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向阳（三）
夏末的雨，激烈而肆意，仿佛天空在呐喊着咆哮着寻求片刻的解脱。
人形黑蛟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走着神。
“别想跑出去冲澡，别忘了上次你从外面回来后把我家的地板搞成了什么样子。”齐枫一下子把一堆书扔在写字台上，头也不抬道。
“你们到底打算拿我怎么样？”谢泽微微斜过眼道，“明年的夏天就是又一次的血噬，人世比妖世还经不起破坏。不管怎么说，好歹你们也告诉我我的结局吧？直接宰了？解剖实验？做成武器？扔回妖世？还是给那个什么楚雨森祭刀？”
“楚雨森是剑不是刀，而且他要是杀了你我估计他的结局比你惨。”楚雨森趴在写字台上淡淡道。
“所以呢，你们打算拿我怎么样？除妖师协会这一个夏天给你们下了四五次命令居然都被苏筱应付过去了，我也真佩服他。”谢泽凑到齐枫旁边，露出一个狡黠里带了点痞气的笑容，“不会真打算跟我签约？”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齐枫面色不改。
……
几天前。
“按我说的问过了？”苏筱一边头也不抬地赶着稿子一边问道。
齐枫坐在这个总共也就四十来平的屋子里，看着苏筱周围散落的方便面盒子和各种纸张衣物，突然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嗯。没同意。我能问问为什么让我这么问吗？”齐枫从垃圾堆一样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实在坐不下去了。
“你当重明鸟是傻子？除非真是有感情的，不然一只普通混血黑蛟他干什么替他说话？再加上那里的结界都那样了，要是只是普通混血妖我估计那重明鸟早都在我们之前把谢泽除了。毕竟那片海域距离妖市不算远。”苏筱顶着两个熊猫眼，手底下键盘的吡啪声不断，“谢泽看起来和那重明鸟也不是很熟的样子，重明鸟就替他说话，协会的人也想要他，那只有一个可能，这只黑蛟不简单。”
“有没有可能是谢泽太危险了，协会才要的？至于重明鸟，也许他们真有什么交情呢？”齐枫觉得苏筱想得太复杂了。
“想想楚雨森，从那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协会有什么不对，还是小心为妙。因为楚雨森我们和协会一直都有些僵，不管怎么样，有力的筹码还是在自己手上才安心。”苏筱的手顿了顿，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倒是希望是我想多了……”
“谢泽对人一直都挺嚣张，和混混似的。可是我总觉得他最近有点怪……”齐枫不由得开始思考当初自己头脑一热把谢泽带回来了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因为你问了他要不要签约吧。”苏筱狠狠灌了口冰冷的浓茶，努力赶稿。
“不是你叫我问的？”齐枫挑眉。
“嗯。毕竟是你把他带回来的。”苏筱头也不回，手速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好啦好啦齐枫～我拜托你没事就走吧好不好～我要到截稿期了～了～了～～～”
苏筱最后的颤音让齐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嘴角一抽，二话不说向门外走去。
……
“你真的只是人和黑蛟的混血吗？”齐枫无意中问道，一边的谢泽沉默了一下，反问：“不然呢？”
“没什么。”齐枫泯泯唇，他觉得苏筱还是想多了。
……
秋天到了，树叶红的红，黄的黄，黑蛟也黑得越发阴沉。
“天气好干燥……都要成黑蛟干了。”谢泽把全身浸没在浴缸里，就留下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露在外面。他一边说话就一边吐着泡泡，看起来觉得很好玩的样子。
“所以说你还是太嫩了啊，水族妖物变成人形之后能够完全脱离对水的依赖，那才算是成熟。”齐枫嘴里叼着牙刷道，声音不是很清楚，却依旧有着一如既往的冰冷。
“喂齐枫～我可以变成原形吗？”谢泽又吐了几个泡泡，说道。
“我这小屋可装不下你的原形。”齐枫狠狠吐掉嘴里的泡沫道。
“不会变得那么大的，很小只的那种。”谢泽又道。
齐枫回头，看着谢泽那双猩红色眸子里少有的带上了几分恳求。
他答应了。
于是他的浴缸里出现了一只超小号的黑色蛟龙，正惬意地在浴缸里玩着水。齐枫看着有趣，因为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小只的黑蛟。于是他俯下身看着不过手臂粗细的黑蛟，黑蛟也在水里抬头看着他。
齐枫一挑眉，这谢泽平常的行为举止还有说话语气都是要了命的欠揍，他也就一直都冷言相待。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号的蛟龙居然莫名的有点……萌？齐枫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不正常了才会这么想。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现在的谢泽的眼神，和他小时候看见的一只小猫仔，太像了。
