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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寻忆的旅途

第五章 寻忆的旅途

宫晓封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接近正午,秋日的阳光虽不再那么毒辣,但也能完全将早晨的微凉一扫而空,提早穿上长袖的人也难免会出一层薄汗。

在开门之前,他在门口站立了些许时间,粗略地整理了一下思绪。

目前,陈茗那边的事已经基本告一段落,虽说从昨晚的情况看来,整件事还存在着许多疑点,但总的来说,情况还是相当稳定,足以让晓封从长计议。

真正要注意的,仍是澪的身世之谜以及她和边南镇事件的关联。一方面,目前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可供参考,调查起来注定面临着更多的问题与困难;另一方面,边南镇发生的事影响范围已经越来越大,受到的关注和重视也在越来越多,这对宫晓封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再者,昨夜从爆炸发生到宫晓封将澪抱走,期间既不能认定没有他人目击,也无法排除镇子上的监控系统捕捉到这一幕的可能。

宫晓封隐约觉得,自己很可能不是这件事唯一的见证者,澪的存在似乎也在变得越来越明显。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随着时间推移,澪被发现的概率只会越来越大,但目前宫晓封却仍对此毫无对策。

要想打破这个被动的局面,唯一的突破点,或许仍在几乎完全失忆的澪身上,若是她能恢复些许记忆,哪怕只是想起某些重要的片段,情况也许就能比现在开朗得多。

“果然……一切还是得回到那孩子身上……”宫晓封思索着,同时打开了门。

“呀啊啊啊啊啊!”

一进门,宫晓封便同时听见了两位少女的惨叫声。

“发生什么了?”宫晓封急忙上前,而眼前的一幕不由令他呆立在了原地。

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的靠枕和坐垫被扔得满地都是,而还在尖叫中的两位少女,就在坐沙发上。

小优一手紧攥着一把梳子,全身被澪那紫色的长发严严实实地纠缠住,手脚不停挣扎着。

而澪明显是被弄疼了,面红耳赤,并努力试图将手伸到背后,却无奈手臂还是短了一些,完全无法触及正在摧残自己头发的小优。

“呀啊啊,哥哥……救……我!”看见晓封,小优挣扎得更厉害了。

“唔……小优……轻点……疼!”澪的眼泪已经挂满了眼角,仿佛随时都会滴落。

望着仍在凌乱中的两人,晓封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赶忙上去帮忙解围。

几分钟后,小优躺在被宫晓封收拾得整洁如初的沙发上,满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澪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宫晓封的膝盖上,宫晓封在她背后为她耐心地梳理着她及腰的长发。

“所以,你俩刚才到底在做什么?”宫晓封一面梳理着,一面向小优问道。

“哈,哈,本来……本来我只是想……帮澪酱……梳一下头发的,但澪的头发……太长啦……”小优仍在不停地喘气,显然被刚才的事折腾得累坏了。

“唉,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还逞什么能。”宫晓封轻声责备着。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澪低下了头,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没事的,一点小事,不用太在意。”宫晓封刻意腾出一只手,搭在澪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头发,要不要……剪掉算了……”澪望着自己仍有些散乱的头发,目光既有些不舍,但又十分决绝。

“待会我给你扎两束辫子就行了,况且还要找你的家人,没必要剪掉的。”宫晓封安慰道。

澪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撑着膝盖,望着地板,似乎还是放心不下。

“对了,说到澪酱的家人,哥哥你现在有什么头绪吗?”小优突然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晓封问道。

“还没有,”宫晓封一面应道,一面放下了梳子,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去取发圈,“线索太少,疑点太多,想要弄清楚估计还得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除非澪的家人主动找上门来,或者说澪能想起一些关键的东西。”

“这样啊……”小优再次躺下,望着天花板,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十分抱歉,我……现在还想不起来完整的事情,脑袋里都只是些……零碎的……像是意识一样的东西。”澪不由将头低得更低了,声若蚊呓。

“不用太心急,毕竟你才刚醒过来,”宫晓封将澪梳理过后的长发在耳后扎成了两束修长的马尾辫,并将其搭在了澪的双肩上,“等到外边的风头过去一些,我带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吧,说不定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帮你恢复记忆。”

