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天宇的妈妈去世了。
本来十分善良且温柔的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受疾病折磨，为家庭所操劳，最后却是以这样悲惨的方式死去。
而我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异常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当时我竟然还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是这么的自私。
有时候看到有受伤的小动物，会第一个去保护它们，帮它们养伤，最后将它们放走。
从不违反学校的任何规定，成绩优秀，永远都是老师心中的好学生。
当上了班干部也是认真无私，就算招得有些同学不喜欢，但这也是为了我的职责和班级纪律。
待人礼貌，诚实守信这种学生规范手册里被大部分人无视的东西我也都一丝不苟的记着，我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成为少先队队员，共青团团员时宣誓的内容也并不是走走形式，而是真正深深的刻在了心里，连吃饭的时候都铭记于心。
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无论是书本，影视，还是大人的教育，都是我学习和遵守的内容。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会受到大家喜欢，最主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可以称之为正常。
我竭尽全力去学习成为人的根本。
但我丝毫没有察觉到我本身就应该是人类。
不过真正的人类是不需要学习怎么为人的，无论是坏人，还是好人；无论是受大家爱戴的人，还是被社会唾弃的人；无论是爱戴别人的人，还是唾弃别人的人……这些都是一个人可以有的属性。
人在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人了，没有什么可以否定。
活着却还要思考怎么去做人的家伙，特别是像我这样打心底里不正常的生物，不如说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比较好。
我根本连出生都没有，全部都是因为小时候的车祸，我失去了真正的父母，但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来源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一开始，同龄的孩子都会说话了，我却连走路都吃力，他们对我唧唧歪歪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却无法表达，最后只能看着他们觉得无趣的走开。
虽说是失忆，但我却连这个身体是自己的都忘记了，那种感觉已经不单是孤独，而是连自己都不确定我还是我。
我真的是人类吗？
这样的想法在我幼小的心中萌芽，一直困扰在我的心底，直到我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我便确定了自己不是人类的想法。
之后便是竭尽全力的去隐藏自己。
但是怪物无论怎么隐藏，总有一天是会露馅的。
就算别人没有察觉到，我自己也察觉到了。
什么优秀的品格，为人的基准都是装出来的，或许装久了，就妄想可以成真。
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怪物就是怪物，学着人的样子，也终究不懂人在想什么。
妄图去理解吴天宇的想法，终究只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而已。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在遇到李小明之前。
我的生活在我11岁那年就脱离了正轨，因此对于李小明这样的家伙出现，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作为上天对这样的我的惩罚，吴天宇终于还是离开了。
杀人的凶手凭借各种手段控制了官司，最后让吴天宇的爸爸背负了杀人的罪行。本来我和吴天宇可以作为重要的证人来证明他爸爸的清白。
但是在法庭上，无论我怎么作证，面对着那个终于几天没有沾酒，样子有些憔悴且懦弱的父亲，吴天宇却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最终因为我单方面的解释证据不足而将吴天宇的爸爸判了无期徒刑——毕竟听说能证明他杀人的证据倒是很充足。
我并没有因为正义这种东西被扭曲而觉得不甘，可能是我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矛盾吧。
只不过却无法习惯自身存在这个矛盾。
已经可以算是无父无母的吴天宇最后被他远在国外的叔叔阿姨接走了，或许这可以算作他最后的一丁点幸运——已经没有机会与他道别的我只能祈祷他能够拥有新的开始。
并不是像我一样。
至少在那几个月，我只是个满脑子想着如何逃避现实的行尸走肉而已。
2
遇到她，就是在这件事之后。
我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以前放学经常去的河边，坐在草地上望着河水发呆。
有时候这样一坐就是很久，完全忘记了时间，什么也不去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今天，有个少女在我的不远处安顿了下来，她样子有些笨拙的架好画板，看来是准备在这里写生。在L市的什么公园或者景点，确实能经常看到很多画画的人，但在我们这种并没有什么亮点的平淡小镇，能看到一个少女认真的在河边绘画的确是一件容易引人驻足的事。
不一会儿，本是我用来清净的地盘却因为少女引来了不少观看的人，而那个少女对此似乎还毫无察觉，像一只小猫一样捣弄着调色板。
不过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少女却没有直接开始画画，她甚至放下了画笔，就这样抱着膝盖，望着空白的画板，也没有去找什么写生的对象。
看少女始终没有动笔，在河堤上驻足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的走开了。
人们纷纷离开后，时间仿佛被暂停，只剩下了我和坐着发呆的少女。
