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星楼像是戳在了刘麦秆的心里,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它,霸道蛮横,和陈背篓一样地得意洋洋。
晌午过后,魁星楼在刘麦秆的院子里投下巨大的阴影,要是夏天,那是一片荫凉,到了冬天,就是阴冷的死亡地带。
这预示在在漫长的冬天,刘麦秆家一半的院子里,将看不到阳光。
以往,刘麦秆没觉着太阳的重要性,现在,没有了阳光,他的心里也黑暗了窒息了。
魁星楼堵在了心里,长在了眼里,无时不刻地刺激着刘麦秆敏感脆弱的神经,这让他焦躁愤怒,他要找碴,出一口恶气。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往年的这一天,何采菊在院子里唱秦腔,她家的葡萄、梨子、核桃都成熟了,大伙在一起说说笑笑、唱唱跳跳过一个热闹的节日时,陈背篓总吊着一张驴脸,摔碟摔碗、指桑骂槐地表达不满。
今年,陈背篓一反常态地支持何采菊,让她拿出压轴好戏,不在院子里唱,是在阁楼上唱。
阁楼上摆了桌子凳子,新鲜的刚下架的葡萄,水灵灵的,金黄的梨子个个有拳头大,汁水粘人的手,几十只蜜蜂绕着梨子葡萄嗡嗡嗡地飞。
油坊门几乎家家都来人了,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坐在首席上,陈背篓点名何采菊唱一出《屠户状元》。
陈背篓家这边热闹万分,院子的另一边却冷冷清清的,刘麦秆坐在台阶上,此时,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升起在半空,刘麦秆发现,魁星楼不只是遮挡了他的阳光,而且挡了他的月光,别处月光溶溶,他这边却一片阴暗。
阁楼上的欢笑声、唱戏声,是一根根扎入刘麦秆神经的刺,他肚子里蹿着一股火气,像一个气球,越涨越大。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场大雨,刘麦秆就赖在炕上,又睡了一个回笼觉。
他起床后,雨还没有停息,拉开屋门,发现院子里的水满了,他吃了一惊。
他父亲刘秉德修这座院子时,未雨绸缪,地基提得比周围高了三尺,这么些年,无论下多大的雨,这个院子从来没有遭受过水灾。
刘麦秆撑起伞,去院子里查看,这一看,他气炸了,原来,陈背篓魁星楼的地基,挡住了水道,刘麦秆家院子里的水排不出去。
刘麦秆趴在墙头上喊陈背篓,陈背篓站在阁楼上问:“啥事?”
刘麦秆说:“你欺人太甚,你堵住了我的水道,要淹死我啊!”
这个院子原来是刘麦秆家的,只留有一个排水口,开在院子的西边,就是陈背篓家。
以前,刘麦秆院子里的水,通过界墙上的口,流到陈背篓家的院子里,再从水道流到街巷里去,就是说,这几十年,刘麦杆一直借用的是陈背篓家的水道。
第二次砌界墙时,刘麦秆怕花钱破费,推诿搪塞,陈背篓独自砌了墙,这次,他在墙上没有留排水口。
后来,修魁星楼,占用了原来的水道,陈背篓把水道改了,这么一来,陈背篓家的排水没有问题,而刘麦秆家的水却无路可走,只能积在院子里。
刘麦秆家水淹金山寺,他跳着双脚大骂陈背篓黑心驴,他这一叫骂,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也闻讯赶来。
雨渐渐停了,但刘麦秆家一片汪洋,要不是他挡着门口,水都进了他家的屋子,刘麦秆站在没膝深的水里,让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评评理。
大伙儿过来看了看,都不啃声,说啥呢?
刘麦秆没有留水道,多年占用陈背篓的水道,现在,人家修了楼,理所当然地改了水道,怎么能怪他呢?
但从情分上说,陈背篓明知改了水道,会给刘麦秆造成水患,但他却这样做了,既没和刘麦秆协商,又没告知,这就有点过了。
六爷背着手,蹙着眉,感觉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不知如何决断;村长牛大舌头谁也不想得罪,借口肚子疼,脚底板抹油,溜了。
刘麦秆咒骂陈背篓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陈背篓反唇相讥:“我不就是修了座楼吗?你眼红妒忌,你有本事修啊。”
刘麦秆红涨着脸说:“我稀罕你那玩意儿?我们家以前要啥没有?银元用缸装、三匹马拉的大车十几挂、良田六千亩、牛羊几百,老子把一根汗毛,都比你腰杆粗;你个穷光蛋,你爹就是我们家一只狗。”
不管刘麦秆如何炫耀刘家往昔的辉煌,但他们家是败了,只留下了那个破旧的阁楼,像一小截狗尾巴,半死不活地。
陈背篓笑嘻嘻地说:“你嫌我的楼高,你修一座压过我啊。”
刘麦秆气得咆哮大叫:“我也要盖楼,要压过你,你一丈高,我两丈。”
陈背篓呵呵地笑,像猫逗老鼠,说:“有能耐你修啊。”
刘麦秆那家底,一个筛子满是窟窿眼,家徒四壁、八面漏风;土里刨点粮食,拿去换几个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逍遥几天,就油干捻尽;没隔夜的粮,无多余的钱,屋顶透着亮,夏天落雨滴,冬天飘雪花,风是常客,窜门一样来来去去。
盖房不是动嘴皮,不是喷唾沫星子,那得硬邦邦的真金实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陈背篓这一军将得刘麦秆狼狈万状,一个念念不忘祖上辉煌,穷得却到处赊账的懒皮狗,有啥能耐修一座比魁星楼更高的楼?