澪微微点了点头,神情看上去还是十分失落。

宫晓封也没有再多说,只是主动将手放在澪的头上轻轻抚摸着。

但过了一会,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

“对了,澪,吃过午饭后,我带你出去走走吧,说不定能对帮助你回想起一些东西,小优你也一起。”

“要……出门吗?”澪紫水晶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

说起来,澪从苏醒以来,似乎确实还从没见过晓封家以外的世界。

“我拒绝,外面好热,而且下午我还约了莹儿一起去画画呢。”小优瘫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向宫晓封地摆了摆手。

“诶?小优不去吗……”澪望着小优,眼神既惊讶又有些失望,仅过了一个上午,小优就已经无可非议地成为澪的重要依靠了。

“没事的,澪不想去也没有关系的,跟着小优一块去玩吧,一样的。”宫晓封温柔地笑了笑。

“澪酱,和我去吧,说不定能让你认识更多新朋友。”小优倒是来了劲,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热情地邀请道。

这对澪来说无疑是个艰难的选择,只见她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低头思索了许久。

“晓……晓封,我……还是跟你去吧……”沉思良久后,澪才小声地回答。

“诶,澪酱,你不想去画画吗,还是说澪害怕和陌生人一起吗?”这一回,轮到小优失望了。

“不,不是的”澪连忙摇头,“虽……虽然……很想继续和小优一起玩,也很想……认识更多朋友,但……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想要和晓封说。”

“在这里说也没事的,不用刻意等到下午。”宫晓封说道。

“抱……抱歉,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所以……想等到下午。”澪推辞着,就如同有什么心事一般。

“不用这么拘谨的,自然一点——我先去煮饭吧。”宫晓封对此也没有太在意,言罢,便将已经打理好头发的澪从自己腿上放下,然后起身向厨房走去。

不一会儿,便飘来了阵阵香味。

午饭很简单,西红柿炒鸡蛋做浇头的盖浇饭,在中国,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这道菜,易得的材料、简单的制法和朴素的味道让它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已经风靡了上百年。

考虑到澪的身体还在恢复,宫晓封特地加了些肉沫。

以最高的性价比填饱肚子,同时最大限度地兼顾营养的摄入,也是宫晓封在〈防线〉工作的这些年来形成的饮食理念,但在任务途中,有时这或许都是一种奢望。

宫晓封本担心是否会太过简陋,但好在,酸甜适中的口味似乎深得两位少女的喜爱,两人吃得都很欣喜,眼中都仿佛在闪着光。

或许,只是单纯地饿坏了吧。

不过,吃饭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就是澪不会使用餐具。

虽然澪有着超乎寻常的学习力,但在筷子这种心口相传才能领悟其用法的餐具面前,异禀的天赋似乎起不了太大作用。

但好在诸如勺子之类的简单餐具的用法,澪还是很快就能学会,这其中也可能有部分肌肉记忆的因素。

“这样一来,线索或许又多了一点。”

即便是在吃饭,宫晓封也不由望着澪思索着。

午饭过后,三人都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最先躺下的小优以几乎“六亲不认”的睡姿占据了大半边沙发,晓封靠贴着靠背仰面闭目养神,澪则将头枕在宫晓封腿上,身体如同昨晚降临在边南镇时一样自然地蜷缩着,全身伴随着她平和的呼吸缓缓起伏着,似乎睡得挺沉。

当三人陆续从或深或浅的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半。

稍微收拾打理了一下后,三人在三点左右一起出了门。

为了以防万一,宫晓封还特地将他在〈防线〉使用的军工短剑一并带上了,剑的鞘口处镶嵌着〈防线〉的专属标志。

依照现行条例,〈Magician〉在向本国政府申请并通过后,是可以携带规定中的武器出现在大部分公共场合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宫晓封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持剑走在大街上。