“再不画的话就天黑了哦……”我望着河水，随口提醒少女。
太阳已经西沉，血色的残阳给水面铺上了一层粼粼的火光，但远处的很多景物已经因为没有光的照耀逐渐黯淡下来了。
少女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仍旧有些呆呆的看着画板。
“那个……”本想再次开口提醒，但是一想，专程来这里画画的是她，所以她不可能不清楚现状。
不过迟迟不动笔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其实不会画画？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我的想法。
“我其实只是出来坐一下而已，并不是为了画画……”少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像是一个很虚弱的病人，让人有些心生怜爱。
“啊……那为什么还专程带着画板和工具？”
“只是……我的习惯而已……”少女回头看着我说道，我这才发现她美得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在我看来，这样有些巨大的画板和她瘦小的身形实在不相称，难道少女去哪都习惯背着这么一个东西吗？
“我两岁半就开始学画画。”少女接着说道。
“那还真是辛苦呢……”我随口附和，心想这样的孩子应该就是受到所谓的精英教育吧，虽然说让孩子从小就报各种钢琴绘画补习班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我反而觉得十分可以理解，毕竟以我的学习天赋我能够接受很多一般人学不过来的东西，因此所谓精英的压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叫压力。
只是为了迎合大部分同龄人表现出对这种事的不赞同态度罢了。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喜欢，喜欢的事情，谈不上辛苦。”
“是这样吗……”看来我又误解了，对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喜欢的我，是不可能理解这个女孩所说的这种感情的。
随便就这么说了几句话，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小镇只有一丁点余光。
既然不是来画画，那就该回去了吧，我心想。
果然，少女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惨了，习惯性的把颜料都调好了……”女孩突然小声的叫道。
“诶？”这也能成习惯？我也跟着有些惊讶。
“算了，还是来画吧……”
“马上天黑了……看的到吗？”我问，虽然天黑对我的视力来说影响不大，只要有微弱的光我都能很清楚的看到物体，但这应该也是我特殊的身体机能导致的异常，我早就知道自己有太多地方跟普通人不同了，所以普通人的身体机能和感受究竟是怎样，我具体也不是很清楚。
“能看到哦～”女孩虽然样子看起来像是那种内向且不爱说话的类型，但她此时却调皮的对我吐了吐舌头。
说着少女便开始画起来，小巧的手拿着画笔，整个身体都开始随着右臂不断倾斜，移动，飞速切换着各种不同的画笔，蘸取着各种不同的颜色……
我并没有直接过去看她的绘画过程，而是继续望着这条河，等待少女画完。
说起来这条河其实已经并不能从中体会到什么自然风景了，以前还好，现在河水的污染十分严重，自从河岸两边的房屋多起来之后，不少人就往河水里面倾倒垃圾，一开始还有人清理，但后来不知怎么也没人管了，肆意生长的水草上时不时挂着一些塑料袋和包装纸，有的地方直接就可以看到很多垃圾积在那里，甚至上游还新建了一个工厂，一些工业废水也直接排进河里……很久以前就听说有人反映污染的问题，但至今也没有任何的进展，毕竟还是一个不太受关注的小镇吧。
所以实在不觉得这条小河是少女写生的对象。
“画完了！”少女高兴的收起了画笔，直接就用没有洗的手去擦脸上的汗，瞬间，她白皙的脸庞上就被添上了一抹色彩。
“这么快？”我凑过去看她的画。
“诶嘿嘿，还好啦，真要画好挺慢的，我现在只是发泄而已，果然画画就是调节心情的好方法……”
女孩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却被她的画震撼到了，我不是很懂欣赏艺术，却完全惊讶于她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这么精致的风景画。
“好厉害啊……”
我一边赞叹，一边发现了这画中的值得注意之处。
这副画完全就是复制了在她这个视角能够看到的风景，然而我刚才所说的这条已经污染严重的河水却与画中完全不同——画中的水面清澈透亮，完全看不出任何污染，虽然说可能这样做会因为减少画那些垃圾和污染物而去掉一些工作量，但女孩却似乎完全没有偷工减料，现在本来已经快要天黑，画中的时间却是早晨，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斜照进水面，竟然能够隐约看到碎金般的水面下隐藏的鱼影，单在这条河水的表现上无论是立体感，层次感还是水面的质感，都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就更不用说河对岸复杂的房屋结构和嬉闹的小孩了，我甚至根本就感觉这是照片而不是画。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时间调回到了几年前的某个早晨，和那个男孩坐在这里吃着早餐聊天的时候。
那时我们都喜欢很早就起来，男孩跟我讲着昨天的假面英雄的情节，而我在他旁边静静的听，偶尔会和他讨论，有时会有结队去学校的男生看到我们这样坐在一起，便会很大声的议论“吴天宇是不是喜欢凌小乐啊”这种话题，我也不知道吴天宇是不是真的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但一听到这种话题，我就微笑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的离吴天宇更近一点。最后看着河堤小路上去上学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我们才有些不舍的跟着散乱的人群离开这里。
因为被女孩的画勾起了回忆，我半天才缓过神来，女孩正在一旁抿着小嘴偷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疑惑的问。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我画的太假了而已，明明看着的是这样，最后却还是画成了心里想的样子。”
