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这条老商业街我走了不少年头了，却从来没有走到过这条旧街上。今天要不是去罗亭家，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进这条街的理由。
转过巷子，是一条潮湿的旧街。可以看得出，这条旧街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进行过修缮了。商业街何时建立的，这里八成就是何时开始作为过道的吧。
这条路很窄，大概只能供两个人并排走。再加上两旁的杂物堆积如山，路显得更窄了。两旁的空调室外机，以及随处可见的排烟筒此时此刻都在理所应当地运作着，这一点，使得本来就排水系统差的过道也更加显得油腻和潮湿。这里旧式洋楼所特有的灰砖，也都在一点一点的侵蚀下变得越发黝黑。
这里的住民都是那些旧时的商贩们吧。如今他们虽不照看这里的门面，但住址大都还在这里，当然，应该也不乏有些赚了大钱而搬到其他地方去的。所以在这里时不时地便能看到“转让”、“招租”的单子。
难道说罗亭的家就在这一片里吗？说实在话，生活条件确实不算是太好。
“那个，还要走多远？”
“大约还有一里地。”她的心思并没有放在我这里，更多的是放在她怀中的杂色猫上，“好吃吗？”
此时，罗亭正把刚才我买来的蛋糕掰成小碎块给小猫吃，小猫像是饿坏了，或者是因为这蛋糕的味道确实不错，毫不警惕地抬头叼了走。
“话说你家就住在这片洋房里吗？”我左顾右盼，同时也不忘注意别让墙壁的烂泥挂到我衣服上。
“哇啊！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啊。”
她突然站定了步子，让心不在焉的我差点撞到她身上。
“那里。”
她说着，朝远处指了指，不，这并不算贴切，应该说她朝前上方指了指。
我看过去，就在这洋房过道所形成的一线天的前面，一幢深蓝透亮的类似于高档写字楼一般的独立建筑耸立在那里。比起这里的旧式建筑，现代式写字楼式的高档公寓至少光从高度上就要比小洋楼多出二十几个楼层来。还有这密密麻麻豆腐块似的玻璃，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成为了天空之外的天空一样。更是与这阴湿的两层洋楼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豪华啊。”我不禁小声的感叹道。
“房子是十年前买的，那时候这里的房价还很低。”罗亭继续往前走着，她的目光始终是落在小猫身上的，“顺带一提，是一次付清。”
在我这里刷什么优越感啊。
看着闪闪发光的大楼，我顿时烦躁了起来。
“不过你家看来不简单啊。”
我家虽然也是在住独栋别墅，但那种房奴般的生活绝对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轻松。不然，我老爸也不会那么拼命奔波了。
说来罗亭的双亲是干什么的啊？搞房地产的吗？亦或是石油大亨之类的暴发户？再不然，或许是哪类搞艺术的大家也说不定。
“罗亭啊，你家长是干什么工作的？”哪怕是为了家访，我也有必要知道些关于罗亭家里的事。
“不清楚。”她顿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
她的声音比以往还要低一点，本以为她是在思索，谁知道最后还是这个答案。
“诶？明明一直都一起生活，不知道吗？”
她不说话，这使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踩到了地雷，便没有再问下去。不过，如今不知道自己父母工作的孩子确实挺多的，不知道是他们家长不告诉他们，还是说他们本身没有去在意过这个呢？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罗亭属于这两种之中的一种的话，那我想铁定是后者了。
走着走着，这条旧街也走到了尽头。刚一出这条街，太阳的红光便从上而下地打在身上，驱赶走满身的湿气。放眼望去，仿佛到了另一个高科技的世界，唯一的感觉也只有眼睛有些酸疼而已。
果然如我所预想到的，这楼并非是小区里的某栋大楼。而是房价超高的独栋的商品房。在这栋大楼的左右，除了几个还并未拉开时代潮流太远的旧式别墅之外，各类服务业和电子业的店铺也大都分散在这边地界上。
