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还没有完全恢复。
在梦里，指挥官身在一座废弃的都市内，阴沉的天空下似乎飘着小雨，而街道尽头渐行渐远的背影，正是M4A1。指挥官迈步追逐，但他不论怎么跑，都追不上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的M4。
“你辜负了她。”RO635在人行道上告诉指挥官。
“销毁它们。每一个。”在街边的橱窗里，AR-15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一名军方人员踩着她的头。
“IDW哒喵~”IDW像往常一样闯入了梦境，似乎没有任何不妥，而且声音还是超大。
“是蠢货老板啊。”在咖啡店外和M16A1下棋的汤姆森看到了指挥官，这么问候道。
M16抬起头，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指挥官：“偏偏现在想要悔棋吗，AR小队的指挥官？”
M4A1还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手足灌铅一般，指挥官追不动了，走也走不动了。在M4A1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同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巨大身影从同样的位置出现了。防毒面具覆盖着它的面孔，它手上拿着指挥官随身携带的手枪。
“先是她们，然后是全部。”那个巨影举起手枪，瞄准了指挥官。
枪声响起，指挥官却发现M4 SOPMOD II挡在了自己身前，胸前是一个冒着电火花的巨大弹孔。
“掏枪呀指挥官，”她哭喊道，“我们要一起掏枪的！”
指挥官想伸手接住倒地的SOP，但她像阳光下的晨雾一样消散了。突然间，指挥官变成了那个巨大的身影，拿着手枪，面对着渺小的自己。
“你不可能永远保护她们，”指挥官已经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了，“未来没有你们的位置。”
于是他就这么醒了，躺在床上，全身冰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在新基地的指挥官房间里。现在他的四肢尚且发麻，但他知道，直觉恢复之后疼痛就会回来。他必须起床，现在，立刻，而且他也不能让止痛药来影响自己。他需要在人形们面前当她们的指挥官，而她们不应该看到他的不适、痛苦和虚弱。
她们大概并不在乎这个，这是指挥官自己的虚荣心在作祟。
趁着疼痛还没有踢门而入，指挥官把自己撑了起来，穿上了长裤。他今天必须完成一件事。
因为梦到的事太不愉快，这次醒得太早了。指挥官来到洗手间，谨慎地用很小的自来水流盥洗，也没敢开热水。他害怕自来水管和热水器的声音惊醒某些敏感的人形。自从之前堪称疯狂的撤离和搬家行动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指挥官和他的人形们所知的世界永远改变了，没人能再以相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了。
但是在指挥官离开洗手间之后，他套间的门立刻被敲响了。指挥官赶紧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不管进来的是格琳娜还是哪个人形，他不想让她发现他的手和腿还有点发抖。
“请进。”指挥官深吸了一口气。
由于和这些人形相处太久了，指挥官练就了一种“猜门”的本事，可以在看到开门的人之前就猜出是谁来了，只要利用那一瞬间的听觉和视觉。举个例子的话，以均匀的中速开门、门把手没有任何晃动、声音非常小的就是Vector。
而这个和Vector超像但是稍微慢一点的，大概就是G36。
“长官，今天真早。您还好吗？”G36进了门，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怀疑什么，但她的眼神本来也差不多是这样。
怀疑也是正常的，一个男人在清晨以林肯雕像一样的坐姿陷在自己房间的沙发里，怎么看都太奇怪了。
“抱歉，G36，我还是不太舒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形吗？”指挥官决定实话实说。
G36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声音听起来既担忧又哀伤：“当然，长官。但是……恕我直言，这是能看出来的。”
指挥官点点头：“抱歉，我强人所难了。忘掉这个请求吧。”
G36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很快闭上了。指挥官看着G36，内心煎熬：求求你别担心了！这强烈的负罪感会杀了我的！
