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观测天空远比以前困难。除了空气质量和光污染，不时飞过的巨型浮空战舰也让人头疼。我取下望远镜，收好三脚架，独自走下学生活动中心的楼顶。那些战舰，真如宣传所说，是在守护着什么吗？
第二天的代数学课堂，我因感冒昏昏欲睡。半是生病，半是讨厌这门课。我趴在草稿本上迷迷糊糊地描画星空。天玑、天枢、天权……勾陈一。它们一直注视着这片土地，只不过在这个季节被太阳光盖住了。现在抬头的人，不会想到它们的存在。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突然走入教室，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因为他就是本校的教务处主任。他跟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师朝我的座位轻轻一指，主任便来到我跟前，带我出了教室。
“这是教务处给你的交换offer。”中年人说。
我接过一看。加州理工大学？且不说我从未申请过交换，我跟这所学校甚至没有过任何交集。而且这offer怎么看都很可疑，行文和排版随意得像是私人信件。中年人看出了我的疑惑。“你就去吧，对方很希望你去，我们也会提供最大的支持。”
到了哪里都一样。我还是一如既往：完成学习，读自己喜欢的书，看星星——总之，独来独往。独自一人多了，就很难分清是习惯，是享受，还是麻木。我天生体质异常，身体中会存储一些崩坏能，时刻释放。长时间与我相处的人，健康甚至心智都会受到影响。在18岁之前，我一直不能出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不被送去天命实验室的交换条件。星空，就成了被囚禁的我对广阔世界的，最浩渺的向往。
一个学期的交换结束了。在最后一节课的教室外，两位熟悉的老师拦住了我。
“去喝杯咖啡如何？我们有话要跟你说。”教授物理学和数学，头发淡蓝的爱茵丝塔老师说。红色双马尾的工程学老师，特丝露，跟在她后面。
“嗯，谢谢邀请。去哪一家呢？”
“你们……你们就是爱茵和特斯拉？”听完她们的自我介绍，我吃惊不已。“嗯，是的。”爱茵淡淡地回答。“我们没有死，能这样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某种跟「崩坏」相关的技术。”
“嗯，我知道。”这是两个我不会忘记的名字。父亲托付过我，有话要跟她们说——
“谢谢你们。在十八年前的那场灾难中，你们在巴比伦实验室外救下了我的父亲。向你们道谢，是父亲临终的嘱咐。”
“请问，你的父亲是？”特斯拉歪着头问。
“天命圣7302研究所研究员，在那时为雪狼小队提供技术支持。雪狼小队被袭击时，你们及时赶到，救下了我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父亲有幸从巴比伦的战场的上逃离，但几个月之后还是因严重的崩坏能侵蚀离世。当时的我还太过年幼，对生死毫无实感。父亲生前很少回家，他的去世，没有对我的童年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父亲死后，我没心没肺地过了三年。三年之后，我才开始看着父亲留下的望远镜，回忆他的样貌。
“我们也要向你的父亲道谢。在对抗崩坏的战线上，所有人都是英雄。”爱茵低下头说。
几秒钟的沉默后，爱茵发话了。“我们找你，是希望你去一次极东的圣芙蕾雅学园。”
“嗯？去做什么？”我莫名其妙来到了加州理工，又要莫名其妙地去圣芙蕾雅？
“这个。”爱茵递过来一沓资料。“请你以在校学生的身份，以编辑校友访谈集为由，采访圣芙蕾雅学园的无量塔姬子老师。”“一切花费我们双倍报销！”特斯拉双手交叉在胸前，显得非常自豪。
“噢……好的。”
我忘了问爱茵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来到了如花园般优雅的圣芙蕾雅学园。硬木褐色的地板，深棕色的书柜……学校建筑内部的装设几乎全是木质的，显出复古和典雅的气氛。按照约定的时间，无量塔老师正在办公室里等待采访。
“请进。”
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我进门的时候，无量塔老师才刚刚披上教师制服的外套，肩章的位置也还没对齐。房间里有玫瑰和熟果的香味。更令人惊叹的是，桌上的一角有一只高脚杯，杯壁还残留着红酒……
