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上朝的日子,也是京师之战爆发以来的第一次上朝。
瓦剌人从紫荆关而入,一直到紫禁城下,再到仓皇逃窜,一共不到七天的时间。
天色未亮,地平线泛着鱼肚白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午门之外,这一次他刚到城下,城门缓缓打开,上朝的钟声才慢慢响起。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也要等在门外等钟声响过三次,才能入宫。
朱祁钰在奉天殿下,翻身下马,静静的等待着在廷文武入宫。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珠帘,这一次里面没有了孙太皇太后,也没有了钱太后,空无一人。
朱祁钰重重的吐了口气,坐在了龙椅之上。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行稽首礼,拜见了大明皇帝朱祁钰。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阴阳顿挫的高声喊着。
吏部尚书王直,立刻站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为陛下贺!”
“瓦剌西虏大兴刀兵,汹汹至京师城下,三战皆负,甚至连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孛罗也被陛下手刃!”
“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王直说完,群臣立刻长揖俯首大声喊道:“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满是嗤笑的摇了摇头,就连一向要南迁的徐有贞也在恭贺的队伍中,只是他面色有些怪异的问道:“王尚书,朕何时阵斩了也先胞弟孛罗?”
孛罗死了?
他是上前线打仗去了,不过是去夺朱祁镇的龙旗大纛而去,也未曾对孛罗下手,何来阵斩孛罗一说?
于谦看朱祁钰一脸茫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带十三骑探敌营,城头大将军炮轰鸣之下,孛罗不知道是炸死了,还是被陛下砍死了。”
“瓦剌步战,才溃散四散而逃。”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点了点头,这才了然,为何瓦剌步战,为何那么的不堪一击,突然就散架了。
德胜门外一战,与步战接敌这份功劳,的确是要算在朱祁钰本人身上的。
德胜门大战,他可没有简简单单的参与,而是冲锋在前,阻敌在后,尽全功,这份功劳自然要算在自己头上。
给别人论功行赏,他自己皇帝就没有功劳了?
没人给他论功行赏,但是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射杀朱祁镇龙旗大纛执旗手的是他带领的十三骑,骚扰周旋瓦剌步战的也是他带领的锦衣卫缇骑,德胜门外的上半场,的确是朱祁钰本人打下的,孛罗死于炮火之下,的确得算在他的头上。
他平静的说道:“区区小贼耳,不足挂齿,兴安,宣旨。”
兴安身边有个小黄门,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一大堆的圣旨,这些都是册封的圣旨,具本开列诸将校功绩,封赏诸将。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仰惟祖宗创业之艰,宵旰孳孳,勉图治理,以大兄太上皇帝銮舆未复,痛恨日深,方诘兵数十万,欲以问罪于虏。”
“而虏以使来请迎复者屡皆诈,太上皇帝诏旨,谓若重遗金帛以来,虏必款送还京。”
“朝廷固疑其诳,而于礼难辞,拒悉勉从之,奈何其计愈行而诳愈笃……”
这段诏书是给京师保卫战定调儿,胜利者是不会被审判的,胜者为王,自然可以将事情定性。
首先必然是瓦剌入侵,这一性质。
其实从朱祁镇被俘开始,派遣使者送去金银之物,再到宣府、大同扣门之举,最后到德胜门外想要让于谦和石亨迎驾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尤其是朱叫门的龙旗大撵出现在了德胜门外,大明新皇帝不得不亲自上阵,这件事更是着墨极多。
这道圣旨,会通过驿站,通传全国各地,告诉大明的百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宣读册封圣旨就用了小半个时辰。
王直一直等到了旨意宣读完毕,才起身出列说道:“陛下,臣有大事启奏,陛下,该移宫了。”
“陛下乃大明英主,却一直住在王府里,坊间多有传闻,臣斗胆,还请陛下移宫。”
王直作为文官之首,并没有觉得这份圣旨,有任何的不妥。
太上皇做的,陛下自然说的。
太上皇带着二十万精锐,在廷文武七十余人,征战迤北,一战被打的全军覆没。
大明新皇帝带着一群京师老营2万人,备操军、备倭军20万,打的也先抱头鼠窜。
而且不是依托于城墙有利地形,是在城外与敌接战!
为什么说不得呢?!
王直作为吏部主事,文官之魁首,压根对圣旨的任何反对的意思。
反而觉得陛下该移宫了,一直住在郕王府算怎么回事?
朱祁钰则看着王直,一言不发,坊间传闻,其实只是托词罢了。
之前朱祁钰一直住在郕王府里,也没见王直请求移宫,现在京师保卫战打完了,开始请旨移宫了。
算是以王直为首的大明文吏,认可了朱祁钰这个皇帝。
朱祁钰却不太想同意,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唐明皇李隆基要住在兴庆宫内,而不是移宫到太极宫或者大明宫。
太极宫是隋宫旧址,唐初李渊、李世民都在太极宫,大明宫是李世民为了安置李渊建的宫殿,而后李渊病逝,大明宫停建,随后在武则天手中兴建。
之后大明宫就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但是李隆基偏不住在大明宫或者太极宫,而是在自己的藩王旧址上翻盖了兴庆宫,一直在安史之乱之前,都住在兴庆宫内。
这是为何?
