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熏门每日进猪,每日都熏地臭不可闻,尽管李元惜初次清扫效果没能达到预期,好歹还有个动静,所以城门领很是期盼新管勾的到来,仍旧派出守城兵监用竹立牌。
李元惜把曾经向侯明远之辈讲述的计划,又重新向青衫们讲了,众人也无异议,按照事先安排,一队队地沿南熏门大街、曲院街、小巷口、宜男桥小巷、宜男桥、马军衙街各岔口、杀猪巷等处分散。
听话照做,青衫们内心都感觉一阵阵轻松,不就是扫街么,有何难,怎么着也比他们之前做的活计容易上手。
“这是家里闲着没事做的婆娘们该干的活!”雷照小声嘀咕,踢着青石上的一块陈年污垢,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不过,谁会和信手拈来的银子过不去?
三更时分,猪倌们已将生猪赶到南熏门外,一万余头猪,浩浩荡荡排了七八里,一个个肥胖滚圆,一路哼哼唧唧,走着走着就要随地排泄,仿佛肚子里装的都是这肮脏东西。
接着,青衫们脸色变了,白的,紫的,青的,都是极力闭气所致,雷照更是捂着口鼻,恨不得当下窒息过去。
猪乃杂食生物,不同于食草的牛羊,排泄秽物臭不可闻,普通人根本闻不得,这群精挑细选出来的青衫,在进街道司前做惯了苦累脏臭的活计,理应是能习惯恶臭的,但仍要跑到路边呕一阵子,有支撑不住的,不得已只能去街铺里借把椅子稍事休息。
好在这群青衫都是惯吃苦的实诚人,身体稍稍缓和,便又坚持拿出干劲,挥着扫帚铁锹上阵去了。
遇到某路段人手不足时,李元惜会亲自上手帮忙。
她不动手还好,只要一摸扫帚,立即拥来一群人来劝她,大抵都是些“管勾怎么能做这种事?”“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事?”,诸如此类,仿佛她手里的扫帚才是对他们能力的侮辱。
李元惜怎能服他们?
不过,经这么一闹腾,青衫们又重新积极起来,街巷里热热闹闹的,惹得不少人家开门开窗,探出头来打量询问。
董安本在瓦舍里跑堂,见到的都是烹熟了的猪肉脯做馋嘴零食,今夜算是把他的胃液都吐出去了。尽管如此,他仍不做闲人,硬着头皮扫了小半里街。这会儿双腿软地发颤,李元惜便叫他先去休息,接过他的扫帚继续清扫。
董安坐立不安,但看着李元惜一个芳华女子,干活竟如此卖力,不觉又仿似看到故乡里的小妹那般欣慰。
“大人,咱们把南熏门这么脏臭的地块打扫干净,百姓们一定会记得街道司的好。”
“那是自然,只有街道司,才能让东京街道变个样。”
“哟,李大人,话可以随便说,京城可不是说变就变。你瞧瞧你的青衫,吐得都快没人形了,莫不是群废物么?”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中传出个煞是刺耳的尖酸讥讽。李元惜循声去看,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孔很是熟悉,不是侯明远是谁?
前任青衫侯明远边嗑瓜子,边叫喊着揶揄李元惜,说尽了风凉话。
原来,自昨夜被李元惜这样一个既山又野的毛丫头裁了职务,他好赖咽不下那口气。卸了青衫衣便没了保护伞,白日上街去酒店,居然被小二嘲弄,想着去赌斗鸡解闷,赌场掌柜的暗示他还赊欠着几十两银子,去小摊挑果子要付钱,还被旁边面馆差点泼了盆脏水。
总而言之,只今一天,便积攒了他过往在街道司二十年都没攒下的怨怒,晚上叫了同样被裁了职务的老伙计,在他宅子里饮酒,发些牢骚舒缓闷气,顺带着商量怎么把李元惜踢走。偏不巧,他宅子恰好在南熏门曲院街侧的巷子里,入夜听得大门外街坊邻居叽叽喳喳,讲什么街道司又要来清扫南熏门了。
“嘿,干嘛偏选这块地啊?这不是故意给兄弟们难堪么!”
