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二,天色晴和,日光朦胧,薄薄洒向人间,带来些许暖意。守礼夜归途中吹了冷风,回来草草睡下,一夜不曾焐热被窝,撑到后半夜,困意席卷全身,勉强睡了两个时辰。
简捷洗漱了一通,守礼回屋放盆,见梁芳也醒了,便打了声招呼,然后换了寒衣,关门而出。院里吹着冷风,守礼打着呵欠,拐到花厅,见赵钦已在收拾了,不免愧疚,赶忙上去搭手。
赵钦毫不在意,利落地抱起小松盆景,笑道:“你那盆可不轻,若路上抱不动了,可别强撑着!”
守礼笑嘻嘻应了声,弯腰蹲下,抱起富贵竹盆景,然后追上赵钦,大大落落出了花厅。
路上风景寂寥,四派阒然,不论是仲春姹紫嫣红的花园、还是盛夏蝉鸟聒噪的树林,统统不见人影,只有漫长的辇道上出现不少黄门,手持扫帚,有条不紊清扫残雪。
“阿嚏——”
守礼觉着鼻子不舒服,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觉着鼻涕出来了,赶紧拿手搡了搡。
赵钦听见,赶忙低头,端详着守礼,语出关怀:“最近天冷,可是受了风寒?”
守礼抖擞精神,答腔道:“有劳师兄动问,我没事!”
“没事就好!”赵钦点着头,突然又话锋一转,训诫道:“昨儿的事我听人说了,原是孟轲、田虎拌嘴,与你不相干,你当时就不该插手,站旁边看着他俩拌嘴就是了,还傻乎乎上赶着揽下那苦差,白出力就算了,还落不到一丁点好!”
守礼仔细听着,不禁抖了个机灵,然后垂眸道:“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就想着差事总要人做,不可能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这差事就没了,所以,我便自作主张揽下了,而且,田虎和我同铺而眠,我也不想事情闹大了,惹师傅和几位师兄动火。”
赵钦感慨道:“要是人人都如你这般笃实敦厚、心地纯良,师傅就不用日日操心了!”
守礼听了这话,忖摸了几回,不知如何回答,便乖乖闭紧了嘴巴,从容跟着赵钦赶路。
须臾,过了安礼门,进入西内苑,守礼逮着功夫,举目望去,唯见谡谡长松,郁郁翠柏,经育树局老师傅们精心裁剪过,宛如道道屏障,此起彼落,蜿蜒有致。
赵钦神情淡定,慢慢行了一射之地,经过御湖,见湖内有黄门在凿冰,便拿手指给守礼瞧,笑道:“怪冷的天,冰面上又滑得很,倒难为他们拿着冰镩凿冰!”
守礼踮起脚尖,远远眺望湖内,见一黄门抱着冰块放进冰车,不禁好奇问了一句:“他们凿冰做什么?”
“凿冰,自然为了储存啊!”赵钦笑道。
“储存?”守礼眉毛一拧,脸上露出迷惑之色,道:“我瞧这御湖结的冰层很厚,哪怕内侍省所有人都用,也尽够了,只消随用随取就是了,何必费这功夫?”
赵钦听了,又好笑又无奈,于是道:“你个呆子,这冰天雪地的用得上冰吗?那是存在冰室,预备盛夏启用的!”
听了解答,守礼哦了一声,又犯惑道:“等一开春,天气暖和,这湖面就解冻了,到时涣然冰释,就瞧不见冰块了,难道搁在冰室里储存这冰块就不会化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确实不会化!”赵钦说着,瞟了守礼一眼,见他目露疑惑,顿觉好笑,再一抬头,遥遥看到长信宫的宫门,便努力定下心来,交代守礼:“前面就是长信宫了,这是太后娘娘的居所,谨慎些!”
“嗯!”
守礼郑重点头。
少顷,到了宫前,赵钦带守礼向司阍黄门回禀,那司阍黄门听罢,面上有些紧张道:“陛下才带了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来问安,你们小心着些,别冲撞了贵人!”
