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放下旅行箱时稍微急了一点。
《咔嗒》
“…………”
泽田万蹲下身查看，旅行箱滚轮完全脱落，已经不行了。旅行箱很重，凭万的体力，即使双手全力提着也只能勉强走四五十步。
抬头，万有点失神地望着视野远方的建筑群。建筑群距这里大概五六百米的距离，仿佛都会的中心区一样，十数栋摩天大楼的影子互相重叠，形成一种拥挤的感觉。但是这里其实是市郊，突兀矗立的建筑群看起来有些孤单。
而且，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它们看上去有种像一枚枚正在转动的齿轮的感觉？
那是，研究所，万母亲工作的地方。
仅此而已。
“呼……”
微寒的空气中，万口中呼出的气体化为淡淡的白雾。
“……好累。”
万不由回想起几个月前的事。
那是在八月中旬。
奠礼的第六天，舅舅将骨灰盒递给万。
“这个是綾奈的……明天开始到下葬，会放进佛寺里供奉，今天午夜后僧人就会来取走。”
“……嗯。”
“下葬和祈福由寺里负责，埋骨的时候可以不用去了。百那样子，不要再悲伤一次最好。”
“…………”
“还有想……不，算了。”
“…………”
“最后做下道别吧。”
绿色仿玉玻璃的方盒，触感光滑，意外地轻。大概是因为八月的猛烈阳光，明明是冷硬材料，万手中却有些灼热感。
对这个盒子，万感觉不到什么。
熟悉感——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是在八月初。
泽田家来了一位外国访客，表情微妙的眼睛先生带来一份鉴定书和一份解释文章，但是万不擅长书面英文。眼睛先生说——您母亲出了意外，是研究事故，我们也很难过。百姐哭的半昏迷，万唯唯诺诺的应答。对于万提出的唯一问题，眼睛先生很平静地回答不可能，一之濑綾奈女士的公寓和研究室已经拆了，她五月份左右时卖掉了公寓，听说是准备租凭离工作场所更近的地方，警方说所有东西都是证物，全都带走了，所以没有可以作为留念的物品，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很抱歉。其他的，这里有一份遗嘱，指定了遗产的分割……您的家人似乎有一位没在？哦，没关系的，只要您家庭中某位作为家庭代表签字就可以了。嗯，其实我们得知一之濑女士才四十几岁就已立下遗嘱也很吃惊。那么，遗产转账的手续请在这份文书上———
眼睛先生走了，留下两份复印件。
一个星期后，骨灰运回日本，随后就是葬礼。
百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只好去休息。万独自跪坐在莲台前，来客的黑西服不断从眼前经过，台上的佛铃发出响声，伴随着嗡嗡的回音，视野中充满黑白二色，无法看清晃动的是影子还是幕布。线香的味道在脑中盘绕发胀，万开始思考卒塔婆和埋藏它的枞树林。是第几次极近的俯视榻榻米？再一次鞠躬，抬头，厅柱和天花板上的风扇一起开始旋转。
万觉得口渴。
第三天，山崎先生来了，跟万聊了几句，似乎他和百姐的婚期也延后了。中午他离开的时候，万鞠躬告别，他没看见。下午三点，千姐骑着摩托冲进堂院，板着脸盘腿坐到莲台前，就那么一直坐到天黑，点起一根香插在香炉上，离去，没有敲铃，没有说话。万也因为被她的态度惊吓到，或者只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没有开口。
堂前传来摩托排气的声音，万没有鞠躬。
托她的福，下午没有上前敬香的访客，万也因此得到了小小的休息，不然大概也会和百姐一样倒下吧。
第四天开始来客逐渐减少。即使没什么来客，作为女儿也必须守在灵前啊……万这么想着，呆呆的盯着瓶中的菊花。
但是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这样，不用思考的呆着还更轻松一些。
不知该做什么。
未来，回忆，自己，全部，不知道。
夏天，好热……
第六天，跟祖父母道别。
之后，凝视着手中的方盒……万不知该说什么。
万想，自己是太累了吗？
舅舅的脸色逐渐阴暗，恐怕不只因为自己现在的沉默吧。没有流过泪，只是呆呆的坐着，什么也不会做，对万，恐怕很多亲戚都有不满吧。
应该是这样，但是不愿去想，因为实在不想思考。
“…………”
忍受不了万的沉默，舅舅有些粗暴的抢过骨灰盒。
“……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沉默一会，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强烈的不满，没有责骂万。
“…………”
万想回答，但是开不了口。
自己的嘴被缝起来了吗？万不自觉地伸手轻触唇沿。
只是错觉。
那之后，第三天的下午。
家里没米了，所以去便利店买便当。
百姐不在家，应该是去山崎先生那里了。以此为契机，大概以后会渐渐减少回家的次数，最后直接住到山崎先生家吧，那时也要准备婚礼了。以后应该很难再在家里看到她了。
……家。
这里还是百姐的家吗？
只是一栋房子，已经，对谁来说都不是该回来的地方了。
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
不想升学，所以也没必要准备联考，不用说未来，连这个夏天都不知该如何度过。
太空虚。
万对此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想，失落，悲伤……都没有。