我拿出录音笔，按找爱茵给的资料，跟姬子谈起来。内容无非是对学校的回忆、生涯、工作之类。
“唉，也辛苦你了，要不，你也来喝一杯？”
“不敢，不敢。”我深深一鞠躬，感叹圣芙蕾雅学园“开放”的校纪。
就在采访即将结束时，一个灰色头发、扎着低马尾的女生来到了办公室门口。她穿着蓝色的改良唐装，灰黑色长裤，黑色的中筒布鞋。这是一身非常方便身体活动的服装。以着装的制式看，是这里的学生。但她却有一种同龄人中罕见的稳重感。单看外表，说是来实习的教师也不会有人怀疑。在办公室门口，她叫住了我，“你好，我是这里的学生，名字叫做……”话没说完，我就被拍了一下肩膀。“符华。她可是这所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和你一样来自神州。你可是撞上好运了哟。”姬子老师坏笑着从我和符华身旁走过。
符华？这个名字，父亲似乎提起过。
“符华同学，你好，我是加州理工……”“不必说了，主教大人都知道了。”符华冷冷地打断了我的寒暄，转身走去。“我订了茶座，你也一起来吧。”
“好的。”我礼貌地回答，跟上符华的脚步。符华所说的主教，应该就是天命的主教，奥托·阿波卡利斯。究竟是什么事，能够惊动天命的主教？从神秘的交换offer到符华同学，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我应该只是个棋子。既然是棋子，有些事情，我还是不知道为好。于是我问了个轻松一点的问题：
“等会我们喝什么茶呢？”
符华微微回过头。“滇红吧。”
“嗯，我也喜欢。是晒红吗？或者……大金芽？”
“大金针。为了照顾某个人的口味。”
需要照顾的是谁的口味，主教大人吗？
接下来的路上，符华一言不发。她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我也不知道如何搭话。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沉默而漫长的跟随终于结束，我来到了符华预订的茶座。我从未想过，长空市最喧嚷的市区竟有这样安静的地方。房间里有书柜和桌台，四个座位分布在长方形桌子的两边，各种茶具一应俱全。符华盛好水，点燃了铜壶下的火，在方便泡茶的位置坐下。我正准备坐在符华的对面，却看到符华对我轻轻摇头。
“坐到我身旁来吧。”符华说，“对面的位置留给其他客人。”
我坐在了符华身边的座位上。也许是一直以来跟人接触比较少，我有些不自在。我想不起来上一次与别人坐得这么近，是在什么时候了。
符华闭上眼，似乎在专注着听水壶的声音。对于烧水的声音，我没有符华那样的敏感。像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尴尬的我环视四周。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符华的侧脸上。沉静，神秘，像是黑曜石削成的箭簇。一个少女的脸上，为何会有时间沉积的厚重？这种厚重，是连爱茵和特斯拉都不具备的。她像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或者……度过了更长时间？
沸水翻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符华拿起铜壶，开始温杯。符华的动作行云流水，盖碗在热水的浇淋下，金属结晶斑点微微闪耀着彩虹般的颜色。
“符华同学喜欢建盏？”我为自己又找到了一个话题而高兴，看向符华。符华手上的动作明显变慢了，回答道，“嗯。有一种 ……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有点疑惑。宋代之后失传的建盏工艺复兴不过10年，为什么会是“久别重逢”？
突然，符华抬起头，“客人来了。”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传来，是我熟悉的频率。特斯拉打开门，不假思索也毫不客气地坐到符华对面的座位上，翘起二郎腿。
特斯拉跟我一样来到了极东？这是怎么回事？
“谁选的这个位置啊？喝茶不应该找个更加开阔的地方吗？本小姐可没耐心待在这种鬼地方……诶，这茶真好喝。符华，我们快点把事情说完吧。”
“特斯拉老师，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这个嘛……”特斯拉刚一开口，就被符华打断了。
