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茫茫的黑暗中醒来后，拾三滴就一直跪坐在泥土地上，即便是跪得双腿发麻，她也依旧是久久不曾动弹。
一对高高竖起来的毛茸茸的尖耳朵旁，是她那能看出有些疲惫的青绿色眼瞳，和十四岁少女才有的可爱脸庞，往下，纤细的身躯虽然沾了些泥土，但却是一丝不挂，只有那天蓝色的长发挡在身前，和背部上向外延展出近两米的一对雪白羽翼，能勉强为她遮羞。
她的周遭，是一大片的废墟，是水泥钢筋的碎屑，是被挖空一大块面积，向下凹陷成一圈深坑的焦黑的地面，是仅剩的，像是被什么给啃食殆尽后的人类骸骨，是满是硫磺味又被灰烬充斥了的空气，是在远处那即将坍塌的楼房，是附着在那楼房上的冲天烈焰，是被那烈焰照亮一半天边的漆黑的天空，是那缓缓飘飞向远方的纸飞机，是伴随了无数怨魂的哭喊，不知经历了怎样可怖事件后的惨烈景象——
‘和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了。’
拾三滴的内心里不自觉的这样默念道，她不知道该为此透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让她想哭，放声大哭，可泪水却堵塞在眼睛里发胀，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只得哼着歌，声音轻柔宛如糖蜜，只是听得出有些虚弱，略带腔音。歌曲的旋律极为阴沉、跳跃、悠长，宛如一首悼歌。
直到，她肚子那传出了一阵代表着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肚子又咕咕叫了？我正好接了点水，虽然是从断成了两截的管道里弄来的，生水，可能会有些硫磺味，将就的喝了抵抵肚子吧。”
那略带沙哑的女声，在拾三滴耳里一听便知，是她最亲、最敬爱的姐姐，昨黎的声音。
闻声望去，那标志性的火红色长发，是一如既往的胡乱，同样身躯上一丝不挂，却展露出与拾三滴截然相反的豪迈胸姿，向下勾勒出壮实、高挑又不失韵味的弧度，挺拔的身姿似乎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皮肤上布满了透明的鳞片，在火光下折射出微微金光。她有着高傲得不容亵渎的气场，紧皱着的眉头下，半睁开来的眼眸里，是亮黄色的竖瞳，神情间微微透露出了焦急和担忧。
她就矗立在自己身后，左手里端来了个残破的瓷碗，里面淌了些净水，右肩上扛着一条粗厚的绳索，看起来有十几斤重，其中一端已经绑紧在了她的腰间。
“被炸弹炸死的感觉，真是个人生的噩梦……”绕开了泥灰下显露出的白骨，昨黎冷冷的说道，她几度环顾四周，竖瞳里倒映出那死气沉沉的景象，似乎除了她们俩之外就再无活人。
“三滴，你应该起来活动下身子了，这沿海地区没一处不是城镇，我们只得走空路了，待会飞到天上的时候，那里的气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希望在你休息了如此长的时间后，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力和精神。”
拾三滴接过了瓷碗，干巴巴的嘴唇缓缓贴到了碗沿上，小小的抿了一口后，便盯着碗里的净水发起了呆。
从她那眼瞳里折射出的她的内心，像是在思索着千事万事，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她不是没听出昨黎话语间的催促之意，她在犹豫，在心间做了好几次的斗争之后，才最终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开了口：“拾三滴，想要留下来祭奠这里的亡者们……”
“什么？”从拾三滴口中听到的那回答，让昨黎一直在压抑着的情绪，是没能再摁耐得住了。
“祭奠你猫猫的亡者！我就知道你那所谓的‘休息’都是你用来唬我的理由，别开玩笑了！你这少说都浪费了有二十分钟！我们可是在逃亡啊！再晚就不止是引爆个炸弹了，鬼知道那帮收容所里的疯子又会几时出现！”
可拾三滴像是对昨黎的焦急熟视无睹，“姐姐你自己先走吧，不要再管拾三滴了……”
“狗屎！”
看到眼前的少女会说出如此不争气的话语，昨黎是把一肚子气发泄到了建筑残骸里的钢筋上，一拳打出了个凹痕，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闷响，“我这当姐姐的，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况且，这关键的最后一步更是没你不行！我的特异化虽然能将物体抛射到目及范围内的任何位置，但却独独不能抛射自己，为此还好不容易的弄来了这攀岩用的绳索，就是为了将你我牵连在一起，靠着这根绳子，在我把你抛出去的同时，牵领着我一起走，这样才能迅速的将你我一起带到高空。而你的羽翅虽然无法承担两人重量的飞行，但只要有足够的高度，十几公里的路程，依靠滑翔就一定能到的了。只要我们能落到海水里，这次出逃就是我们赢了！三滴你不会是在复活的时候，遗漏了几个记忆细胞？把这计划给忘光了？”
拾三滴埋下了头，双手紧握在了一起，“拾三滴清楚姐姐的特异化能力，清楚计划的安排。”
“那你还赖在这消磨时光？”
“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的？难道你愿意在这节骨眼上放弃了吗？”
“可……”
“别可是了！你走还是不走！”
“拾三滴就是不走了！！！”
