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还是没有参加中考。在国家每年补贴一千五百元生活费的情况下，进了本地这所鱼龙混杂的职校。刚入学时，凭借凶悍的作风与不要命的心态，我迅速在校内树立了威名。与初中时截然相反，我自己成了无恶不作带头捣乱的大哥。反正职校那么乱，大家都不过是在混日子，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去安分守己呢？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这天下午，我跟几个同伴从网吧出来，蹲在路边透透气。他们都是我的小弟，平日管我叫“浩哥”，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称呼就是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从我们面前不断经过，而每当有打扮靓丽的年轻女性走近时，身边的阿华就会冲她们吹口哨，可惜赚回的只有白眼与鄙视。但他仍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终于，在又一个姑娘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兜个大圈绕开我们之后，我看不下去了。我用手拍了他的脑袋一下，然后说：“别在这，丢人现眼。”阿华摸着自己的头，不再出声。这时东子掏出烟来，我们每人分了一支，然后继续放风，心不在焉地聊着天。
约莫是四点钟的光景，远处出现了三五个女生。她们穿着同龄人徒生羡慕的重点高中的校服，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阿华的目光自然被吸引了过去，片刻之后他一扫脸上慵懒的神情，兴奋地对我们说：“看中间那个女学生。很清纯，我喜欢。”随即东子也附和道：“身材不错，长得也白净。”那群女生仍在不断走近，这时阿华站起身来，估计是想拦住她们。我把嘴里叼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也站起来，抓住阿华的后领，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他连退几步，险些摔倒。东子他们一定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但我没必要去解释。因为我认出了他们所说的那个女生是谁。
我向前走去，阿华没有跟上来，可以想象他们正在后面满腹狐疑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继续向那几个女生靠近，她们也注意到了我，便停止交谈，接着不断退后，显得颇为害怕。不过中间那个女生仍然立在原地。这就够了。终于，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对不起。”我朝她深鞠一躬，弯下腰，低着头。这一幕我曾在脑中想象过无数遍，而今终于实现了。自从与她分别之后，长久以来，悔恨与自责时时叩击我的内心，令我寝食难安，变得敏感而暴躁。我自暴自弃，不顾一切地堕落下去，只是希望能够发泄心中的怨气，却不小心在这歧途越走越远。而此刻，竟然让我等到了这样的机会。四周很安静，其余人也许正当作看戏。但我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想法。我只求了结自己的一桩心愿。安丝雨——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名字——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
我仍低着头。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牛仔裤上的破洞。昨天我还觉得它们是那样与众不同，可现在只觉得它们是在咧着嘴嘲笑我。忽然间我恨起自己来。我恨我为什么学会了抽烟以至现在满身气味惹人生厌；我恨我为什么留长了头发，还染上了黄色，以至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恨我为什么混成了现在这副人模鬼样以至连被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安丝雨完全可以置我于不顾，从我面前绕开，让我一个人继续对着空气忏悔。她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对我这样的渣滓表现出善意。
但安丝雨伸出了右手，摸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温暖。泪水一下从我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被安丝雨，而是被整个世界接纳了。她扶着我站直身，微笑地凝视着我。
“没关系。”她说。泪在眼眶里，笑在嘴角里。
我看到她长高了一些，头发已及肩，左侧脸颊上有一小道疤痕，不过看起来她对此并不在意。当年不起眼的丑小鸭已然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白天鹅，美丽而不失优雅。在刚才的那群女生中，她是当之无愧的焦点与核心。安丝雨应该已经克服了说话时紧张会结巴的毛病，现在是一个性格开朗，各方面都很完美的高中女生。我感到十分欣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我在心里对她说，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就算遍体鳞伤，我也要拼尽全力保护你。就算为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我也不愿让你受到一点委屈。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做同桌。
可即使安丝雨原谅了我，我却依然不能原谅自己。那次英语课我帮她解围仅是一时冲动，在当时我的想法就是她出的丑越多越好，受的欺负越厉害越好，这样别人才不会注意到我。我本可以给她更多帮助，甚至是指导，我本可以阻止曾经发生的一切。是的，我可以做到的，但我选择了袖手旁观。我记起自己刚上小学时被人笑话得很惨，所幸上了初中并未有人发现。而直到现在我说出来的每个短句也不会超过五个字——因为，以前的我，也是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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