除一般的自卫外,被授权者在某些特殊场合中,经政府允许的情况下甚至可以有权剥夺他人生命,当然,这种情况在现在已经并不多见了。

如此想来,现在确实已经算是和平时期了。

望着面前在柔和的暖阳下有说有笑的澪和小优,宫晓封似乎看见,他们这一代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

但他,却仍有半边身子深陷于阴暗之中,注定无从解脱,他腰旁那柄沾染过无数鲜血的短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哪怕万世太平,也必须有人活在影子里。

或许,对包括晓封在内的、那无数为了保护而不得已将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来说,宫晓封眼前这一幕就已经是最好的告慰了吧。

只可惜,他们中有太多人,已经看不到了。

想到这,宫晓封不由将手中短剑攥的更紧了。

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手中的剑之所以沾满鲜血,就是为了让后人永远不会再接过它。

永远不会!

在走了大概几百米后,三人便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了。

小优向着一边的公交车站跑去,不时兴奋地向那边招呼着,车站的遮阳棚下似乎有另一个桃粉发色、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在等她。

澪则跟着晓封向另一边的小道走去,不时回过头有些羡慕且不舍地望着远去的小优,但很快,她便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坚定的转过了头,紧紧地跟在晓封后面。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宫晓封带澪去的地方并不远,从几人分开的岔路口步行大概十多分钟,就到了宫晓封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开放式的森林公园,以一条纵深的河道为界,宫晓封和澪所在的一侧是铺满了大块石砖的步道,河沿还装有石雕护栏,步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安装有长椅和路灯,不时还会出现几条铺了鹅卵石的小道,通往路边那明显是修整过的人工林的深处。

河的另一边,就是尚未经过开发的原始林,树木明显比这边要高大粗犷得多,整体的景色也显得更加阴森。

或许是因为正值工作日,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游人,除了一对坐在长椅上卿卿我我的情侣和几个散步的老年人,宫晓封和澪就没有见过其他人影。

因此,这里出奇地安静,除了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树叶的沙沙声,就几乎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

唯一不属于自然的声音来自将近半公里外的一座中型水泥桥梁,那边汽车的鸣笛声传到这里时也已十分微弱,甚至都给人一种幻听的错觉。

宫晓封没有选择带澪去繁华热闹的市区,而是来到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是有他的原因所在。

首先从最现实的方面来看,就像宫晓封这样光明正大地带着一把剑跑到大街上,即便符合法律规定,也难免会引起误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从更深的层次来看,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防止暴露澪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来自宫晓封的推断。

若想让澪想起自己忘记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某些澪曾见过的场景尽可能还原地再次重现在她眼前。

而从上午〈先知〉的检索结果看来,澪是否来自外地,也是宫晓封必须考虑的问题,而人文景观往往会随着地域的不同而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差异性。

也就是说,如果澪来自外地,那宫晓封所在的这个城市的风貌和环境,即便是对失忆之前的澪而言可能都是完全陌生的,那所谓的场景重现又将从何谈起。

因此,宫晓封的选择更倾向于自然,他相信,相比于人类的创造,自然的事物一定有着更多的共通之处。

但澪身上似乎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是满脸心事重重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宫晓封身后。

“晓……晓封……”突然,一个弱弱的身音在宫晓封身后呼唤道。

“怎么了,是累了吗?”宫晓封转过身望着澪。

澪使劲地摇了摇头,面色有些难堪。

“不是吗,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澪再次摇了摇头。

看见澪欲言又止的样子,宫晓封便主动走到澪跟前,俯下身望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没关系的。”

“那个……晓封……关于中午说的那件事……”

宫晓封这才想起来,中午她明明说过有重要的事想要和晓封说,一觉醒来居然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路上也就丝毫没有去在意。

“怎么,澪想好要怎么说了吗?”

“那个……那个……”澪的声音很小,且似乎十分犹豫。

“十分抱歉!”