“不好！”符华的声音非常急促，激起了我和特斯拉的生存本能。“怎么了？”我和特斯拉站起身，焦急地问。
杯里的茶汤无故晃动起来。
“是地震。”符华的语速随即加快，“你们躲到桌子下面抓牢桌腿，我去帮助其他人！”
“好！”特斯拉快速而平稳地钻到茶桌下面。符华拉开门的瞬间，大地开始剧烈颤抖。符华跑动的背影从门框里迅速消失。
我淋湿一张茶巾，扔给桌子下的特斯拉。防御着砸落的各种物体，向门口匍匐而去，不顾特斯拉“回来”“你疯了吗”的叫喊。
刚一出门，就听到婴儿凄厉的哭声。我循声望去，发现走廊尽头有一对母子。母亲似乎脚受过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地，艰难地移动；孩子被掉落物砸中了头，血从头上流下，染红了脸。走廊上方的吊灯令人不安地摇晃，吊顶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符华出门时是朝另一个方向走的，这里就让我来吧！我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母子身后，大厅的一个展示台下方。木质的展示台颜色黑而温润，看起来足够结实；上面没有展示物，下方也适合人钻入。
我手脚并用，快速向母子身边移动。刚到半途，走廊一侧的博古架突然倾斜，很快就要砸到母子。我大喊了一声：“小心！”
手脚并用的姿势变成了奔跑。母亲刚刚扭过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根本来不及离开；如果我的速度足够，就可以在博古架砸落前赶到撑住它——连同它上面的东西一起！
可恶！从小缺乏运动的我，太不擅长的冲刺了。大学的体育课也只能勉强及格。要是这对母子死在我的面前，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想到，我的下一个脚步，竟变得坚实、有力又灵活，就像换了一双腿。三步之后，我接住了博古架，双手张开，一只手撑着它的边缘，另一只手和躯干一起，挡下了架上的物件。
“到展示台下面去！”我对母子喊道。博古架的实际重量比预想的大很多，我的手臂在颤抖。强烈的刺痛感告诉我，我撑不了多久。或许几秒之后，我就会被它压倒。为了挡住架上的东西，我还不能闪开。我必须先保护母亲和孩子，再考虑自己。
就在母子走入大厅之后，晃动停止了。我松了口气，后退几步，让博古架倒下。架上的东西随之零琅一地。消防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隐约可听到楼下有人用喇叭喊话。简单检查后，母亲只是扭伤了脚踝，孩子伤口的血也凝固了。我让母子在展示台下等待救援，有事随时叫我；自己回到走廊，看有没有其他受伤的人。
刚进走廊，我就发现地上有几根不同寻常的羽毛，落在倒下的博古架旁边。再往走廊看去，我冲刺而来的路上，也零星有羽毛散落。每根羽毛的颜色都是由浅红过渡到白色，隐隐散发着红色的光。我感到一阵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些羽毛。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从指尖流向身体，羽毛的光芒随之熄灭。接着，身子一阵发热后，晕眩感消失，手臂的酸痛也一扫而空。
“你还是不要碰它比较好。”
羽毛消失了。恢复意识的我抬起头，符华正站在我面前。“现在的你还不能稳定地掌控这股力量。”
“什么？”我问道。符华说的，是那些羽毛的事吗？
“没什么。”符华冷冷地回答。“这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做，叫上特斯拉一起来吧。”
防御及时的特斯拉毫发无伤，只是不知道骂了我多少次“笨蛋”。地震规模不大，大家不一会就把伤者都安置到位了。
“现在要去哪呢？”我一边喘着气一边问。这一系列的事情实在太累人了。
“先把事情说完吧。我们回圣芙蕾雅怎样？”特斯拉同样喘着气。
只有符华的声音跟平时一样沉稳。
“嗯。救援很及时，眼下应该没有我们能帮上的忙了，我赞成回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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