在这里建独栋商品房，应该就更贵了吧。
我暗暗地继续在心中感叹。
不过也不知道如此的一栋大楼，是否会影响到两旁旧式别墅的采光呢？或许此时此刻，某些热爱劳动的青年男儿正在不遗余力地同墙角霉菌做斗争吧。
“啊，对了。虽然我都走到这里了才问，”我突然想到一个挺实际的问题，“你家里有家长在家吗？会不会有加班之类的。”
如今这个社会太忙碌了，罗亭家虽然看似有钱。但那也应该都是合法收入，是奔出来的。或者说家里越是有钱，工作量就越是要成正相关的累加。并非是对于缺钱的惧怕，只是为个更增添一份安全感罢了。
“不，没有夜班。”罗亭的声音依旧并没有让我听出亲近的意味来。“我上初中之后，她就再不上夜班了。”
罗亭口中的“她”是她的母亲吗？还真是有些见外的称呼啊。
“上了初中？”
初中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嗯，母亲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我的自杀而被我学校请去过。”
“诶？”
罗亭并没有太排斥诉说自己的往事，微微地点了下头，用平静的口气说出了让我十分惊讶的事情。
小学的时候就被老师请家长了吗？而且还是因为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的家长知道你常常自杀的事吗？”
她又一次不说话了，似乎并不把我的问题当作问题来看待。
嘀……
罗亭先我一步走到了大楼的门口，按下了一大竖排房间按钮中的其中一个。
“整个初一，我都因此而被停学了。”她接着说道，冰冷的话语宛如尖刀，一柄一柄地刺入我心里，“那个时候，母亲把我关在家里，禁止我出门。双手被绑住，吃饭也要喂着吃。”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也和现在一样。并不是何时何地都想着自杀的，只有在那种重要意义的场合或场景我才会有自杀的兴致。
她如此补充道。
罗亭说的很平常。对于往事，她似乎要比我看得开的多。
或者说，她已经不在乎了呢？已经一心钻到“自杀”的口袋里了？
每每谈论起有关自杀的事情，她要不就是不愿提及。要不，就是总能说出很多来。而对于她所说的这些，往往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是站在一旁跟个摆设似的。
对此，我还是会莫名怀着些自我厌恶的。
不过想必，她的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吧。再或者，也许是个和罗亭差不多，冷峻到极致的女强人。
从单元门的通话器发出拿起话筒的声音，随即，一个女性的声音传了出来。
“喂？是女儿回来了嘛？”
声音十分亲切，活力向上，而又不失稳重成熟。如果光听声音的话，大概会觉得这个女性只有不到三十岁吧。
“嗯，我回来了。”罗亭即使在和家里人说话的时候，也用着这种不讨好的语气，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欢迎回来，怎么样？今天过得还可以吗？”
“还好。”
“有学到什么知识吗？”
你以为你女儿是小学生啊！喂！
“学会了一些抑制颈动脉输送血液的技巧。”
哇！好高深！话说，你的母亲听到这些后难道不会担心？
“是嘛是嘛，有学到东西就好。”
居然接受了！
怎么回事？难道如今这个母亲和小学那个母亲不是同一个人吗？怎么和我所想的差的那么多？
“好了好了，就别再门口呆着了。先进来吧。”
只听那扇厚重的银色防盗门伴随着“嘟”的一声打开了。
诶呀，话说我还没有和她母亲介绍我自己呢！
想到这里，我赶紧凑到扩音器那里。
“啊，伯母您好，我是……啊，好像已经挂掉了。”
从传话器的那一边，就连杂音都没有了。
怎么办？事先也没打招呼，就这么上去了合适吗？罗亭也是，明明我这里的事更重要，却连提都没有提。
我懊恼地同罗亭一起走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
“话说，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好吗？”光从声音上，我听不出有什么好坏的分别。
“没什么好不好的。简单的母女关系而已。”
又不是填保险单，为啥说的这么冷淡啊？
