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国不让林枫下地，却似乎从来没有关心他的学习。
能反映学习情况的，大概是相隔数月拿来的奖状和试卷，林建国家里的客厅既是厨房也是餐厅，入门的对面的墙上贴满了红黄相映的奖状。
林建国用手蘸糨糊，均匀地抹在奖状的背面，把它们按到墙上去，拍几下，然后手指揩了奖状的表面。
"整那么多有个鸟蛋用！"林建国说。
每逢新的奖状，就得劳烦他搬来凳子站在上面粘贴。大概是觉得不耐烦了，林枫再递奖状，就对他一顿数落。
林枫在学校对老师说："老师，能不能不要发奖状？"
老师好奇地问："为什么？"
"爷爷说这些纸屁用没有，擦屁股硬的不行拿来垫桌脚太软。"
"这样啊。"
老师算是乡里阅历丰富的老人了。但还从没见过孩子拿到奖状被指责的。
"那以后我们不发奖状了。"
林枫再没拿到奖状了。他奔跑在乡间的田埂，惊起一大片打算偷吃庄稼的鸟。他是最靓的仔，因为他手里有棍子糖，他用奖状换取了更划算更容易满足心理的物质。
林枫看到家里的篱笆了，可他嘴里的糖还没融化完，于是他转身一扭，走向斜侧的一间屋子。
房屋看起来萧索，仿佛没有人住。里边养的鸡鸭鹅有好几只跑了出来，在门口，拐角逍遥晃悠。
门口摆着一张凳子，中间油得发亮。是涂漆了还是什么？
这些鸡鸭对他浑然不怕。恼怒的林枫一脚踹向一只呆头呆脑的青头鹅，被闪开了。那鹅站了站身子，将长长的脖颈扬起来，翅膀展开好似孔雀开屏一样神气。青头鹅扑腾着双臂追他。
平常，林枫完全可以趁机揪住它的脖子或翅膀然后甩飞出去。不料这头鹅凶猛得很。如果说林枫的战斗力是3000，那么它是10000。林枫挨了两个极具侮辱的巴掌，顾不上嘴里的甜，便撒丫子跑。
"小家伙干什么呢？"林枫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那主人是村里唯一的信差，大家都叫他王老。
王老穿着褪色泛白的邮政制服，他面部的线条是刚硬的，整个人却看起来很随和。村里人从未见他发火。他的下巴只冒出点胡茬儿，相比于胡须原该有的粗犷浓密，头顶扁扁的鸭舌帽阻挡了人们对他头发是否健在的好奇心。王老的肩上总是挎着装满信封的斜包。
王老要到那个家畜乱跑的人家送信。他问林枫："这鹅是王婆婆家里的？"
看到林枫点头，王老笑着说："以后别追着鹅打了。这鹅没人管，很野的。"
林枫又默默地点头。他怕那些家畜找他麻烦，便一直躲在王老的身后。
王老敲了敲半敞的门，走了进去。
这里竟然有人住？林枫好奇地伸出脑袋往里张望，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开门，王老站在前面和她说话。
王婆婆接过王老的信，她反复看了看黄色的信封，然后还给王老。王老明白她的用意：她要他念给她听。
王老出来时，赫然发现林枫还杵在门口。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信要送，只对他说："别在这里玩。"就走了。
王婆婆的面目比王老可憎十倍。她就像林枫从课外书里了解的木乃伊僵尸，浑身皱巴巴的，牙齿掉光光，头也光秃秃。只有几绺雪白的鬈毛在她耳边后脑勺的周围。村里的老人很少会有这样的形象。
王婆婆一说话，嘴里就像在咀嚼着什么似的。她没有前排的牙齿，所以那干瘪的长嘴唇就耷拉下去，然后又探出来。这动态让林枫感到恐惧。所以当王婆婆往门口看时，他一溜烟不带停地跑回了家，王婆婆的家离王建国的家很近。
林建国问他去哪里野了，怎么这么久不回家。林枫脸上仍带着余悸的神色，被林建国注意到才这样问的。
林枫叽里呱啦地说，隔壁家王婆婆是木乃伊！林枫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的大鹅，还有如此老态的人。王老，村里人都认识他，又是大人，不怕王婆婆是合理的。当然，他怕王婆婆也是合理的。
林建国一听，不分青红皂白，啪的一声便给林枫一个耳光，林枫被打懵了，他看见四处乱窜的迷你的小星星，在恍惚中听到林建国问："你那奖状呢？怎么这么久还没发？"
什么奖状？早被换成糖果，溶在他的肚子里了。
林建国见状，气的吹胡子瞪眼，差点儿要跳将起来———“好你个鬼孙儿！”（林建国原本要说的是“好你个乖孙儿，由于激动，口误了）啪啪啪，林枫的脑袋侧向左边，然后又侧向右边。
无论是王婆婆恐怖的脸庞，还是爷爷稀罕的发火，林枫都归咎于碰见了领居家的木乃伊。所以他每次路过王婆婆家，总是小心翼翼的，王婆婆比她的家畜更可怕。
他看到王婆婆坐在堂前门口的凳子上，眼巴巴地向外看，那模样像是要吃了他，这样的屡次的诡谲场景，让他愈发笃定，王婆婆惦记上了他。
王婆婆是他童年的阴影。有一次，王老来到林枫的家里送信，信是他爸妈寄来的，里面还有生活费。
虽然信的内容简略，但林建国不大识字，他又不好意思老找王老给他读信，于是每次都问林枫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林枫说，里面问我们最近过怎样，问孩子的学习成绩如何，最后则说最近赚了多少多少钱。
林建国点点头，他说自己其实识得看字，像林枫奖状上写的优秀进步奖，先锋队队员，他能念得出来。
那为什么还要他念？林建国大声说你要是不会读那学就白上了。
有一天，王老照例来送信，王婆婆推开了院子的门，拄着拐杖问王老有没有她的信。林枫忙跑进自家的鸡圈里。接着，林枫被林建国逼迫着走进了王婆婆家，林建国要他给王婆婆念信，那是王婆婆的儿女寄来的信。
林枫自然摇头拒绝了。但林建国高举起手来，这含义不言而喻，与恐怖的可能会吃人的王婆婆相比，这是实打实的。挨了顿痛揍后，他跟木乃伊走进了棺材。
棺材里有他熟悉的奖状，它们被透明胶粘在墙上，再上面是一张伟人相。奖状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有好多他已看不清内容。
这苦差很快便完成了。因为王婆婆信件的内容比他家里的还要简略。林枫数了数，十四封。
王婆婆给了他两个解渴的李子，以作读信的报酬。
林枫又给王婆婆读了几次信，他不再觉得王婆婆是木乃伊了。这几年的时间里，王老会给王婆婆带来一封信。
林枫再没见到王婆婆了，他去县里上了初中。后来，他听说王婆婆死在了那张凳子里。尸/体是王老发现的，坟墓就在林枫那会的秘密基地的附近。
长大后的林枫去祭拜她。他把三根香插在苹果上，然后往地上撒几个李子。据说只有王老会每年在发现她尸\体的时候祭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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