“…………”
把时间放在昏睡和收拾房间之类的事上，就这么度过这个夏天吧。然后去找一份便利店打工之类的工作，浑浑噩噩的度过一年，十年，二十年。
这样也好。
就一直住在这里吧。或许会结婚，或许没有固定的工作会很辛苦，但是母亲留下了不小数目的遗产，只要不太奢侈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其实从此之后不作任何事都可以，但是不行，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度过。不做些事打发时间，不知哪天自己就可能会无声地消失。
这样最好，不需要特意去努力做什么。
至少，更轻松一点。
从便利店出来已经是五点了，夕阳似乎比朝阳还热。万翻着手中的杂志——是不是该定份报纸呢？应该可以打发时间。
蓝色纸袋轻轻摇晃着，除了便当还买了一些百奇和美味棒之类的零食。以后应该自己煮饭，但是便利店的袋装米已经卖光了，明天去邻镇的商场吧。不止是买米，也可以买些别的想要的东西。今晚列出清单吧，刚好邻镇有邮刊局，可以去定几份报刊之类……记得好像有一种派发到住宅的报刊订阅指南？自己很少打开门口的邮箱，因为重要的来信和邮寄包裹都是直接送到收件者手中，或许里面会有——
仿佛聊天般，万做着灰白色的思考。
几分钟的路，已经可以看见家门了。
万拉开邮箱，里面意外的有不少信件，但是仔细看基本是推销和邮购商品的介绍单。万不断的翻过，翻过，过程中多少也看了几眼，偶尔有出现几张稍微能吸引目光的介绍，但是一直没发现类似报刊订阅指南的东西。
几分钟后，万手中多了四封信。以后应该时常来清理一下邮箱，这么想着，万把邮箱关上。
万粗略看了一下，其中两封是寄给百姐的，一封似乎是街道自治会的来信，还有一封——陌生的外国来信，寄错了？但是上面写着“Man Sawada(泽田万）”，发件地址在加拿大，是母亲工作的地方。
“…………”
这种外国邮件应该直接送到收件者手上吧，邮递员偷懒了。
万关上门，换好拖鞋走过餐厅，把信丢在餐桌上，打开冰箱拿出瓶装麦茶。冰凉的液体流过喉管，吞咽，拧上盖子，放回去，离开。
没有转头去看桌子。
…………
都到了这个时候再送过来吗？
窗外，渐暗的黄昏。空静的住宅中，因为数日缺少清理，走廊和楼梯积了一层微弱的灰尘。
只有蝉鸣声在断断续续的响着。
万默默地站在台阶的最下层。
…………
夏日的终结。
沉睡中，身体卷曲，不自觉往床铺里侧蠕动，躲避从窗外射入的阳光。
万缓慢地睁开眼睛，爬起。睡衣被汗水濡湿，背上传来黏滑的触感。四顾一下，被阳光照射成金黄色的地板，撕开的洋芋片包装，喝了一半的麦茶和未开封的美味棒，不是灵堂附近的宾馆，是熟悉的自己的房间。
万闭了一会眼睛，让大脑清醒一些。
“…………”
应该去洗个澡。
擦拭着头发，走过厅堂。万习惯性地坐到餐桌前，看到了桌上的信。
……万仰头看向天花板，风扇悬挂在头上，静止着。
已经八月份了，暑假也快结束了啊。不，对没打算升学的自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暑假可言了。
从窗外微微吹进的风，带来炎热的沥青被灼烤的气味。天花板上有几块黑色污垢，墙角的卷帘轻轻地晃动。
卷帘，记得是和母亲一起去买的。
“…………”
再次低头看向那封信，万心中涌起一股沉闷的烦躁感。
“…………”
算了，拆开来看看吧。
给百姐的信稍微看了一下，一封是某个求职面试的的公式化的拒绝信，信封上的日期是她前几年刚从大学毕业时候的事了。第二封是她现在工作的单位邀请她参加年终宴会的来信，但万记得那年新年自己和百姐是在山崎先生家度过的。
街道自治会的信封里有一本宣传手册，封面上，已成为县议员的女性在微笑。
最后的蓝色信封被拆开了，全文都由英文书写的信件——不是母亲，即使长年住在国外而且联系稀少，母亲的来信也从来坚持用日文书写。
“…………”
信尾日期上面写着八月十二号，是母亲的骨灰盒运回国内的同一天。
所以，是母亲工作处的来信吗？但是，寄给我……？
因为不擅长书面英文，万翻过信纸看会不会有日文的解释。
“……？？”
万的混乱感增加了，信纸背面粘着一张机票。
万花了十五分钟去翻译那封信。
信纸上提到了一之濑綾奈女士的某些事，以及她工作的研究所地址。最后一行写着：已准备机票及旅途费用。信尾的署名是A.S。或许是考虑到万犹豫和准备的时间，寄来的机票订为半年内都有效。
万把信封倒过来，里面丢出一张支票，标注着五千C$金额的右下角写着署名：
安托万.查洛.斯坦雷（Antoine.Charoll.Stanley)
——之后。
九月中旬，万登上了去往多伦多的飞机。之前曾按照地址联系研究所，对方表示会通知斯坦雷先生。
下飞机后，是一天一夜的灰狗巴士旅途，万太见到了在日本无法看到的壮丽山峰和辽阔平原。随着旅途的前进，车内广播也转变为法语。虽然完全听不懂还是平安的到达了目的地，维斯摩斯，一座山峰间的城市。
旅行箱在车柜里压了二十个小时以上，或许这就是轮胎松动的原因。
“…………”
万摇摇头，脱离幻视般的回忆
不管怎样，一直站着什么都做不了。
万全力握紧手把，就这样慢慢的提起。双臂的酸痛逐渐增加，今晚大概会痛整夜。
“…………”
走吧。
泽田万提着沉重的箱子继续向前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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