情绪的发泄是那山崩海啸般的哀嚎，让拾三滴嘶吼了出来，近乎盖过了昨黎的声音。眼角堆积已久的泪水，仿佛是决了堤般，倾泻而出，紧咬的嘴角甚至咬出了鲜血。她手指着周围这废墟里的一切，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这里曾是片居民区……刚到这里的时候，拾三滴看到了与小孩做伴玩耍的父母，看到了享受宁静的老者，看到了穿了校服聚做一团的学生，看到的是一群普通人，看到的是欢快、祥和的天堂，看到了的，是拾三滴一直都梦寐以求的净土……而这次，拾三滴却又一次亲手的……姐姐你骗了我，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拾三滴，在这计划里会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啊！！！”
昨黎被拾三滴的怒吼给稍稍震慑住了，她的双眸中虽透露出了悔恨之意，但很快又紧锁了眉头，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收容所雇的那帮佣兵，步步紧逼，而我们只能在人群之中才能获得掩护，他们才不敢肆意妄为，为所欲为！我已经做到了我力所能及的全部！况且那帮疯子还在我们体内都安了定位器，虽然好在它定位不够精确，但那仪器却小得可怜，如果不是用烈性炸药将我们的身体，连同那该死的定位器一起化成灰，我们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吗？波及些人命是必然的，说不定这其中还会有新的亚人诞生。”
“不听！不听！拾三滴不想再听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不逃？拾三滴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自由会比他们的生命来得更加珍贵，拾三滴从没有想要伤害他们，这是罪孽，这是不可原谅的，拾三滴……”
“矫情！这几年下来，你我杀的还算少吗？”
“那他们至少都拿着刀举着枪啊！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脸，他们和拾三滴一样，都是只想平常的活着……”
“啧，就算如此，你也不想想那些为了帮助我们的逃脱的人们！萱儿还有夏见、小冉他们，一共做了多少努力？我们可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为了成功逃脱，这种觉悟，你我都必须要有！”
昨黎说着，伸出了只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却不想，在下一秒就被拾三滴十分不领情的给甩了开来。
“有了觉悟就代表一定要做出来吗？打一开始我就不该逃出来，做出这样的事，我宁可待在收容所里……”
“艹！”似乎是有什么话语触到了昨黎的逆鳞，让她的这次嘶吼，咆哮得尤为大声。“难道你还会想回去那鬼地方吗？！”
像是刹那间就被怒火给吞了没，在拧起的嘴角和近乎挤兑到了一起的眉间那儿，昨黎的神情变得十分的狂暴，她一瞬身，就已经单手掐住了拾三滴的脖颈，正试图捏爆颗鸡蛋般用力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硬是用的纯蛮力，便将她就这样从跪坐中拖拽而起，双脚离了地的举到了半空中。
她们之间在身体机能上的差距是如此的明显，即便拾三滴在脖子被抓住的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本能的做出了反抗，可细嫩的双臂却似乎没有任何用处。
“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能听进我的话？硬是要我那暴脾气真的出来，你才分得清孰轻孰重吗？管他那几百多少号人，都已经变成了堆渣碎！是事实，是不可改变的了！你流的那么多眼泪又有什么用？再在意那些死人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你还守在这里不走又有什么意义？我都还羡慕着这帮死人，至少不会再爬起来，继续遭了我们这样的罪！——我已经等不下去了！就算是这样掐着你脖子抬着你走，也必须要动身了！最后一步，抵达海边就一切都结束了，只要……”
昨黎边吼着，边迈出了步子，可没想到刚走出不到三步，那重心就变得十分难以把控，周遭又掀起了紊乱的气流，让她险些摔倒。
昨黎心里清楚，这是拾三滴她那胡乱挥舞的双翼弄出来的，虽然无法帮助她挣脱开束缚，但却可以打乱重心。
“只要……什么呢？”
被掐了脖子吊在空中，那感受十足的难受，拾三滴因此整个脸都变得涨红。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强忍痛楚，双手费尽一身力气，掰开了昨黎的两根手指，让喉咙里仅能挤得出的声音喊到了最大声，打断了昨黎的话语，“只要……这一切顺利，我们就能完完全全的摆脱了收容所？！就能获得了自由？”
“闭上嘴！我们这就走！”
“所以说这真的是自由吗？我们能完完全全的摆脱收容所吗？这一切能够顺利的进行下去吗？……就算这一切都能如姐姐你所愿，我们亚人……拾三滴……能在这世界上的哪儿安稳的生存下去呢？”
“不要再闹了！给我闭嘴。”
“看看拾三滴的双翼、耳朵，和姐姐你的皮肤、眼瞳，这是无论做多少伪装都迟早会暴露的外形，无论逃到了哪里，只要有人类的存在，我们亚人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闭嘴！不要再说了。”
“拾三滴在完全成为亚人的那一刻，意识就被无法压制的饥饿感给吞了没，当拾三滴再醒来的时候，那样的惨状，和眼前的这番景象是如此的相似……”
“闭嘴。”
“姐姐你能如实告诉拾三滴吗？我们逃生是为了什么呢？是到另一个地方，又一次的被发现亚人的身份，重复这被追杀的逃生历程？是又会创造像今天这样的，一起又一起的屠戮？还是按姐姐的性子，自私的想要杀回收容所，去解救依旧被关押在那边的亚人们？”
“闭……嘴。”
“换个方式说，将来还会再要拾三滴去杀人吗？”
“……”