不过，那也不能说是猫仔，应该说是小猫又。很小只，很可爱，眼神很清澈，好像未经世事的孩童。
可是谁能想到那样的存在转眼间就变得巨大而凶猛，眼睛里血色肆意蔓延开来，尖利的牙齿向着他就招呼了过来。
看似洁白纯粹的生命，总是具有欺骗性。
当齐枫从愣怔中回过神时，谢泽正顺着他伸进水中的手往他身上爬。他几乎是一个机灵就扯着谢泽的尾巴把他扔进了水里，激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身。
手臂粗细的黑蛟显然没有防备，被他这么一扔在水里浮浮沉沉了好一会儿才浮出水面，一下一下地甩着头。
齐枫面色复杂地看着谢泽，最终转身离开。
……
“听说喜欢小动物的人本质上都很温柔呢。”谢泽呵呵笑着从浴室里走出来，微微甩动着四肢。
“我可不喜欢小动物。”齐枫拿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击着，似乎在玩曾经被他鄙视的弱智游戏。
“你在害怕？”谢泽凑近了齐枫，却被齐枫一把推开了：“没有。”
“……不是你想签约，对吧？”谢泽放轻了声音。
齐枫默认了。
谢泽笑了，那笑容在齐枫看来第一次没有那么欠揍。
好像要哭了一样。
齐枫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
干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呢，不是已经独自活过了那么多个年头了？露出这种表情，不恶心吗？
第二天早上，齐枫是在浴缸里找到的谢泽。变成了手臂粗细的原形，沉在缸底睡得正熟。
齐枫泯泯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昨天有些失控了，平安无事相处了几个月，干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可是他实在是开不了口道歉。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大小的谢泽很……萌。
齐枫慢慢把手伸进了水里，冰冷的水温激得他一个机灵。他皱皱眉，直接伸手把谢泽捞了出来。黑蛟还朦胧着一双眼，三秒钟过后才清醒过来，被齐枫拿在手里整个僵在了半空。
“你想把自己做成冰冻蛟龙？”齐枫感觉到了手里鳞片的冰冷。
“我怕热，冷点不算什么……”黑蛟迷迷糊糊地回答。
闻言齐枫直接把谢泽扔回了水里。
于是黑蛟蒙了。
什么情况？
……
北方的春季和秋季总是显得有些短暂。
在立冬的那天晚上所有的除妖师，除了某个依旧一个月寄来一封信现今也不知道处于什么地理位置的吴泽宇同学以外，包括非人的楚雨森和谢泽，都统统挤到了苏恒和苏筱的家里。
“从六月份一直到现在十一月份，协会总共下达了十七条指示。从一开始的口头传达到纸面文字到最后分部部长都打来了电话，于是问题来了。咱这协会也还算文明没直接硬抢，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苏筱嘴里说着紧急的话，动作上却不紧不慢。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吃着零食，惬意得很。
“能怎么办？凉拌呗。”韩露露作为一个女生似乎丝毫不在意零食对自身体重的影响，在路雅和周佳佳各种羡慕嫉妒眼馋的目光下咔嚓喀嚓咬得欢快。
“看起来你们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谢泽挑挑眉，看着眼前的零食们犹豫许久还是只咬着嘴里的鱿鱼干。
“不，一点也没有。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送去解剖。”苏筱幽幽的语气凉凉的，听得谢泽嘴一抽，觉得人和妖的脑回路，实在是差距太大。
“我不要。活就好好活，死就痛快死，才不要那么痛苦地苟延残喘。”谢泽闷声道。
“说得好，鼓掌。”关峰拍了几下手，旁边的潘宇轩象征性地跟着拍拍，得到了谢泽的白眼。
“郑阳前几天又找上我了，说要一起吃顿饭，被我拒绝了。”齐枫回头看看谢泽，“她说随时欢迎来找她吃饭，带上谢泽也无妨，反正要商量的是谢泽的事。”
“那就去呗。”苏筱慢悠悠道，“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她都跟你表白了，还会害你不成？”
“问题就在于我拒绝了她。”齐枫无奈地低下头去。
“而且是拿我当挡箭牌，还被识破了。”韩露露冷哼道，化愤怒为食欲。
到最后这事也还是被压了下来。
于是一整个冬天，除妖师们该忙活升大学的忙活升大学，该打怪，不是，该除妖的除妖，该赶稿的赶稿，该打架的打架，该补觉的补觉，该养宠物的……也努力和宠物和平相处。
至于协会那边，似乎因为入了冬快过年了，他们也安分了不少。
大年三十晚上，看着越来越让人觉得不戴红领巾都看不下去的春晚，齐枫第一次觉得，有了过年的感觉。
苏筱苏恒都是被领养的，虽然和养父母不算亲如一家，过年也还是要回去的。他们家在外地，坐火车要将近九个小时才能到。楚雨森自然是和他们一起去，反正苏恒去哪他就去哪。韩露露家在本地，但她母亲的老家在外地，她和她母亲有时倒是不回老家过年，虽然她母亲老家离A市不远。关峰和潘宇轩也是外地人，不过貌似他们的父母都在本市，但是过年还是要回老家。路雅和周佳佳家似乎都在本市，大家基本都邀请过齐枫一起过年，尤其是苏筱和苏恒。因为他们的养父母是隐退了的除妖师。但被拒绝了。