朱祁钰本身是庶皇帝,这皇位乃是群臣共举,那封来自迤北的禅让诏书,连个印都没落,在廷文武,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在朱祁钰看来,这皇宫,就是群臣立的猪舍罢了。
他们想要养猪,而朱祁钰偏不想当那头任人摆布的猪。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接见于谦、金濂等朝臣们?
不能,他必须通过文渊阁才能召见。
住进了皇宫之后,他还能那么方便的跑去王恭厂炼钢吗?
不能,天子至尊,岂可轻涉险地?做这等工匠所做的事?
住进皇宫之后,宫里的宫宦盘根交错,兴安梳理了这么久,也没梳理干净。
朱祁钰思来想去,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在原来的历史线中,他现在一岁的儿子朱见济,会在景泰三年被册封为太子,六岁的时候,突然夭折。
而且明代宗执政八年时间里,一个孩子没有出生,在郕王府的时候,却是子嗣频出。
是风水?还是另有隐情?
难不成是明代宗太忙了?忙于振兴大明,忙于让大明再次伟大,没空造娃?
可是明代宗八年的时间纳了一个唐贵妃,还纳了一个妓女为妃子,就是为了生孩子,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呢?
皇帝,在为尊者讳的时代里,是没有错的,也是不能错的。
即便是土木堡大败,也依旧是说王振的锅,朱叫门无罪。
但是皇帝有一件事是绝对有罪的。
那就是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朝臣就无法为了皇帝披肝沥胆,没有子嗣,朝臣们就会心思不定,没有子嗣,朝臣就会千奇百怪。
生儿子,不仅要生,而且要多生!
纵情声色,肯定会被朝臣们说这是亡国之君!
那不生,必然是亡国之君。
其实,时间线再拉长一些,正德皇帝朱厚照,会两次落水,无子嗣,嘉靖皇帝朱厚熜,会被宫女刺杀,天启皇帝朱由校也会突然落水。
朱祁钰住进皇宫之后,他将失去自己宝贵的…自由。
自由!
“朕在郕王府里住习惯了,此事勿议,朕意已决。”朱祁钰毫不客气的回答道。
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移宫之事。
郕王府的校尉、宫宦、都是他的人,他用的也放心,老婆、孩子也安心,跟着朱祁钰拼命的十二骑,就住在郕王府的外院。
只要不是于谦带着京营的人跟他火并,他在郕王府远比皇宫安全的多。
于谦会吗?
朱祁钰当然知道不会。
“这陛下,这不成…”王直还要再说,却被朱祁钰直接打断了!
朱祁钰不动声色,平静的问道:“王尚书,就这么好奇朕每天吃几碗饭吗?”
“臣不敢!”王直听到朱祁钰如此说,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话太诛心了。
朱祁钰的话虽然平静,但是已经带上了怒气,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可是个冲锋陷阵的马上皇帝,哪怕是庶皇帝,谁敢造次?
“平身吧。”朱祁钰摇头,这王直还没过一个回合,就直接跪了。
没劲儿。
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站了起来,俯首说道:“谢…陛下隆恩。”
于谦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样,出列说道:“陛下,昨闻探事人来报,也先大选人马,有再犯我国之谋。”
“伏乞陛下,赐臣亲到边方,料度机宜,设计破敌,必不误国。”
朱祁钰闻言一愣,于谦居然要亲自去边方巡查?
京营大军二十万的兵权,这就直接交了?
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于少保,你昨天不是说杨王和武清侯年后去,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亲去?”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臣前往山外九州巡查,也是为了安边养民。”
于谦的安边养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朱祁钰的农庄法,他昨天跟杨洪打了招呼,再次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前往看看。
再有就是还兵权了。
自己都离京了,这十团营新京营的指挥权,陛下给谁就是谁的了。
能交给谁呢?
于谦叹了口气,英国公张辅殉国,英国公府上张辅还有俩兄弟,但是却是狗肉不上桌,难登大雅之堂。
陛下有能用的人吗?
朱祁钰听出了意思,略有些担心的说道:“一切便宜,任卿裁度,于少保有痰疾之症,塞外多尘,出塞还是多加注意才是。”
“前往山外九州之前,太医院有良医二人,乃是天下名医,先行诊治之后,再言出行之事。”
于谦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咳嗽过一次,还是因为土木堡惊变之后,他需要安排之事过多,才火炎干上,咳嗽不止,随后每次面圣,他都压着。
可他完全没想到陛下居然记得。
“谢陛下垂怜。”于谦俯首归班,感慨良多。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比少保的头衔还要重要一些。
少保这两个字,是对功勋的封赏,而这句出塞多尘,则是陛下的私情的信任。
大明得此君,真乃是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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