在座的旧青衫臭味相投,只消对视一眼便能领悟意思,几人一拍即合,到南熏门来看热闹了。
来的共五人,每人拢一把街巷里买来的炒货,故意挤街边围观的百姓群里,边嗑瓜子,边看青衫子们被恶臭折磨的丑相。他们瓜子嗑地津津有味,也嘲笑地有味津津,旦有青衫去呕吐,他们便是一番冷嘲热讽,指指这个,笑笑那个。
有时青衫们不小心弄折扫帚或是铁锹,或是不小心把清理好的秽物铲到装垃圾的车斗外,或是骡子没听人使唤,不耐烦地到处走,或是有人在光滑的湿砖上摔了跤,侯爷他们便放声大笑,故意拍手叫好。
“废物!十两银的废物!李大人,您还不如把街道司改头换面,做家逗笑的戏社,一百名丑角,足以轰动全京城了!”
侯爷甚至以长辈的语气向百姓们数落李元惜的不是,话里话外都是责备李元惜专横独断,断送了街道司的“美誉”。
他万没想到,李元惜此次见到他,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还很有好感。新兵上阵,怯怯瑟瑟,为将者通常要讲些凶狠的话来激发他们对敌的决死求生之心。最凶狠的,莫过于伤口撒盐,死了父母的,就叫他们回忆父母被残害的惨状,新婚分离的,就叫他们回忆新娘的泪水涟涟,逃离故土的,就叫他们回忆故土朴实平静的风土人情……
这一群青衫,好比那一群新兵,他们的伤口,便是世人的低看侮辱。
侯明远恰做了那叫所有人磨刀霍霍的敌人,因此,在侯明远远未觉悟前,李元惜故意要激他说更多狠话。
侯明远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好歹在东京城做了几十年青衫,见过面孔千千万,一眼就在新青衫中认出熟人:“哈哈哈哈,这不是背尸张么!漏泽园背尸的,和死人打交道——一辈子都吃不了喜宴的晦气人!居然在清扫我大宋都城中轴长街南熏门大街!成何体统!背尸张!喂!别低头啊,别走啊,喊你呐,背尸的——哈哈,瞧,大家瞧,他回头了!背尸的,你这是冲撞皇威,是大逆不道!——欸?那个瓦舍跑堂的,上次见你,你还给我擦鞋呢,记得不?你瞧你这身子骨,可比唱戏的小娘子柔弱多了,你哪是扫街的料?你把学来的唱段给大家唱两句,唱得好侯爷给你赏钱……瞧!瞧!他瞪我,哈哈哈……”
话没说完,就有个八尺高的大汉冲到侯明远面前,这汉子长得敦实,脸大脖子粗,胸壮背阔,恍如尊铁塔般,怒目圆睁,声如响雷,将手里提着的铁锹往地上直直地戳下去,铁锹登时卷了刃,棍子也从中断折,唬得侯爷顿时掐了话,往李元惜背后躲,舌头打颤,嘴里语无伦次,只会瞎嚷:
“李大人,你的人!你的人啊!”
雷照撸起袖子,老鹰捉小鸡似的要把他从李元惜身后拎出来:“妈的,你这鸡儿神烦,看俺不拔了你舌头下饭!”
“够了,我们是来扫街的,不是来打架的。”李元惜制止他,看向青衫们一双双疲惫却怨怒的眼,大家都等着她说句公道话。看时候差不多了,李元惜也不由着侯明远瞎闹了。
“怎么?被看热闹了?”她反问青衫,“不想看热闹,只有一个办法!”
她把雷照捏紧的拳头松开,卷了刃的铁锹重新塞回他手里:“把这感觉刻到心里去,叫京城在自己手里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我敢说,你们会赢得全京城的尊重,否则,他们都将是侯明远!”
