身边的人几乎都受到监视，您也不可能例外，现在您的身份想必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虽然他们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召见一个边境的贵族但在殿下把您送到台上之前那些人会想方设法防备甚至加害于您。再让您独自行动过于危险，这也是她为什么把您安置到我身边的原因。”
我倚到垫子上叹了口气，“看来我是来错了地方，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微笑又回到她脸上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她再次敲敲车厢。
“确实，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介绍一下自己。”她清清嗓子稍微端正了姿势，“我名为莉莲·卡瓦斯，所属天上花直辖的蒙尼特，主要职责是监管帝都内贵族的行为。通俗来说，我在殿下手下的特务机关做事。当然也包括各种无聊的琐事”
这次轮到我发笑了，纸一样的笑容。
“这么说我要当一段时间的间谍喽，这里不是有督察院吗，他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那里面的贵族可比平民还多，而且那里也是殿下的监视对象。”
她又向我伸出手，“手。”
“干嘛？”我摊开手心把右手递过去。
“瞳纹。”她捏住我的两根手指，指腹在我的指甲上摩挲着，“一个是剑一个是盾，您的斯普瑞特指数是多少？”
“普通。”
“是吗。一左一右别记混了。”她松开手，“普通的话大概七天能发动一次，这次就当我优惠好了，发动的方法很简单就和您平常用的需要灵力启动的机械一样，剑瞳纹不必多说盾瞳纹挡住一般武器的伤害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收回手，指甲上没有任何痕迹完全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没错我的身体与之前毫无区别，只是它已经不再只属于我自己，指甲上无影无痕的两道保命的印记把我从飘渺中拉回现实，抻直我的脚让我站在坚硬扎人的现实土地上，扒开我的眼让我仔细看看天空中铺开的黯淡的云彩，马上凝聚的死亡就要遵从重力的召唤落下来砸到我身上了。
这绝望的想法让右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只好用它的同胞握住它。
“我还是无法理解。像我这样落魄贵族的后裔不是很多吗？她想让我做什么呢？忠诚？什么才算是忠诚呢？难道口中的忠诚就是真正的忠诚吗？”我站起身躲避由手蔓延到全身的震颤，“为什么我要被卷到这种事情里？我，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羞耻和恐惧煎熬着我，我强忍着吐出真相的冲动，即使说明一切又怎样呢？凭着眼前人的怜悯我就能从天的眼下逃开吗？想到这里我瘫倒在座位上，压抑的苦闷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她捡起我丢到一旁的手帕擦拭着眼泪安慰我。
“在殿下的下一步指示前，您就屈尊在我的身边待一段日子吧。来吧公主咱们已经到了。”
我接过手帕擦干泪痕，她打开车门走下去转过头来对我叹了口气，接着伸出左手两指虚抵咽喉直着身子看着我。
我对她摇摇头。
“莉莲小姐，何必刻意模仿贵族的礼节来可怜我呢？你既然是一般人就不要让自己囿于贵族无聊的道德，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一个不幸的人那就请您不要怜悯我。”
说着，我收起帕子走下马车，看着她朝我点点锁骨——这是向女神祈祷的通用手势。
“您是一位聪明人，公主大人。愿女神的意志庇佑您。”
我从被忧虑掩埋的表情里扯出一丝笑意。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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