罗亭走在我前头，这让我看不到她的脸，也没不好意思深究下去，感觉那样只会让气氛更尴尬。
“说来，你父亲呢？他不在家吗？”
“嗯，不在家。”罗亭的声音居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死了。”
“诶？”
我走路的双腿瞬间有些僵硬，感觉血液冷凝了一般，或许是这里的温度有些低，我的双手在这一刻也都顿时发凉了起来。
罗亭的父亲已经死了吗？
这下子坏了，我似乎又是踩在地雷上了。
“啊，对不起，我并不知……”
“不用在意，”她的声音打断了我，这次的声音，是那么的坚决，“反正都已经记不得了。”
喵。
这时小猫叫了一声，叫声是如此轻柔，罗亭听闻，对着小猫又是一轮捏揉。
整个楼道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而已。
我看着这个冷峻而瘦弱的背影，有一种溢于言表却道不清的情感充盈在胸口，无法释怀。
2
罗亭家的确住的挺高，到了十九层的地方电梯才算是停住。这从第一层到第十九层看似很容易的事，但其实那种超重环境让我备受煎熬。
况且，还在刚刚知道了罗亭父亲的事情。
叮咚。
“来了。”
从屋里传来罗亭母亲的亲切声音，其中还夹杂了点兴致勃勃的感觉。
咔嚓，门被打开了。
“我回来了。”
因为我站在门的另一侧，所以门被打开时，他母亲看向我的角度正好被门给挡住了。
“啊，你回来啦，诶呦，这可爱的小猫是谁家的啊，这么可爱。”母亲一把就把罗亭手中的小猫抱了过去。
“他家的。”
诶？
罗亭不做任何的解释，直接用最简短的话语以及一个手指，就把话题抛到了我的身上。
“嗯？”她的母亲走出门，绕过门的死角看向我。
“伯母您好。”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像日本人一样深深地对着她鞠了一躬，话说这种场合就应该叫伯母吧。
“诶？罗亭，这位同学是你的朋友吗？”她母亲在惊讶之余，还显露出不少高兴的神色。
“不，他只是和我同学校的一个记不太清名字的普通同学而已。”
用得着把关系撇那么远么！
“别这么说嘛，来家里的都是客人。”她母亲的眼神十分的柔和，脸上的笑容也很自然。与罗亭那副面孔相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实在是看不出这两个人的母女关系。
“啊，麻烦您了。”我再次恭敬地鞠了一躬。
意外的是，一般来说小猫都会很怕生才对，而不管是罗亭也好，还是她的母亲也好，小猫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动作，十分的听话。
本想着罗亭能来从第三人称的角度来介绍介绍我，却发现她只是斜瞟了我一眼，便先行进了家门。
“呵呵，看来我女儿还有些害羞。”诶？那是害羞吗？我怎没看出来？
“总之欢迎你来我们家，先进来吧。家里小，还请多包涵。”
罗亭的母亲热情地走出门来迎我。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端详了下她母亲的面容。
大概四十岁左右了吧，还算年轻，虽然脸上不免出现了几道文理，发质却出奇的好，出奇的柔顺。
随即，我便在罗亭母亲的推搡下走入了她们家。
这个家还叫小啊。
这是我进到家门之后的第一感叹。
一眼望去，光是这个客厅就有我们家整个一楼那么大，左数右数的，至少还要有五六个房门。如果打上隔断出租的话，租给十户人都绰绰有余。当然，那样的话就有些暴殄天物就是了。
不，也许现在才是暴殄天物才对吧？
“你先在沙发上坐，我给你泡杯茶去。”
“啊，不用麻烦了。”
本来是打算直奔主题的，不料拗不过罗亭母亲的热情劲头，转念一想，多坐会儿就多坐会儿吧，一开始还以为她的母亲会和她一样难以相处，如今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话说罗亭刚才是先进来的吧？怎么如今她的人影却没了踪迹了？上厕所去了？
“来，给。”她母亲用托盘托着一杯茶水放到我面前，“罗亭应该去她的房间换衣服去了吧。你先喝着。”
“啊，谢谢。”说着，我便把茶水拿了起来。
摸着感觉有些烫，用嘴稍微抿了一小口，茶香便扩散在嘴和鼻腔中，连我的精神都被这香味给带动了起来。
我不是品茶的行家，但这个茶，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真心觉得是好喝。