陈背篓痛打落水狗:“刘麦秆,你盖楼啊,不盖就不是站着撒尿的汉子。”
当着一村人的面,刘麦秆只能嘴皮硬到底,说:“我要盖楼,盖全村全镇最高的楼。”
在两人的口水战中,臆想中的楼,从三层加到八层九层,从油坊门盖到了镇上县城,最后盖到了北京。
看热闹的人忙着加柴添火,鼓动说谁能住到北京城里,谁才是真的牛皮。
陈背篓说:“我有陈望春。”
刘麦秆说:“我有刘爱雨。”
陈背篓说:“陈望春有金钥匙。”
刘麦秆哽住了,翻箱倒柜、搜肠刮肚,刘爱雨除了能唱两嗓子,还有啥?气势上就输了,但他梗着脖子说:“那不是金钥匙,是枷锁。”
陈背篓说:“不服就打赌!”
刘麦秆说:“赌就赌!谁怕谁?”
油坊门人有爱打赌的习惯,赌粮食产量、赌牛羊的重量、赌女人生男生女、赌力气、赌下棋,输了的,光腚推磨、转圈丢人。
村子中央有个磨坊,门前有盘青石大磨,早些年,人吃的五谷杂粮、牲口吃的豆料,都是这盘磨子磨出来的。
好多年前,村里有个憨子,力气大,爱吹牛,一次喝醉后,说他能搬起大碌碡,没人信。
憨子恼了,说他不但能搬起碌碡,还能把天上的太阳打下来,人们哈哈大笑,有人笑得小腿抽筋、大腿痉挛。
憨子指着天上说:“打不下狗日的太阳来,我光腚推磨。”他摇摇晃晃,脚底拌蒜,大吼一声,去搬碌碡,却如蚂蚁撼大树,碌碡没动,他动了,碰掉了一颗门牙。
憨子输了,酒醒后,兑现诺言,脱个精光,拉着石磨,跑了几圈。
自那后,这一习俗广为流传,在缺少娱乐节目的年代,增添了不少乐趣。
二十多年前,扎根北京的正常渠道是读书考大学,端上铁饭碗。
那时候的铁饭碗,旱涝保收,实实在在的聚宝盆、活生生的摇钱树,人人羡慕、万人敬仰。
村里有两三个考上中专的,后来留在了县城里,回家时穿皮鞋着西装,说翘舌头的普通话,见面握手说你好,洋气得很。
陈望春和刘爱雨,要想在北京扎根,就必须考上最好的大学,优秀到足够留在北京。
陈背篓有个表兄,年轻时在沈阳军区当兵,给家里寄过一张照片,是在天安门前照的,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腰里系着装满子弹的武装带,胯头上别着一把手枪。
这张照片,原本在表兄家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每次去姑姑家,陈背篓总要看看这张照片,太神气了,北京、天安门、军装、手枪,太神气了,怎么看也看不够。
一次,陈背篓受不了诱惑,偷偷地将照片拿回了家,专门做了一个精巧的相框,装了这张照片,挂在堂屋的墙壁上。
很多个夜晚,陈背篓一觉醒来,黑暗中觉得这张照片在发光。
这张照片,在油坊门热过一段时间,很多人都来看,队长牛大舌头指出了一个疑点,他认为照片上的手枪是假的,因为据他所知,一个连级军官,是没有资格把手枪带到天安门广场上的;如果手枪是真的,那么天安门就是假的,很可能是照相馆里的布景。
陈背篓坚持手枪是真的,天安门也是真的,为此,他和村长牛大舌头七八天没有说话,看着他的影子就啐口水。
北京是人人向往的圣地,前半生,陈背篓既没参军的机会,也没招工的资格,考大学更没希望,碰上十年动乱,学校停课闹革命,所有通往城市的道路,都是死路一条,理想最终成为黄粱一梦。
从目前的境况看,陈背篓的下半生,也没有到北京发展的可能性,北京对油坊门的泥腿子而言,那是太高了,太远了,在高山之巅,在云端之上,够不着,摸不到。
现在,有了陈望春的金钥匙,陈背篓开始做起了北京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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