赵钦嗯嗯点头。
守礼内心警觉,抱着花盆,跟紧赵钦,蹀躞到了偏门,然后耷拉着头,迈过门槛。
迎面是一条平坦砖地,直通二进院大门,砖缝砌得平齐,砖面雕刻莲花,活灵活现,两侧却各有千秋,左边修了花圃,栽着芍药,右边种了树墙,海棠荫护。
守礼脚步轻盈,过了金漆二道门,只见宫殿蟠郁,楼阁飞惊,一派辉煌耀目气象。
管内院的宫女眼尖,连忙上来探问,赵钦态度恭顺,老实答了,宫女又和气道:“这会子可是不巧呢,主子们齐聚正院,等着向太后娘娘请安,你们悄声跟我走!”
赵钦忙不迭点头称好,回头扫了眼守礼,守礼会意,双眼放出精光,翼翼小心。
转眼进了内院,宫女远远瞧着人影,不禁悬心,又不厌其烦警示,赵钦和守礼通了个眼色,颔首笑道:“姐姐只管放心,我们放了花盆就走,绝不东张西望!”
“嗯!”宫女柔声应了下,然后双手交叠,半垂着头,领着赵钦、守礼蹀躞进院。
院里欢声笑语,正殿门前站满了人,为首的当是天子无疑,身躯凛凛,挺拔如松,旁边许皇后天姿国色,衣着华贵,身后四妃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余下嫔妃也莹肌秀骨、千娇百媚,再往后便是五位金枝玉叶,高矮不一,香温玉软、雪艳花浓,最后是十几位皇子,要么芝兰玉树,要么容貌端丽,要么气茂神清,要么头角峥嵘。
守礼望了一眼,只觉自己鸦入凤群,十分惭愧,马上将头又低了两分,跟紧赵钦。
须臾,到了西厢廊下,只见门楣挂着桃符。桃符上字迹工整,颇似女子的娟秀之态,守礼读了两月书,识得不少字,便在心里默读——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宫女打住脚步,随手一指,吩咐道:“就放这吧!”
赵钦得了指示,顺从地放下花盆,守礼跟在后头,也慢腾腾放下,然后退出廊下。
这时,正殿大门开了,露出殿内鲜艳夺目的摆设,有位衣着不凡的姑姑缓缓走出,态度恭谨地向门口众人请安,声音圆润道:“太后娘娘吩咐,请陛下和诸位主子进去。”
天子嗯了一声,与皇后低语两句,然后带众人进殿。
宫女收回目光,一声不吭,径直向院门走去,赵钦会心,偷偷向守礼递了个眼色,守礼不敢耽搁,叉着手、低着头,脚步碎碎出了内院,然后一阵风出了宫门。
赵钦脑海中还盘旋着富贵景象,不禁感叹道:“到底是天家气派,真是闻不如见!”
守礼回味着,微微抬头,见杜陵笑嘻嘻迎面走来,不禁喜笑颜开,道:“杜师兄!”
赵钦挑起眼角,咧嘴笑道:“这大早上,瞧你这高兴劲,又往哪儿讨乐子去了?”
“我去哪儿,你还不晓得吗?”杜陵语气和婉,“你今儿可起得早,连早饭也没吃!”
“别提了,肚皮都饿瘪了!”赵钦随口说道,“刚又为着天子和嫔妃们都在,悬了半天的心!”
杜陵默默听着,不禁莞尔,又见四处无人,便壮着胆子聊起嫔妃间的勾心斗角。
从俩人只言片语间,守礼大概了解了后宫组成,以许皇后为尊,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位正一品夫人;再是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位,不过,当今天子内宠颇多,额外又添了静嫔、婉嫔两位;然后便是正三品婕妤、正四品美人、正五品才人、正六品宝林、正七品御女、正八品采女。
天子春秋正盛,女人一多,皇子、公主便也多,是以有十二位皇子、五位公主。
太子李璋和长女华阳公主李妭一母同胞,同为中宫许皇后所出;二皇子李瓒、六皇子李珝、十皇子李璈、三公主李媛乃郭贵妃所出;三皇子李瑧、五皇子李珌、次女平阳公主李嫣乃司马德妃所出;四皇子李琰、七皇子李瑜、四公主李嫒乃刘淑妃所出;八皇子李琛乃萧贤妃所出;九皇子李瑭、五公主李瑛乃静嫔所出;十皇子李璜乃王昭仪所出,十一皇子李瑾乃王昭容所出,不过,王昭仪与王昭容同宗,辅车相依;余下十二皇子李珍,尚在襁褓,因生母甄美人产后失宠,怨怼天子,被卢婕妤吹了枕边风,天子大怒,将其夺离生母,交由静嫔抚育。
守礼边走边听,也对不上人,正迷惑着,又听赵钦感叹:“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身份尊贵,德才兼备,朝野上下,都赞不绝口,听讲他出生六月就能言了,四岁开蒙,五岁背百家诗,六岁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七岁援笔作诗,八岁属文,十来岁便学完了国子监指定的十年课程,十三岁潜心治学,十五岁便学有所成,不光太傅、太师极为爱重,每每夸赞,连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十分看重!”
