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征屯田子粒两千四百三十五万石,至永乐十年,征屯田子粒仅有九百一十二石了。”
“至今又四十载,杨王可知,现在屯田子粒,只有多少?”于谦想要解释清楚陛下的政策,就得从大明的一项税赋开始说起。
屯田子粒,曾经是大明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根由之一。
永乐初年军屯约有六千多万亩,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就只有不到三千万亩了,而且多为贫瘠之地,年年欠赋。
“多少?”杨洪面色凝重的问道,粮食是大明军队战斗力保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颠不破的道理。
于谦颇为感触的说道:“不足四百万石,屯田子粒,数年以来,已徒有虚名。”
“某曾在陕西、山西但任巡抚,杨王可知,长安直抵独石一带,田连阡陌,耕获颇丰,某就四处询问,则皆镇守、总兵、参将并都指挥等官,占为己业。”
“但这不是大头,缙绅、巨贾侵占之后,与地方官员勾结,民风彪悍之地,火并连连,春秋粮税,真的会打起来。”
于谦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洪,他为何要跟杨王单独说这个问题?
石亨在大同占山为王,大肆侵吞军屯,石亨做了,杨洪就不做吗?
杨洪刚刚到宣府上任不到一年,手下就有了一千三百多顷的膏腴之田,什么是膏腴之田,就是肥的流油的田地。
杨洪立刻就听懂了今天这谈话的重点是,敲打。
他略微有些尴尬的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也是颇为无奈的说道:“军卒逃屯,某也是权宜之计啊。”
于谦不懂声色的继续说道:“从长安岭到宣大蓟辽,九镇之地,军屯都败坏如斯,整个大明,又该当如何呢?”
“今日一厘,明日两分,日拱一卒,最终都是僭越,陛下分外忧心,大明正处于多事之秋,杨王,我们作为臣子,应该戮力一心,为陛下解忧才是。”
于谦既然在这里说,而不是弹劾杨洪,就是不打算扩大,而是想让杨洪自己说出来他想要的内容。
于谦总是偏向温和的。
“陛下之决议,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遵从。”杨洪十分郑重的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表态,下一次就不是温和了,而是都察院连章弹劾,他这才刚封侯,还没焐热呢,陛下还未赐下诰券,还不是世袭侯。
“刚才杨王问某,这敕喻之中农庄与军屯卫所,有何异同。”于谦却反问道:“敢问杨王,这军士为何逃所?”
杨洪叹气的说道:“皆因为这亩税二字。”
“一概以每顷粮十二石、草九束,地亩钱每亩一钱为率,上田一亩地收一石半,下田呢?地土瘠薄,每亩收入不过数斗。遇到灾年呢?”
“均算一下,这每顷六石,草九束,地亩钱,再加上摊派,能完成这天下军所十不存一。”
“除了亩税以外,还有就是一些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他们总是或买卖,或霸占,隐占军所膏腴之田。”
“唯独那些贫瘠的下田让军户种,军户压根撑不住税赋,就只能逃了。”
“僭越朝廷、陛下之权威,为自己谋取私利,就是眼下军屯之困局。”
杨洪给出了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亩税,第二个就是侵占,这是两个主要原因。
现象出现,提出问题,找到原因,其实天下人莫不知道军屯逃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亩税是朝廷定的,侵占的人是军户们惹不得人,自然只能侵占了。
杨洪占的都是膏腴之田,这些田自然有当地的孝敬,也有他清理查办,从一些人手中夺过来的。
什么叫权宜之计?
这就是权宜之计。
他并不想刨大明的根基,肥了自己。
但是他不占,别人就会占。
还不如他杨王占了,那应缴税赋补齐,也好过宣府知府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搞出三七分账,七成还是人家的戏码,山外九州民风彪悍,逼急了,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于谦略显一些无奈的说道:“卫所军饷不敷,一切仰给有司,有司又仰给内帑,倘若内帑入不敷出,又当如何?”