“我们可以去办公室吗？”指挥官请求道，“还有，能帮我从衣橱里拿一件衣服吗？哪件都可以，吸烟夹克也行。”这些衣服多数都是新的，而且还不是指挥官自己买的，所以基本上都很不合指挥官的品味和穿衣习惯。这里还有不少香烟，可是指挥官从来就不抽烟。
离开套间之后，指挥官注意到了走廊里的东西。
“为什么我房间门口会有条长凳？”指挥官问。
G36扶着指挥官，没有说话。指挥官看了看她。
“哦……”明白过来的指挥官心里很不是滋味，“哦。”
因为格琳娜还没起来，指挥官先做自己的事了。他打开记事本，用一支圆珠笔写了起来。
“请让我去准备早餐，长官。”G36提出。
“哦，好的。谢谢你。”
又写废了一支笔，指挥官打开抽屉，发现只剩一支圆珠笔和一支钢笔了，而且还没有钢笔用的墨水。
又有人敲门了。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指挥官抬起头，发现春田端着一个托盘。
“早安，指挥官。虽然有些迟而且只有速溶的，请喝杯咖啡吧。工作上面的事需要帮忙吗？”
“早安，春田……今天也很早啊。请进吧。”
“我听到厨房里有声音就起床了，发现G36在很认真地做饭，于是就擅自过来了。指挥官，今天不用电脑或者移动终端吗？”
“啊，在格琳娜给我日常报告之前，用纸和笔就好。抱歉，春田，这些能请你不要看吗？你可以稍微帮我清点一下账目，如果不忙的话。”
“我明白了，指挥官。请放心吧。”
这些文件当然是不能让春田看的。指挥官现在做的这些东西，是他以个人视角记录的、自己参与的各种隐秘行动，其中也包括404小队相关的事件。之所以用笔记本而不用文件夹，也是为了让这些记录看起来不像是重要文件。
按道理来说，他根本不应该留下这些记录。但是指挥官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他想要留下这些记录，因为如果有一天这些秘密不再重要、这些行动可以被公开了，他想把真相告诉自己的人形，也算是了结一下一直以来对她们撒的谎。
当然了，也有一种可能是她们不想知道真相，或者最终还是不知道更好。如果是那样的话，大不了一把火烧了这些记录，所有人就当无事发生过。或者交给404小队也行，前提是指挥官要能找得到她们。现在谁也找不到忤逆小队、404或者安洁莉娅……
房间里太安静了。
“对不起，春田。现在我不能展示的还有很多，但是至少请相信，我从来没有把隐瞒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可在你们面前，当一个没有秘密的指挥官。”
“您有这样的心意，别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一直相信着指挥官……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指挥官也没有辜负我们……”春田越说声音越小。
指挥官叹了口气：“我们单位的维持可要靠所有人的努力啊。你们承担了这么多，我至少也得为你们做点什么……哪怕是……”
“指挥官？”
“不，没什么。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春田。”
“能为指挥官分忧，春田就很高兴呢。”春田一如既往地说着，脸上却没有那种一如既往的笑容。
G36端着盘子进了办公室。她竟然也猜到了春田的动向，直接连春田那一份的早餐也做了。
“谢谢你，G36。”春田接过托盘上三个盘子中的两个，把其中一个轻轻放在指挥官桌上。春田是敢这么做的，因为只要是G36端上来的盘子，盘底一点油都不会有。
“谢谢你们两个。”指挥官说。他看着春田和G36。她们这么美。她们是从冰冷的生产线上诞生的生命之花，电与钢铁纠结的牢笼之中的歌声，没有极光铠甲的人造女武神。然而她们诞生的目的，就是被扔进这一切当中，代替指挥官和其他这些胆怯的、冷漠的、得过且过的人类，去迎接死亡，去感受穿过肢体的子弹、粉碎空气的爆炸、撕裂皮肤的破片……
指挥官没有说完这句话。“你们承担了这么多，我至少也得为你们做点什么，哪怕是为你们而死。”
但是在事件的湍流之中，即使是指挥官的生命，也显得过于渺小了。牺牲不是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问题是他即使牺牲了也什么都换不来。相反，他必须活着，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地活着，接受生命的所有不适和屈辱，因为现在他的职责是支持她们，也只有他能不惜工本地做到最好。尽管生活现在看来只是疑惑、谜团和折磨的聚合物，他仍然要坚持，因为他仍然忠诚。
不是人形们属于指挥官，而是人形们的指挥官属于人形。指挥官决定这么认为。因为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不是他去找到了人形，而是人形们拿起了武器，拼命抢回了刚刚走出刑讯室的他，她们的指挥官。
等到自己稍微恢复了一些，找个什么方式感谢一下所有人吧。连带晚餐的晚会听着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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