雷照听了,仍咽不下气,只想揍侯明远一拳头再说话,李元惜硬是将他训了回去,雷照不服,狠瞪了侯明远一眼,转身振臂高呼:“大家动起来!这青砖街面,咱扫他娘的个锃亮!”说完,向董安伸手:“来,跑堂的,俺这个砌墙的罩着你!”
侯明远唱的这一出,非但没把青衫唱衰,反倒把他们的干劲唱到最高,个个挥汗如雨,卯足劲地铲除青砖上积的陈年垢,这便是李元惜最想看到的,成效也是明显的,大街两侧原本只想凑个热闹的百姓们,这时纷纷为他们鼓掌喝彩。
侯明远哪里肯丢面子,见没人理他,连忙伙同他的狐朋狗友一同煽动百姓唾骂李元惜和青衫,可百姓们的眼却不是瞎的,实在听不入耳了,就出来反击他:“你有什么资格笑话人家?南熏门落你侯爷手里,只会一日日地把我们街坊当臭肉干熏着。我看这群青衫头天上任就敢来清扫南熏门,实是有担当,不过是手生不熟练,慢慢就熟练了。”
到后头,不需雷照动手,百姓们便都替他去收拾侯明远了,有个屠夫还去推了停在路边的辆粪车,放在侯明远面前:“人家在清扫,侯爷,您可真自觉,您恨不得把全京城的瓜子皮混着您的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脚底板。既然您这么不忌讳恶臭,请,您尽情享用。”
无论对李元惜、青衫,抑或是百姓,侯明远都恨得牙痒,哪里还能再磕得下瓜子?再这一车满满当当、瓷瓷实实的秽物堆放在自己面前,根本承受不住,胃里一阵反酸,顿时鼓起两腮,扭身逃去。
这时,恰好周天和打杀猪巷那边赶来,见他神采飞扬,李元惜便知道杀猪巷已清扫完毕。鉴于南熏门至杀猪巷路段间,数杀猪巷最难清扫,李元惜便差了最稳重的牛春来,携了三十几名青衫,带了街道司库房内留存的一半器具,同去清扫。
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会收到好的成效。
“诸位,”李元惜向百姓们抱拳:“如大家所见,纵使我李元惜及百名青衫尽力履职,仍有侯明远之徒当众侮辱讽刺,恶意污名街道司。街道司急于得到大家支持以正名。如今,南熏门大街清扫完毕,大家可随我沿青衫们清扫的路线,一道去杀猪巷看看,如满意,可予我青衫褒奖几句,如不满意,我街道司悉听教诲!众位,请——”
百姓兴致勃勃,都随着李元惜一路走向杀猪巷,干净整洁的街面使他们赞不绝口,即使是最脏乱不堪的杀猪巷,也找不出半点垃圾,且因为用水又泼洒着洗过,地面便在清晨青白的光照下耀着亮洁的光,瞧着便叫人心情大好。
饱受杀猪巷陈年恶臭的百姓们机敏地觉察到这一变化,有的探出窗户,有的走出大门,有的为青衫们送来饮水,见有青衫伤到手,他们还拿出自家备着的金疮药,免费赠予,好不热情。
百姓们的称赞也让青衫们展露笑颜,他们擦去宽额上的汗,趁热打铁,把器具收拾上骡车,预备送往城外填埋处。
“赶明儿还来不?”百姓们殷切地问,两匹装着垃圾箱的骡车上装满了垃圾秽物,他们十分恐惧这些秽物又重回街面,李元惜也怕,她向百姓们抱了抱拳:“大家尽可放心,街道司会尽力保证南熏门大街的干净清洁。”
那侯明远又悄悄跟过来,眼见百姓们对青衫们的颂扬有加,便是恨得牙痒,也不敢贸然前去再讨没趣。
“侯爷,这群穷脚夫如今猖狂得很啊,咱们重回街道司怕是不行了。”他身边人说,侯爷一脚踹他臀腚上:“说什么晦气话,街道司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他们既然干得这么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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