“这次陛下内帑动用至少两百万银,京师之战大胜特胜,但是内帑有出无进,终有溃竭之日啊。”
“前唐府兵制消,则唐有安史之乱,我大明有军所溃烂,则有今日闽地民乱、麓川反复。”
“陛下的农庄就是解决的法子,乡野土地归农庄所有,陛下取一成半核入太仓,稍微算算,算是减了赋。”
“这关键就是农庄了。”
“杨王所言的镇守、总兵、世家大族、勋臣外戚、缙绅巨贾为何得以侵占,而无人敢言呢?因为他们世受皇恩。”
“现在陛下将地还给了百姓,再有人夺他们的地,那陛下降下的可不不是皇恩,而是雷霆之怒了。”
于谦简单的解释了下军所屯田和农庄之间的差异。
“我觉得不稳妥。”杨洪却摇了摇头说道:“百姓孱弱,面对僭越之人,必然处于下风,到时候,该隐占隐占,该摊派摊派,没什么不同。”
于谦作为经年老吏,出任地方二十四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圆滑的功夫,杨洪这话,说着说着就落入了于谦的话套里了。
于谦看着门外,满是感慨的振声说道:“杨王啊,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乃是诚意伯刘基所言。
明初,军屯卫所法,就是刘基弄的,他奏请执行,而后朱元璋才四处炫耀: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后来刘基因为胡惟庸案被牵扯,改良军所军卫法,自此便没有了下文。
军屯的废弛,也立刻愈演愈烈。
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万万世沿用,若不能革故鼎新,军屯之糜烂,就是日后大明天下之糜烂。
这朝堂上烂一点,天下就得烂一片!要是朝堂上全都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了。
刘基作为首先提出军卫法的人,他能不知道军卫法的腐烂是必然的吗?
可惜,他无法再改良了,因为已经被牵扯了。
杨洪深吸了口气,看了于谦一眼,这种事办好了,千古流芳。
办不好,一个奸臣一个昏君,是跑不了了。
陛下动什么不好,非要从土地开始动手呢?
两人不再讨论这法子是否切实可行,相顾无言。
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僭越之人,面对一个百姓的时候,会耀武扬威,随意凌辱,但是面对一群百姓的时候,反而会畏惧不前,心生惊惧。
眼下的福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于谦终于图穷匕见,看着杨洪低声说道:“陛下提出以京畿、福建为试点,眼下山外九州纷扰不断,百姓离散。”
“若是山外九州可依此法,那必然最为彻底,也可验证陛下之农庄法,是否合用了。”
“若是军卫改农庄,兵丁何来?”杨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于谦一听杨洪的说辞,也便是明白了,杨洪这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是松了口气,山外九州之局势,还要多仰赖这位塞外诸部人人畏惧的杨王。
毕竟瓦剌人虽然暂时退了,但是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杨王愿意明确表态听从皇帝的旨意,而不是推脱、打太极、摆困难,这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于谦满是笑意的说道:“军卫法也好、农庄法也罢,若是不训练义勇团练,又有何用呢?”
“若是真的能实行下去,何愁兵丁呢?”
“也是。”杨洪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
这是军卫法的核心,万夫一力,天下无敌!
当年军卫法有效的时候,什么时候愁过兵丁二字呢?
大明当年喊出天下无敌,是真的天下无敌。
他们清楚的知道,来自底层百姓的支持,多么重要!其实军屯法的败坏,何尝不是一种当年的选择呢。
于谦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嘱咐道:“陛下言,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好,格杀勿论!”杨洪深吸口气说道。
干这种事,要么旗帜鲜明的反对,要么就是彻底不留后手,一做到底,没有什么绥靖可言。
这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于谦在朱祁钰的影响下,变得也不那么温和了。
“但愿大明能够万世永安。”于谦握着拳,突然用力的咳嗽了几下。
痰疾,这么些年了,一直不见好。
“于少保。”杨洪看着于谦咳嗽到脸都变得惨白,有些慌乱。
大明现在需要柱石,于谦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
“无碍,无碍。”于谦终于止住了咳嗽说道:“杨王,某最近要到山外九州去,最少的一个月多的时间,具体看看陛下这农社法是否合用。”
“现在这个时间点?”杨洪瞬间就愣住了…
于谦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啊,大战结束,不趁机揽权,将京营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去山外九州巡抚。
这万一…万一陛下对废立之事,有猜忌之心,觉得你于谦有权臣之心,这不就等同于,自废武功吗?
杨洪只担心陛下,并不担心其他人。
其他人不是于谦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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