当喊出这几个字时,澪不由紧闭上了眼睛,泪花也随之涌了出来。

“诶?”宫晓封被澪这突然的道歉整懵了。

“对不起……给晓封……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明明……明明晓封这么好心,可昨晚……澪还把晓封当成坏人,真的……十分抱歉……”澪一股脑地将心声倾诉出来,声音已有些哽咽。

“原来,一直在为这些事情而不安吗……”

“嗯!”澪终于点了点头,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真是个小傻瓜……”

宫晓封凑上前,这次不是再次去摸澪的脑袋,而是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那一刻,他突然发觉澪那娇小的、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比他预想中的要柔软丰腴得多。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晓封!”澪不由被这突然袭来的温暖的触感惊住了,但身体却丝毫没有抵抗的反应,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同时感受到了自己和对方的两股心跳。

“记住,对〈适应者〉来说,帮助真正有需要的人,不是麻烦,而是职责。”宫晓封平淡冷静的声音如风般在澪的耳边响起。

澪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回应着宫晓封的拥抱,不由地将自己的身子也往前挪了挪,双手紧紧抱住了晓封的后背,脑袋也不自觉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一只被搂住的小猫般,沉浸地享受着这份仅存的记忆中不曾拥有过的温暖。

“别太担心,在你的家人找到你之前,就把这当自己家就好。”

“晓封……真的很温柔呢……”澪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由衷的笑容,但在宫晓封的角度上并看不见。

“至少,现在是的……”宫晓封轻声回应着,言语间却深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凄凉,但澪也同样没有察觉到。

“好了,该松开了,不然等会别人看见会误会的。”待到澪渐渐平静下来后,宫晓封便轻轻地放开了她。

澪的脸有些发红,神情已开朗了许多,虽然并不见太多的阳光,但也不再为阴霾所笼罩。

“走了这么久,看见这些花花草草有想起些什么吗?”

“抱歉,还……没有,虽然对树木和河流并不感到陌生,但……记忆里也没有任何对应的印象。”澪挠了挠头,言语似乎不再像那么怯生生的了。

“那就试着往林子更深处走吧,说不定外围的风景太普通,你之前也就没太深的印象。”宫晓封说着,同时指向了路旁的林荫小道。

望着那条被树荫遮蔽得有些阴森的石子小路,澪本来是有些胆怯的,但一想到有晓封陪护着,心中又自然便多了几分勇气。

“嗯……走吧。”澪说道,同时脸上绽开了一个动人的微笑,似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心。

两人刚走到路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突然从路旁的灌木丛中传出,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小心!”宫晓封立刻将澪挡在身后,自己则小心地向发出声响处一步步靠近。

他刚走到灌木丛跟前,一根漆黑的枪管和一个人影同时冒了出来,枪口直接抵在了宫晓封的脑门上。

宫晓封心中一惊,当即向后侧方退去,同时将手按在了自己腰边随身佩戴的短剑上。

同时,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宫晓封只见一个须眉尽白、双眼半睁、体态佝偻的老人从草丛里慢慢悠悠地钻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杆老式的燧发猎枪,满身尽是杂草和枯枝落叶。

“杨大爷?!”宫晓封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脸醺意的老大爷,同时将即将拔出的剑又收了回去,剑鞘鞘口处印刻着标志正闪闪地反射着渐红的阳光。

“咕——这……这不是,那谁家的……谁来着?”

“在下宫晓封。”宫晓封苦笑着提醒道。

“噢对,嗝——”老大爷打了个响亮的嗝,“祖师爷的孙子,这么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唉,日子过得真快啊,当年我女儿和祖师爷一起到处火并时,好像还没你呢,我那时也还壮实……”

“好了好了,杨大爷你那着杆枪在这干什么,去打猎?。”宫晓封大声打断了老人的回忆。

“这个啊……”老人挠了挠头,“上午喝酒的时候,从那几个老伙计听说来,这几天这边有一个畜生崽子从野林子里跑了出来,溜进了公园里了,我这不得把它揪出来才行。”

“畜生崽子”是老一辈〈适应者〉对大型动物类感染体的蔑称,是相当有时代感的用语。

在战火的洗练中,那一代人塑造了独特的文化,但因为战争摧毁了教育,生活在当时的人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因而在那独特的文化体系中,想“畜生崽子”一类的“脏话体系”也占据了相当的分量。

