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德特从未料到，攀爬上自己家门前的山坡居然会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
从笔直的官道上来看，那片既不陡峭也不甚宽广的起伏并不显眼，自己甚至没有对它多看上几眼。
但现在，当自己怀抱着芙娜尽力的向上攀登的时候，那原本似乎并没有起伏的土坡，竟然成为了几乎无处落脚的悬崖峭壁。
不同于灰风所处的那片草木茂密的原野，这片土质的丘陵遍布着碎石子与大块**的岩石，土黄色的块状泥土丑陋的铺展在倾斜的土丘斜面上。除去几颗孤独顽强的孤木，这里便活像是一大片被混沌肆虐的荒芜之地。
仅仅在数分钟的攀爬后，莫德特便有些微微出汗，喘气粗重。跟在他后面的人群也进度缓慢，好半会才刚刚抵达土丘的半山腰处。比起前进，这一大群因为恐惧和绝望而背井离乡的人，更像是在这片土丘上痛苦的蠕动，奋力的想要逃离那正在不断迫近的黑暗；至于他们那久居的家乡，即使近在咫尺，此刻也已经沉没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绵密夜幕之中。
肮脏如棉絮般的云层掩盖了月亮，除了脚下那不断伤害着脚板的石子的触感，莫德特只能够依靠着怀里妹妹那温热的体温以及与姐姐紧紧相握的右手，来确认自己没有迷失在混沌的彼方。
黑暗之中的人群无比寂静，除了那压抑着的喘息声，莫德特听不到哪怕是最小的交谈声。
这终究是一群逃跑的人。
年轻的学士这么想着。
无论在临行前说了再多鼓励的话、安慰的话，无论所谓的计划做的有多么的完善、具有说服力。这些刚刚失去亲人或者朋友的狼狈的人们也只不过是在麻木的逃跑而已。
在失去了亲人后，又要远离自己原本钟爱的家园；在暴行之下，自己这些在盛世与和平之中呆了太久的人已经失去了反抗以及面对的能力。
人是极为容易堕落的种族。
自世界上的第一个金矿被发现，人类的世界之中就从未缺乏过欲望。兴起的贸易与交流增进了人类的凝聚力，也增加了欲望的种类；病态的享乐主义或许不会在魔物大军压境的时候爆发，但一定会在光荣和平的百年之中发展到巅峰。
就算自己一行人逃到了周遭的贵族城堡之中，那些已经百年没有被打磨过的刀剑真的还拥有砍杀魔物的功能吗？
距离金币最近的学士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在众人的望眼欲穿之中，蚂蚁般的逃难人群终于抵达了土丘的顶部。
温暖稠滞的夜风自众人身上挂过，让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莫德特知道，魔物们带来的死亡正紧紧的跟在身后。
“姐，不能停。”
虽然双腿已经有些微微发酸，但莫德特还是语气坚定的对黑暗之中的那个模糊的轮廓说道。
“恩。”
艾绒的回答令莫德特安心下来——虽然知道自己的姐姐绝不是什么柔弱的大小姐，但自己对她体力上的担心还是存在的。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会是最先倒下的那个啊。
在黑暗中稍稍苦笑了下，莫德特重新迈开步伐。
眼前的土丘在黑夜中看不清轮廓，不敢举起火把的众人自然也看不清脚下的路。虽然因为兄妹三个人一直紧紧的走在一起的原因，并没有发生走散的现象，但在不过十几分钟后的厚重黑色中，几人就已经完全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我们刚刚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低低的提问被呼呼吹拂着的夜风吹散在夜里，莫德特满头大汗却不敢停下脚步，在一连串晕头转向的急行军后，无论是自己还是姐姐艾绒都已经分不清楚应该前进的方向了。
“——分不清楚了，镇民们也都走散了。”
艾绒压低声音回答着，虽然多少有些慌张，但她仍然没有失去冷静。
闻言，莫德特才稍微放慢脚步向后张望；果不其然，原先的那些低低的喘息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黑色的夜色里只留存下晚风的声音。
莫德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的事实孤立了三人，在这样前无出路，后无生路的沉重黑暗之中，年轻人感觉到了切骨的无助以及无力。
“不妙啊.....”