“我觉得这样很好啊。”我评价道。
“唉唉，算了，不说这个，我叫夏芷萌，夏天的夏，岸芷汀兰的芷，萌芽的萌，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凌小乐。”我简短的回答。
夏芷萌？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以前在市内中小学生艺术比赛的获奖名单中见到过，并且是第一名的获得者。
“是快乐的乐吗？”
我点头。
“唔……”女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作为见面礼，你愿意让我帮你画一幅画吗？”
“诶？！”
少女双眼冒光的看着我，似乎很期待我能答应她一样。
“可是天已经黑了……”
“不要紧啦，我很快的，趁现在还看的到，你是要回去了吗？”
“不……倒也没什么事，我一般会在这里呆到很晚……”
“在这里？！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我看你一直只是在发呆而已。”
“呃……算是我个人的习惯吧……我知道你会觉得很怪……”
“那我们是一样的哦，”女孩突然笑了，“以前我养的一只小猫死掉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在一个地方发呆好久，果然这样在别人眼里是很奇怪的吧……”
“……”我沉默了，刚见面没多久的女孩，便跟我说起了自己的过往，一谈及到这种感情方面的事，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别人，一般只能费力的从对话从触到对方的想法，然后顺应的把话接下去，但女孩一边笑着一边说起了不开心的往事，我无法理解这究竟是释怀还是在隐藏悲伤，就算过去了很久的事，对过目不忘的我来说也是历历在目，因此我不知道人们的伤痛究竟会不会被所谓的时间所抚平。
“所以呢……你愿意让我画一张画嘛？”少女话锋一转，仍旧对我投来满怀期待的眼神。
“好吧，只要不动就行了吧……”我只得点头答应。
“对对，就这样。”说着少女重新拿起画笔，像刚才那样飞快的运作起来。
不一会儿，画便又完工了。
女孩又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现在她的小脸已经像是一个小战士涂抹了战妆一样。
“哇，小乐你还真是厉害，居然全程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且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你是怎么练成这种功夫的？简直就是天生的模特啊～”女孩望着我用温软的声音感叹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似乎对我本人很有兴趣。
“其实也不用刻意去练……”毕竟我是个异类。
“超能力！小乐你一定有超能力对吧？！还是说你练过舞蹈？”
“呃呃……对对……学过一点芭蕾，身体确实能够保持一个姿势很久……”从以前开始便擅长撒谎的我。
我走到画板跟前，看到了那幅简单的肖像画，跟刚才的风景画不同，这幅画显得很平淡，唯一值得注意的亮点——或许就是我的表情。
画中的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在笑。
但实际上刚才的我是完全面无表情的。
“为什么画中的我在笑？”我问。
“抱歉……我的坏习惯又犯了，因为看你的表情实在太过阴郁，我就往反面画了，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但是一想你的名字叫小乐，那就应该乐观一点嘛～”
我的表情太过阴郁？说实话，一直自认为没什么表情的我，还真没有察觉到。
但结合最近一直以来我的想法，或许有可能吧。
毕竟一直在想着怎样让自己消失而已。
“怎么了……果然我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我道歉……对……”
“不，确实是你说的那样。”我打断了想要道歉的她，“我的确是太过悲观了……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没有说你很悲观，我只是说你的表情太过认真和沉重了……额……怎么说呢……就是那个……”
“我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太能体会别人的感情，不管是高兴还是悲伤我都觉得很平淡，因为这点那个说我悲观的人已经因为我的错离开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女孩有些呆滞的看着我。
“诶……你看我……在跟你说些什么，算了，感谢你把我画的这么好看，就当我刚才是在自言自语吧……”
“我跟小乐是一样的……”少女突然说道。
“诶……？”
“我这个人也是不太理解别人的感情，因为我太沉迷画画啦，老是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和别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大家说的东西我都不懂，所以也没有朋友……”
“不，我和你说的情况不同，我是单纯无法理解别人的感情而已，我天生就是个异类……”
“没有谁天生就是异类的！”少女对我呵斥道。
我愣住了。
她那种眼神，那种语气，一瞬间就让我想到了那个追求正义和善良的男孩当初反驳我的时候。
尽管我知道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完全理解我说的话，不过我却被她的这番话语所触动了。
并不是说能够理解少女对我说出这番话的感情，而是在她否定我想法的眼神中，我似乎又重新触碰到了属于我的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虽然不清楚这光亮到底是什么，并且它现在还很小，很微弱，只是一个光点——
“或许我是因为有画画这个爱好才并不感到孤独，但如果小乐你不介意的，愿意我做你的朋友吗？”
——但既然我重新看到了这个光点，我想我就应该将它守护下去……
“我愿意。”
像是带着重整旗鼓的决心一般，我点头答应了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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