因此,〈联合政府〉宣布战争结束后,也有不少知识分子提出要提高老兵的文化素质,甚至还开展了不少讲座和课程。

至于结果,在众多老兵的推辞与反对下,自然是不了了之,用杨大爷本人的话来说,就是“那些白脸兔崽子,自己不好好读书,还要跑过来管咱们这班老朽,咱们这些人睁眼瞎倒不要紧,咱拼命打仗,咱娃娃能安心念书就够了嘛。”

“真是的,中午和老桂他们喝酒的时候,那帮家伙居然敢嘲笑我当年的战友,还说我尽吹牛,这回我得让我这老伙计再风光一回,把那畜生的尸首拖回去,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咱〈适应者〉当年的威风!”杨大爷鼻子中呼出阵阵酒气,手中的枪也跟着激动地颤抖着。

“好啦好啦,别威风了,这哪来的‘畜生崽子’!”宫晓封一边劝着一边试着将老人拉出草丛。

“嘿,兔崽子,你还不信,我和这老伙计刚才还逮着它了,可惜一枪打没打中要害,给它跑了,我见着枪里还剩喝三发子弹,就一路追过来,结果谁知道枪撞你脑门上了……”杨大爷仍在喋喋不休,骄傲地展示着手中的猎枪,将它拍得啪啪作响。

“好好好,大爷你先出来,这样吧,你拿着枪不好行动,一会准得让警察带走,那畜生崽子我替你去收拾了吧,你回去歇会,等我把那玩意带到你跟前,你再拖过去跟桂爷他们显摆去哈。”宫晓封又将他往路口拉着。

杨大爷半眯着眼望着手中的枪管思索了好一阵,然后点着头说道:“甚好,甚好,你这后生倒真懂事,到时跟老桂耍威风时,你就往旁边一站,让他们知道,咱〈适应者〉后继有人!”

“依你,都依你,你就先去歇歇吧。”

“哎呦,祖师爷,你在天上可得看看你孙子多能干啊,多保佑保佑啊,老战友们,你们也可以安息啦,我家外孙女有这孩子照顾,咱〈适应者〉定要……”即便被宫晓封推搡着,杨大爷也不停地在絮叨着。

一上大道,这老头便歪歪扭扭一瘸一拐地走起了,同时还高扬着手里的枪,仿佛那是一面大旗似的。

望着杨大爷远去的背影,宫晓封不由叹了口气。

“那个老人家,看起来……很孤单呢……”澪也不由叹息道。

“确实,”宫晓封脸上泛起一丝深沉,“杨大爷是我队里一个同志的外公,他年轻时也是〈适应者〉部队的,跟他出生入死的那些战友们大都牺牲在了战场上,唯一的女儿也没能幸免,一个人孤苦伶仃,除了两个孙女外,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就是他唯一的依托,不然他也不用和桂爷那种人整天混在一块了。”

“作为〈适应者〉,每个人似乎过得都不容易呢……”

“没办法,可能这也是责任的一部分吧,”宫晓封摸了摸澪的脑袋,努力露出了些许笑容,“不说这些了,咱出来是放松的,别被搅了心情了,已经过去的,就该随它过去。”

言毕,宫晓封便带着澪向林子深处走去。

与大道相比,林间的小路不仅光线要昏暗得多,其景色也呈现出了与外面迥然不同的幽寂:树干上湿漉漉的青苔、树根边伞状的蘑菇,以及偶尔从树梢上飘零而下的落叶,一切都给人一种隔绝之感,仿佛从未有人侵扰过这片天地的宁静。

澪似乎对这般特别的景色格外感兴趣,不断转换着目标的视线中满是好奇与惊喜,然而再度被但宫晓封问及有关记忆的问题时,她仍然只是摇头。

可就在二人刚刚踏入林子更深处,还未来得及欣赏周围的风景时,又是一阵奇怪的响动声从灌木丛中。

只不过,光从听觉上判断就能感受到,相比刚才,这次的动静显然要剧烈得多。

不仅如此,宫晓封的神色也凝重了许多,还未探清其中到底藏着何物,他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提前将手搭在了剑柄上,并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澪的面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期间他的目光丝毫未离开过那丛还在发出异响的灌木。