拾三滴一连串的话语像是扑在昨黎心头上的冰霜，扑灭了昨黎所有的怒火。但一直嘴巴比脑袋快的她，这次，脑袋像是被什么给卡住了似的，张大了的嘴巴里，却再讲不出来了半个字。
拾三滴说的没错，在这次出逃的计划里，她就是要铺出一条充满血腥味的道路，不仅是因为在将来还会再回去，去拯救收容所里还未能出逃的亚人们、朋友们，更是为了复仇。
很显然，这个时候，说谎可能比其他任何话语都来得有效，但昨黎就是讲不出来。
此时的昨黎，颤抖的松开了掐着拾三滴脖颈的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双膝像是失了力般忽的跪在了地上。
看着拾三滴她那纤瘦娇小的身躯，捂着胸口颤抖的大喘着气，一次次的咳嗽着。昨黎几乎快忘了，抛开亚人的身份，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自己虽身为姐姐，却向来一意孤行、态度十分强硬，很多次没有照顾到她的内心。
她的性格是如此的懦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去伤害他人’，这让昨黎很是担忧，如果拾三滴是人类，加上她那可爱的样貌，或许会成为大家眼中最惹人疼爱的小女孩。
可现实中，她是会让所有人类都忌讳的亚人，有着这样的性格，只会让她受尽折磨和苦痛……昨黎不想再看到那番景象，所以才拼尽了全力，带着她一起逃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次呼吸的时间，积攒了多久的力气，昨黎才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开了口。
“三滴你，可还记得什么是‘意识性死亡’吗……那不是植物人，更不是他们说的所谓的死亡，那是主动放弃了自我、放弃了思考，却依然会喊叫、会反应，是肉体留存于世，灵魂却早已消亡的……活死人。”
如此艰难的说出一句话来，昨黎是第一次体会到是种什么感觉，讲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宛如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强作镇静的继续说道：“收容所是怎样的手段，姐姐我不是没体会过！那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那还有精神上的摧残！甚至到了第八层后……遭受了那样的对待，是个生物都会去反抗！可是你却从来不反抗，听话得像是只洋娃娃。即便你能心甘情愿的容忍那样的苦痛，但身为姐姐的我，却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我怕，我怕再这样下去，你终将会变成那个样子，变成无论我多少次呼唤你都不会再有回应的样子……”
话音刚落，静坐在一旁的拾三滴，把脸凑近了昨黎的面前，吐出了她小巧的舌尖，轻柔的舔了舔昨黎的眼角。
“拾三滴是第一次见着姐姐哭呢。”
泪水，那懦弱的象征，对昨黎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如果不是拾三滴如此说道，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落了泪。连忙的撇过了头去，沾着泥泞的手胡乱的抹在了脸上，甚至不惜把整张脸都涂得灰黑，似乎是十足的不想让拾三滴看到自己的这番样子。
“想要体验多的一种生活，就要体验多的一种死亡，以前姐姐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似乎是想以此告诫拾三滴：这世界给我们亚人的，就是要去学会变得坚强，变得不惧怕‘死亡’，向死而生……”
拾三滴苦笑了一阵，又说道：“坚强吗……只是相较于此拾三滴更加害怕自己，害怕自己那黑洞般的饥饿感，害怕它又会给周遭的一切带去厄运，害怕那之后变得荒芜的景象，害怕自己会又一次的伤害家人……”
“难道相较于此你就不在乎我和夏见、小冉、萱儿他们的感受了吗？当你被那疯子给欺凌后，却总回答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当夏见为了护你而被他们关去第八层的时候……”
“拾三滴在乎！拾三滴怎么会不在乎？”
拾三滴激动地抱住了昨黎的腰间，没让昨黎继续说下去，“大家在拼了命的带着拾三滴从收容所里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深刻的感受到了，大家是真把拾三滴当作了家人。为了大家，拾三滴会试着去做出改变！但拾三滴不认为在向往自由的路上，必须要制造杀戮，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拾三滴希望姐姐能够答应，记住今天的罪过，从今往后不要让像今天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了！”
说完，拾三滴伸出了她的小拇指。
“拉钩！保证！我们就走！”
昨黎本还想再继续说的些什么，但看她那郑重的样子，便把话给噎了回去。
忽的想起自己和她相见的第一天，在收容所的牢房里，拾三滴同样是这样，伸出了小拇指，抹着鼻涕和泪水，要让自己拉钩，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欺负她……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样缔结约定的方式，像是小孩子玩的幼稚游戏般，却让昨黎和拾三滴的心理都是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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