安抚着怀里同样因为压抑而将头埋在自己肩膀上的芙娜，莫德特选择了一个方向，抱着一搏的心态重新迈开脚步。
“莫尔！不好好规划方向的话很容易迷路的！”
姐姐拉住了似乎要一意孤行的莫德特的手臂，提醒着。
“我们至少得分清楚我们前面是通向哪里的，要是走回镇子的话，一切就都白费了。”
艾绒的话语让莫德特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当然知道这些道理。
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对怀里的妹妹和姐姐负责——既然父亲已经把二人托付给了自己，自己就绝不能让他失望。
若是不能够带着二人好好的逃离这里，自己的余生恐怕都会在痛苦之中度过的吧。
虽然知道踏出这一步就必须为后果承担责任，但留在原地也不能解决问题。
莫德特的眼角有些抽搐——自己刚刚好像有些急躁了。
自己可不是一个人被困在这黑夜之中啊。
“是我欠考虑了，姐。”
这里不是有三个人吗。
虽然看不到，但姐姐应该是在夜幕的对面笑了吧。
好！
莫德特的心理燃起了斗志。
重新思考出路吧，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向北边走，远离官道和魔物们来的大片森林，最后的目标是进入瑞普城或者其它贵族的城堡。”
莫德特梳理着目前的短期目标。
“与其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倒不如先考虑走出这片丘陵，莫尔。”
艾绒的发言让莫德特一愣。
咦？
可是分析学讲究的就是先明晰——
脑海里理所应当一般的知识点并没有完全成型就被常识打断。
糟糕。
自己似乎犯了个学术错误。
在学术上，所有的公式与理论都是需要推倒或者辨证的，因为学术追求的是真理，是寻找隐藏在现象背后的定律；在这一过程之中，推论和逻辑是必须严密的，有因才有果，有第一步才能有第二步；即使第二步的论证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也绝不能说因为我已经明晰了这一步骤，我就可以省略或跳过它。
的确，这是非常严密的学术性思维，它在所有的事件上都是有广泛适用性的，使用这样的思考方式，你会犯更少的错误并得到更准确的答案。
这一过于客观且系统的思维方式已经深入莫德特的骨髓，对于这位年轻的学士而言，这样子想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真的适合现在的场合吗？
的确，如果进行长远规划的话，从先明晰目标开始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最后一定会讨论到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可自己忽略了在理性思考之中往往会忽略的主观条件。
比如，自己三人目前最为紧迫的，是离开这片容易迷失的丘陵，其次才是寻求庇护或者找到前往瑞普城的道路。
“怎么了？”
似乎是并没有发现自己的不经意一言触动了莫德特的神经，见自己的弟弟久久不语，艾绒颇有些关切的询问道。
“啊......啊，没事。”
莫德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传来芙娜小手的触感，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让二女担心了。
但他没办法停下震颤。
他没办法缓解自己现在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的急迫心。
——在之前的战斗与博弈之中，自己是否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自己在建议父亲与菲尔德叔准备防御战时，是否忽略了一切主观因素：如村子的实地环境是否有可能构建起可靠的防御？魔物之中是否存在足以毁灭灰风的魔法师？镇民们是否真的愿意入征前往与魔物作战？
自己在过去所做的那些自以为聪明、正当的判断和决定，是否真的是在当时所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决定呢？
一向对自己的专业知识颇有自信的学士，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知识体系。
“——抱歉，刚刚稍微有些胸闷，现在已经没事了——姐，你对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定在原地，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并没有大碍，但莫德特心头的阴影却越发厚重。
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脆弱了。
额角渗出冷汗的莫德特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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