过了一会,宫晓封小心地转过头,用唇语向澪警示道:“小心,这回真的有东西。”

宫晓封方欲动身上前一探究竟,但仅是迈出第一步,灌木丛中的东西便有了反应,本就不安分的响动顿时变得更加剧烈。

下一秒,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从中窜出,在半空中向地面投下的阴影足以将两人吞没。

宫晓封甚至还没看清那东西的残影,就听见一声野兽似的咆哮,半空中,那个影子已经亮出了尖锐的爪牙,径直向两人扑来。—————————————————

〈感染体〉,泛指地球上一切被〈无相体〉感染的生物,以目前一般的观点和方法而言,又可将其划分为三个大类:感染植物、感染动物和〈感染者〉,并以此为基础,再按照威胁等级和感染同化程度为各个种类的感染体再次分级。

而宫晓封初步断定,自己目前所遭遇的,很可能正是一头巨大的感染动物,早在它潜伏于灌木丛中时,宫晓封便已经察觉到了它身上〈无相体〉特有的“气息”。

而这对种“气息”的感知能力,正是源自〈适应者〉与〈无相体〉之间特有的共鸣,也是仅仅在〈适应者〉群体中普遍存在的特性。

但在宫晓封的感知中,那未知之物的“气息”虽然可以确认是源于〈无相体〉,但其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在他记忆中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也正是他迟迟无法下定论的原因。

而现在,这些疑惑的答案就正处在两人的头顶之上,借助着重力,飞速地直冲而下,几乎是想要将二人一同撕碎。

宫晓封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向澪冲去,一把将她搂住,借助着惯性和冲劲,两人在那个不明生物降临的前的一瞬间一起飞出了它的攻击范围。

当对方已经扑空时,两人也一同摔落,但好在地上多是草皮和树叶,两人并没有收到太大冲击。

宫晓封只一翻身,便爬了起来,同时将还未起身的澪死死护在身后。

只见远处,一袭白色的巨大影子已经落地,一双深紫色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两人,并试探着向他们逼近。

宫晓封迅速将剑拔出来,架在自己身前,并特地将剑身置于光线下,使其反射出锃亮的银光,直照向那白色的影子。

此招效果出奇,那“畜生崽子”立刻便停下了脚步,并将上半身放低下来,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喉咙中不断发出着警觉的低嘶声。

只见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动物,脑袋两侧长着一对如树一般分岔的犄角,看上去似乎像是一头鹿,却拥有着完全不同于牲畜或野兽的气质,此时即便是临敌,也依然不失高洁与纯洁。

它通体一身雪白色的绒毛,背上和两侧分布着奇异的蓝色纹路,似是某种图腾;其四肢修长而又笔直,如同锐利的刀锋,亭亭直立;在其一侧上肢肩部,还有一个圆形的血洞,将周围的皮毛染得鲜红,十有八九就是刚才那杨老爷子打的。

“日,没想到杨老爷子说的居然是真的!”宫晓封心底里骂道。

但说到对付眼前这头怪物,他心底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的,只要不断引诱或迫使它活动受伤的前肢,很快就能将它拖垮,即便退一步讲,若是不敌,周围也尽是高大的树木,完全可以退守高处,再谋划下一步。

“好,那么……”

“等……等等,晓封,请……不要伤害它……”

就当宫晓封准备动手时,澪突然在他身后制止道。

“什么?”宫晓封惊讶地转头看着澪。

“它……还有自己的心智。”澪一边说着一边从宫晓封身后走了上来。

宫晓封回过头,再次打量起那头怪物。

那家伙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尤其是受枪伤的那条前肢,但仍坚持着它那高贵的姿态,硕大的紫色双眼直视着两人,目光中满是哀怨和不屈,如同毅然立于敌人千军万马前,誓死不降的亡国之君。

难道……这家伙不是〈感染体〉?

