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伊芙的小手已经僵硬了，却仍旧向着天空。青紫色的脸蛋之上沾满泥污，如同一个惨遭遗弃的玩偶，眼神之中再无生气。
【奇迹】并没有来得及降临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哪怕是神明，也无法使一个逝去的生命重返回人世间。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死去的伊芙身旁，用手拭去她脸上的秽物。手指拂过之处，泥污消解，褶皱齐平。仅仅是一个瞬间，死去的女孩似乎就有了生机，青紫色的笑脸变得红润，仿佛下一秒就能够睁开眼睛一般。溢出的生命力甚至影响到了周围的植物，杂草与藤蔓疯狂地生长着，又迅速地分解形成泥炭，促使脚下的泥浆向着泥土转变。
“我”却收回了手。
已经足够了。
哪怕注入再多的【奇迹】，面前的肉体也已经是一具空壳了，逝去的生命终究无法再回到这个世上。“我”挥了挥手，几束草叶便从脚下蔓延而上，轻轻地盖在了女孩的身上。
就这样吧——“我”站起身，内心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说到底，“我”的存在不过是世界某一规则的具现化而已，甚至连能够被称为自我意识的东西都没有。“我”并不关心人类，也并不关心曾经的所作所为，只要【奇迹】降临就好。
只要【奇迹】降临⋯⋯就好⋯⋯
“我”向前走去。脚下的有毒的泥沼演替成为土地，嫩绿的植被开始生长，荒芜的大地出现生机。
“大姐姐，你在这做什么呀？”
稚嫩的童声自身后传来。
那可能是“我”诞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惊讶”这种情绪。
名为“灵魂”的信息消散，生命就是真正地逝去了，哪怕是神明的伟力也无法逆转。这是源自起源的底层逻辑，是特拉希尔大陆绝对无法杵逆的铁则。但就在此刻，在“我”的身侧，散发着微光的朦胧身影就这样俏生生地站立在这片草地上，眨巴着充满好奇的眼睛看着“我”。
是往日之影的重现，还是“我”出现了幻觉？都不重要了，对“我”而言，伊芙的存在是与常理相悖的异常。“我”出现在伊芙身前，抬起的掌心之中浮现一个空洞，直通起源。空洞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吞吸着不应存在的女孩，连带着“我”的身躯一起。
⋯⋯啊啊，又要回炉重造了吗，不过如果是【奇迹】本身受到了侵蚀的话，确实不如直接进行重启——“我”是这样思考的。
享受着自身存在被一点一点撕碎的过程，“我”甚至还有时间回味女孩刚刚的话语。
⋯⋯⋯⋯我？
“大姐姐⋯⋯？”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女孩似乎是误以为“我”要抚摸她的头发，怯生生地后退了几步，又不敢走得太远，只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是在说我吗？”
“我”磕磕巴巴地问着伊芙。已经许久没有向人类说话了，组织语言的行为显得无比生涩。
“？”
伊芙歪着脑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也不是没有和人类进行过交流，但在他们的眼中，“我”不过是一团拥有着人类形体的光芒，甚至连知性生命体都算不上。最多，只是某种宗教信仰的具象吧？当然，“我”也并不在意就是了。最初的虔诚终究被腐坏，奇迹被视作王权统治的工具，最终遭致另一种意义上的【奇迹】——即是灾难——也是理所当然。
被称作“大姐姐”倒是第一次。在这个本应死去的少女眼中，“我”又是何等模样呢？“我”的内心诞生了小小的好奇，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我”俯下身，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让女孩描绘出她眼中的我。
“能不能说的再具体一些⋯⋯你眼中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女孩似乎是认为“我”在开玩笑，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容。但她还是认真地瞪大了双眼，非常仔细地注视着“我”，绞尽脑汁地描绘我的外貌。
“大姐姐⋯⋯你很漂亮呢，穿的衣服也干净，而且好像还很温柔的样子，说话⋯⋯说话声音也很好听，就和我的妈妈一样——啊！”
如同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般，女孩惊声尖叫了一声，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了吗？她的身上散发出恐慌的气息，但并不是对神明的敬畏。“我”轻抚她的后背，试图让她放松一些。
“你似乎在害怕？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伊芙悄悄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将头低下，口中低声嚅嗫着什么，畏畏缩缩地不敢说出声。