罗亭的母亲果然贴心，我一边如此想着，我一边大口地喝起茶来。
“同学，悄悄地告诉我，你和罗亭是男女朋友关系吗？”
“噗……”我口中的水，瞬间就喷薄而出。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靓丽的彩虹，“啊，不好意思。喷在您家沙发上了。”
我赶紧打算用手纸擦拭。
这次的喷水，可以说是出了大糗了。
“啊，没事。我来吧。这沙发本来也就打算换一个了。”她的母亲也赶紧慌慌张张地拿了块布过来，一同擦拭着沙发，“倒是我才对，还是没有忍住，问了些八卦的事。这些啊，其实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按理来说都不该过问的。”
“不不不，您误会了。”见到这种情况，我赶忙解释，“我和您女儿真的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脸都红了呢。”罗亭的母亲指了指我的脸，露出一副招笑的表情。
我赶紧摸了摸脸，发现确实有些发烫了。
“这、这只是很普通的不知所措而已啦。”我别过脸去，不让她母亲看到我这张显得害羞的脸。
真是的，我到底在害羞个什么劲啊！
“呵呵，不过啊。”她母亲笑了笑，随即，又很意味深长地说道，“罗亭她，是不是在学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
我转过头看向她母亲，发现她母亲两眼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杯，笑容也变得稍有僵硬。
“不，麻烦倒都谈不上啦。”我摸了摸头，感觉由我来评说罗亭的日常的话，未免也太片面了点。
说起来，罗亭的母亲如今已经不再对罗亭的自杀有所担忧了吗？还是说，以为罗亭的价值观已经扳正了吗？
但至少这一个月中所发生的事，她的母亲肯定是不知道的，罗亭本身大概也不会主动去说。
说起来，罗亭母亲对于罗亭如今价值观的形成，又了解多少呢？
卡，咚。
一声开门声，紧接着一声关门声。
喵。
接着，又是一声温润的猫叫。
“啊，女儿你换好衣服了啊……”
“嗯。”身后，传来了罗亭的应答。
我回过头去，看见罗亭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塑身短袖，以及一条及膝的红绿相间的网格裙，她正抱着那只捡来的猫，不停地捋顺着它的毛。
一身正统的少女居家打扮，穿在罗亭身上还真是意外地合适啊。
“嗯？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我匆忙别过头去。
当然，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尤其是对于罗亭这种性格的人而言。
罗亭没有追问，而是默默地坐到沙发上，看着正对着她的，窗外的紫红色天空。
还真是有够舒服的生活呢，一般这个时候正是老妈接到老师的告状电话，对我批评教育的时候，明明都是问题学生，为啥差距咋就那么大？
啊，突然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办呢。
“伯母啊，其实我今天来是想……”
“好了，那既然女儿也换好衣服了。那咱们就做饭。”她母亲依旧是没有听完我说的话，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往厨房走，“这位同学，你能过来帮帮忙吗？”
“嗯？啊，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没想到她会自来熟到让女儿的同学来帮忙做菜。不过这种性格也好，让我也能少些拘束。
我这么想着，便也站起身跟随她母亲进了厨房。
至于材料的话，一会儿做完饭再给也不迟吧。
我回过头去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材料，视线也顺便扫到了罗亭，见她靠坐在沙发上，表情出乎我意料的安详，没有那种冷峻的感觉。
罗亭抱着那只娇小的猫，同它一道，静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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