宫晓封愕然,但转念一想,这或许就能解释他从那怪物身上感受到除了〈无相体〉外,另外一种特有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眼前这怪物,或许就是人类之外的生物群体中极为罕见的、拥有极其类似于〈适应者〉体质的特殊个体。

不严格地说,这种个体就是动物界的〈适应者〉。

“而且,它很痛苦……或许,我们可以帮它……”澪说道,然后,未等宫晓封来得及反应,她竟然便自己动身向那怪物走了过去。

“小心!”

宫晓封连忙想要上前阻止她,因为那怪物即便不是〈感染体〉,也不能确保它没有攻击性,更何况这家伙挨了杨老爷子一枪,现在是绝对不会让人类轻易靠近的。

“放心吧……我相信……这孩子……”澪小声应道。

宫晓封停了下来,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澪的行为似乎并非出于情愿,而更像是出于本能,步伐中没有一丝的退怯与犹豫。

她或许早已知晓后果,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因此宫晓封没有再加以阻止,而是任由澪逐渐向那白鹿走去,但同时也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尽量做好一切应对可能危险的准备。

在两者剑拔弩张的对峙中,澪缓缓从一端向着另一端走近过去。

在察觉到了澪的靠近后,那白鹿先是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见澪仍然紧追不舍,便低头将自己犄角横在面前以表威胁,同时将如剑刃般锋利的前肢抵在地上不断划动着,发出刺耳的响声。

见状,澪不由犹豫了一阵,但转而只是咽了一口唾沫,便继续小心翼翼地向它走去。

宫晓封的心也几乎悬在了嗓子眼,在他的视角看来,澪的身躯在那怪物的面前是如此的娇小,怪物的那对剑腿和尖角几乎只需一瞬间便可撕碎澪的身体。

而在目前的距离下,若真的出事,宫晓封恐怕连做出任何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可若是站位太过靠前,又恐怕会惊动那家伙,若是动起手来,很难保证澪不会被误伤。

此刻进退两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将一切都托付于命运。

只见澪和白鹿的距离越来越近,澪缓缓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一点点地向那怪物的额头摸去。

白鹿仍在尝试后退和威胁,但最终还是不可避免被澪接触到了,但却始终没有攻击,或许也可能是无法攻击,只见它在被触碰到的一瞬间,全身上下的皮肉都颤抖得模糊了一阵,整个身子僵直地停在了原地,不敢有丝毫动静。

见对方没有抵抗,澪便顺势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它的侧脸颊上,温柔地抚摸着,并慢慢将自己的脸颊也贴了上去……

这一幕,不由令宫晓封回忆起昨晚他安慰惊慌失措的澪时的场景,他这才意识到,澪并非是在与白鹿交涉,而是在尝试安抚它。

宫晓封心情有些复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察觉到,此刻似乎有将剑收回来的必要,但又没有绝对的把握敢这么做。

反观另一边,在意识到澪的行为并不具有攻击性后,白鹿渐渐平静了下来,停止了威胁,全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任由澪继续着她的动作。

“乖,别怕,已经没事了,一定……很疼吧……别怕……”澪轻闭着双眼,轻声在它耳边不断地絮叨着,同时手也不停地在抚摸着它脖颈上柔顺的毛。

久而久之,白鹿竟如同听懂了她的话语一般,也缓缓闭上眼睛,并慢慢低下了头,主动将自己的鼻翼贴在澪的脸上,并伸出舌头轻轻舔抵着澪的下巴。

“嘿嘿,好痒的啦,不要捣乱……”澪笑着忍受着,并继续抚慰着白鹿。

一切猜疑与不安之后的结果,就是此刻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温馨画面。

宫晓封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剑慢慢的收回了剑鞘,不禁意间露出了些许欣慰的微笑。

可下一秒发生的事,却再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白鹿的身上突然发出了阵阵淡蓝色的光,从它身上的纹路开始,顷刻间便笼罩了它全身,将其整体都化作了一个发光体。

此刻,不仅是宫晓封,就连与白鹿仅有分毫之距的澪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化作为光的白鹿似乎并未感到任何痛苦,只是向澪走近了两步,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鹿鸣响起,如清风一般拂过了整个山林,转而又如同钟鸣一般回荡在草树之间。