“爸爸说，我们是流民，是犯了错之后，被赶到这里的有罪的人。大姐姐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气质，肯定是哪里的公主吧？爸爸要是知道了我和你这样的人儿说话，肯定会生气的，到时候我就又要罚站了⋯⋯”
“你们犯了什么错吗？”
“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女孩儿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呢，听我爸爸说，是很大很大的罪过。好像是老人顶撞了那些个老爷颁布的税收法令，好像还打起架来了。到最后⋯⋯到最后我们就被赶到这儿来了⋯⋯不过也没差，反正都是吃不饱饭，这里环境虽然差，少了那些贵族老爷的管教，我们过的倒是更舒服一点呢。”
一如既往的愚昧。
人类这一物种似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过任何教训。“我”所经历过太多的战争、饥荒、死亡，起因似乎都是源自人类自身的欲望，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压迫。现在，过去，抑或者是更古早的【旧世界】，人类一直热衷于毁灭自我；终有一日，丑恶的生灵将会自食恶果。
不过⋯⋯
“我”又低头，注视着身前小小的女孩。
人类又是矛盾的。“我”在她的身上，没有察觉到一丝对世界的恶意。如同一张未曾被染色的白纸，女孩内心的善意已经超过了太多自诩虔诚的信徒。“我”伸出手，抚摸着女孩的头颅。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人类⋯⋯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思考的过程过于投入，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前女孩儿身影的消散。再回神时，手掌之下再无女孩的余温。女孩的尸体仍旧躺在我的脚边，似乎先前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境。
神明也会做梦吗——“我”哑然失笑，却惊愕地发现，地上安详睡去的女孩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她那毫无生气的眼瞳之中，正倒映着女孩儿眼中的，“我”的外貌。
并不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但确实如她所说，“我”看见了一双温柔而悲悯的眼眸。那是“我”的眼眸。
“啊啊⋯⋯开什么玩笑，我这样的存在，居然会温柔⋯⋯”
真可笑啊，“我”曾为他者降下过数不清的奇迹，但当属于我的小小奇迹降临时，“我”却如此狼狈地瘫坐在地上，眼眶有些发热，却无法如同人类一般流出泪水。
真好啊⋯⋯当这个想法出现时，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我”竟然会羡慕人类？“我”努力扭开头，不去注视地上早已死去的女孩儿，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疯狂的想法悄然滋生。
“我”能听见魔鬼在我耳边的低语，那正是神性受到污染的象征。
但这一次，“我”没有抵御住诱惑。
“我”向女孩伸出了手，抛却了所有的责任与义务，任由名为“人性”的毒药在神性中蔓延。
再然后，“伊芙”睁开了双眼。
“啊⋯⋯啊⋯⋯”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好。一切在“我”眼中，再单调枯燥不过的事物，在伊芙的眼中都被赋予了奇妙的色彩。滚烫的泪水自我脸庞上流下，我的胸膛中充斥着完全无法理解的情感。
有些酸涩，我却并不讨厌。
那正是新生儿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
我艰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着沼泽的出口走去。衣服和脸蛋上再次沾染了泥污，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荆条割破，疼痛、疲惫，这都是我不曾拥有过的新奇体验。
炊烟在远处的荒地上升起，灰头土脸的流民们在大声说笑。我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悲伤、痛苦，但他们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比的鲜活。
正如此刻的我一般。
奇迹的神明在这里死去，脆弱的我却在这里重获新生。
属于伊芙的人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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