因为无论关系再好，也不是一家人。在别人家里，总是让人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真无聊……”看来今年的春晚连黑蛟都看不下去了。谢泽无聊地躺在沙发上打滚。
“无聊不无聊的，有点声音不就完了。”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
“……觉得寂寞了？”谢泽沉默许久，低声问。
“为什么这么说？”齐枫觉得谢泽的问题实在是矫情得很，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反驳。
“你这春节过得够低调安静的。听说人类的春节是团圆的日子，家家灯火通明。我听说过，但是没有见过。不过我曾经去过妖市。我觉得那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在那里不会有迷失的感觉。”谢泽说着，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焰火，“虽然污染空气，不过人类的焰火真好看。”
“想去妖市？”齐枫问道。
“可以吗？”谢泽反问。
“去呗，大不了被协会发现了写份检查。”齐枫说着穿好衣服。
这大概是齐枫第一次不是为了除妖而去到妖市，也是第一次毫无抵触地去到妖市。
漫步在妖群中，他们刻意收敛了气息。但是妖物太多，实在是怕被发现，谢泽就变做了手腕粗细的原形围在齐枫的脖颈上，想要遮盖住齐枫属于人的气息。
“吶齐枫，你恨黑蛟吗？不是个体，而是种族。”谢泽突然道。
“……我不知道。”齐枫把口鼻埋在围巾里。这妖世的冬天，比起人世，还是冷得多。
“那你会原谅黑蛟吗？”谢泽又问道。
“……我不知道。”齐枫突然深深吐出一口气，白雾蒸腾着模糊了谢泽的眼，“我原先听过苏恒说，他这一辈子，只原谅三种人：亲人，友人，死人。”
“这么看来黑蛟似乎不在范围之内？至少活着的不算。”谢泽苦笑道，“话说，都没有爱人的？”
“所谓爱人，到最后不就是亲人吗。”齐枫抬头看着熙熙攘攘的妖群，街道两边各个商家店铺灯火通明。昏黄的灯火仿佛暖了流离的人心。
“原谅不原谅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恨过，何来原谅？”齐枫慢慢走着，仿佛忘却了时间，不作为人类，不作为除妖师，只是作为这世间万千飘泊生灵中平凡的一员，走在可以暂时歇息心灵的路上，不愿停下，也不愿匆匆掠过。
“喏，怪屋。”谢泽开口道。于是齐枫停在了一家店铺门口。店门大开着，却不见有人。
于是齐枫走了进去，刚一进去就听一旁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女声：“哟，这日子口儿还有人来啊。”
一转头，就看见一个一身红色衣装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人类，有什么烦恼吗？难解的梦境，或者无望的未来，我们都可以为你解答。”
齐枫摇摇头，从脖颈间扯出谢泽：“是他要来。”
“我总觉得闻到了海鲜的味道……”楼上传来了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黑发的青年从楼上晃了下来，长发双瞳的青年跟在他身后，一看见齐枫手里的谢泽就笑了：“怎么今天来这了？按照人类的说法，今天不是春节吗？”
“因为齐枫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太寂……”刚刚化作人形的谢泽话没说完就被齐枫狠踹了一脚。
“重明鸟，我有点事想问你。”齐枫皱着眉道。
“叫我凌苍就好。”凌苍笑笑，用眼神示意一边的黑发青年和一身红衣的女子，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少女道，“那边的是长川，阿锦和菁格。”
齐枫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跟着凌苍去了楼上。
谢泽则是看看面前的三只妖物，觉得自己还是沉默的好。
……
“谢泽他，到底是什么？”齐枫也不废话。
“人和蛟龙的混血。”凌苍回答得极其流利。
“只是这样？”
“谁知道呢。”凌苍笑着望向齐枫，“我也只是猜测，如果猜对了，大概对于人类，既是坏消息也会是好消息吧。”
“人类？和你们妖物无关？”
“无关。这只是我个人兴趣，毕竟我答应过他，看着人类的兴衰存亡。”凌苍打开一间屋子的门，“空房，借你们住一晚。”
“他？谁？羽族王者？”齐枫没有拒绝。
“不是，算是……曾经，辅佐的人。”
“一直听说重明鸟是爱人的妖，没想到是真的。”齐枫回头看看凌苍长着两个眼珠的眼睛。
“不是全部，还是不要太大意了。”凌苍笑笑，“我去叫谢泽上来，最近长川爱吃海鲜，我怕他把谢泽当零食吃了。”
齐枫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
……
于是大年三十就这么过了。
……
平平安安到了二月份，关于谢泽的去留问题才从新被二货除妖师们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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