“到底是中宫嫡出,自然出类拔萃,不过,我觉着二殿下也不逊色,同样人品贵重,品行端方,大舅父郭樾任礼部尚书,二舅父郭枞任司空,三舅父郭桢任户部尚书!”杜陵接腔道,“听说二殿下笃志求学,博学多才,能出口成章呢!”
“或许吧!”赵钦半信半疑道,“但是,有太子在,虽则超尘拔俗,难免相形见绌!”
守礼适当插了句嘴,问:“我见过太子两回了,瞧着很稳重,该有二十岁了吧?”
赵钦、杜陵闻言一笑。赵钦声音淳美,道:“哪就二十多了?今年刚满二十,等入了夏,便要行加冠礼,然后,就可以正大光明纳太子妃了!”说罢,目露失落。
杜陵知他心思,赶紧岔开话题:“要说能言善辩,阖宫再没有比三殿下更厉害的了!”
“确实能说会道,不过,他心思沉,言谈举止,从未出过大错!”赵钦神色淡定道。
杜陵点了点头,继续道:“四殿下默默不闻,不爱同底下人讲话,大家都不甚了解他脾性,不过,越是不起眼,越有藏锋守拙之嫌,瞧他这滴水不漏的做派,说不准以后大有作为呢!”
赵钦咂舌,旋即道:“五殿下多谋善断,行事果决,似乎很热衷于律法,前不久还打发人搬了几箱前朝和本朝的律书到书房,听他殿里的黄门说,他打算自编一部律法!”
杜陵撇了撇嘴,“真是匪夷所思,堂堂皇子,不爱追名逐利,倒爱研究律书!”
“兴之所向,未必不好!”赵钦简单评价了一句,又道:“六殿下哪,素性优柔寡断,最是耳软心活,不过,对宫人们倒宽和,一向没听过他打骂宫人的消息!”
杜陵脱口而出:“他胎里弱,手无缚鸡之力,他未尝不想打骂宫人,苦于没力气罢了!”
赵钦无奈一笑,接着道:“七殿下身材壮实,性格粗莽,最是火脾气,稍有拂意,便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砸板凳,有时,还拿刀动杖打骂宫人,听说在他殿里当差,就没有不挨打的!”
杜陵抽了口冷气,讥笑道:“这一点,像极了司马家家风,英勇善战,威风外露。”
赵钦没有附和,继续说:“八殿下哪,呆头呆脑的,天资不高,有几分痴气,最喜斗鸡走狗,不过,传言未必是真,我也不曾亲见,说不准他是大智若愚呢!”
“至于九殿下...”
守礼听杜陵话说了半截,赶紧抬头,却见杜陵也睨了他一眼,然后微笑着讲了下去。
“其实,我对九殿下也不甚熟悉,只听旁人提过两次,说他为人和善,脾气也温良,鲜少对殿里的宫人们发火,但就是出身低了些,外祖家祖辈行商,到了静嫔父亲那一代才弃商致仕,只可惜才能有限,终了先帝那一朝,也只官居从四品中书舍人,如今三子只留一子仍在朝为官,另外两位又走了老路,不过,在朝为官的那位也品阶不高,正因此,七殿下才屡借出身对九殿下冷嘲热讽,这也不是一遭两遭了!”
脑中回想着九殿下的音容笑貌与举止风范,守礼觉着这评价很中肯,单从浴鹤池那夜的相遇来看,守礼便知道李瑭绝非世人眼中的温驯之辈,赋性刚强倒差不多。
“十殿下未满十岁,倒是淘气的很,十一殿下和四公主、五公主都喜欢和他玩!”
这时,路上渐有行人,赵钦怕有人听去了乱传,赶紧道:“言多必失,管紧嘴巴吧!”
杜陵呵呵一笑,随口又扯闲篇,赵钦懒得答应,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便回了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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