光芒之下,白鹿的身形也随之开始变化,其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缩小,其鸣声也渐渐变得娇柔。

几秒钟后,光芒渐渐散去,而再次出现在宫晓封和澪眼前的白鹿,此时竟只有一只柯基犬大小,原本线条分明的身躯变得圆润起来,脖子处甚至勒出了好几圈分层,令人胆寒的刃腿化作了四只短小的蹄子,使得肚皮几乎都要贴在地面上。

“这是……”望着眼前这只圆滚滚的萌物,宫晓封一时语塞。

“哇,好可爱!”澪惊喜地看着缩小的白鹿,一把将它抱进了怀中,肆意感受着它身上蓬松柔软的毛,满脸都写着舒适与惬意。

白鹿也没有抵抗,不停地应和着澪的动作发出欢悦的鸣声。

这或许,就是驯化吧。

宫晓封想着,然后缓缓向澪走去。

而澪怀中的小鹿一见到宫晓封,便又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全身的毛瞬间都炸直了,并不断挥舞着两只已经尽失锋芒的前蹄威胁着。

“喂,不可以哦,冷静一点。”澪如同训斥般敲了敲鹿的脑袋,立刻便让它安分了下来。

宫晓封苦笑道:“还是你们似乎比较合得来呢,要不带上它一块回去吧。”

“什么?”澪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宫晓封,“真的可以……收下它吗?”

“毕竟,是你救了它嘛,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对它下杀手了”宫晓封微微笑道,“况且小优也一直闹腾着要养只宠物,这下正好可以暂时满足她一下了。”

“太好了,谢谢你晓封!”澪兴奋得几乎要抱着小鹿原地转圈。

“给它起个名字吧。”

“名字……”

澪立刻便陷入了思考,过了一阵,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对晓封说:“要不,就叫它‘奶糖’吧,今天早上小优给我尝过几颗,白白的,软软的,跟这孩子很像。”

“决定权在你手里,就随你吧。”

“好……好的!”澪眼中迸出惊喜的色彩,紧紧抱住怀中的小鹿,并不停地用脸蹭着它的全身。

“奶糖,以后就叫你奶糖了呦!好乖好乖!”

而小鹿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呦鸣,似是在顺应着澪的心意。

“现在带着它去处理一下枪伤吧,如果伤感染了就难办了。”宫晓封说道。

“对……对哦,忘记这孩子……还有伤——抱歉,奶糖……”澪有些愧疚地摸了**糖的脑袋,同时不由将视线转移到了它肩部的伤口上。此时,伤口周边被血沾染的毛已有些发干,杂乱地粘黏在一块,令澪不由感到有些难受和发晕。

“最近的宠物医院离这还有挺远的路要走,先带它到河边清洗一下伤口,稍微做点处理吧。”宫晓封说,然后转身领路向树林外走去。

“嗯……好的。”澪小心翼翼地抱着奶糖,匆忙向宫晓封身后赶去。

来到河边,两人便开始了分工,澪负责控制住奶糖,捂着它的眼睛并不断安抚着,宫晓封则将手巾用河水打湿,轻轻地擦拭着奶糖身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出乎宫晓封预料地顺利,奶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老老实实地待着,一动不动,全程基本没怎么挣扎或抵触过,即便是触碰到相当靠近伤口的位置,它甚至也没有任何较大的反应。

渐渐地,宫晓封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随着奶糖身上的血迹一点点淡去,它原本光滑柔顺的毛色渐渐明显,但宫晓封的神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

突然,宫晓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将手巾往河水里一浸,拧都没拧,就只顾着往奶糖肩部的伤口上擦。

“晓……晓封,你这是……”澪不解而又着急地看着宫晓封。

“澪……你看……”宫晓封将手巾收了起来,双眼一刻不离着奶糖的,带着难以置信眼神。

澪也低头看去,结果也不由立刻呆住了。

只见奶糖肩膀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而此刻显露出来的、方才那枪眼所在的位置,只有完整的皮肤和毛发。

它身上的那个伤口,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竟然愈合——或者完全可以说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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