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我收回打量那两名女子的目光，一面继续清理着手中最后的餐盘，一面与脸色明显阴郁下来的尼米兹诚恳道：“我错怪你了。”
“呃？”
“我不该觉得你的理想只是口头上说说的政治口号而已，比起她们来说，你无疑是在亲力亲为中，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执行到一个充足的高度了。”
“虽然千小姐你似乎在表扬我……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面还有股讽刺的意味？”
“不要在意，你当赞扬的听就是。”我轻轻笑了笑，稍微将这边的气氛缓和一些后，又偷偷瞟了眼门口那边还在不断地喷着口水的女子，摇了摇头。
就如我话中说的，哪怕尼米兹一意推行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但是自上而下的变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一种全新，并且并不为愚昧的大众所熟知的理念灌输到所有人的脑海中，继而留下种子，最终成为参天大树。
类似的，为何古代中国那么多变革会失败？为何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全都无法完成自己最初的目标？为何每每提起那些成功的变革，比如欧洲的资产阶级革命，比如土改、三大改造等等，哪怕是最基础的初中教科书，在论及这些之前，都会先将文艺复兴与新文化运动等等拉出来率先讲解，并冠以改革的思想启蒙之称呼？
只在每个国家，其实都是最普通的一个个人民所组成的罢了。
对于一个国家，最普通，也是最常见的个体民众是组成国家的一颗颗基石，而他们的思想，将会最终决定到国家这个集体意志的想法。比如二战时的德国日本之类，总有人说民众是无辜的，不能将他们与侵略者划为等号，然而甚至毋须细想，只考虑一点，失去了这些民众的支持，那他们这般的国家要如何达到超过国家人口百分之十的作战人员动员率？
回到此刻的美尼德，民众习惯了上尊下卑，习惯了有贵族老爷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哪怕这时候有像尼米兹这样的人举起一个可以勉强称为民主与平等的旗帜在他们面前，他们就算是向往那种国度，也根本无从谈及对它的认同。
就好像马家人说过，充钱才能变强。但是没钱的时候，又如何能让人举着钞票来高呼买买买呢？
抛开现实去建造空中楼阁，那只能成为一个笑话。在他们并未能从心底去认可一个平等的国度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们所组成的国度中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
都说人民愚昧，为何言此？其实不是说美尼德的这些人就比社会主义光辉照耀下的小康和谐社会的人民群众智商低了多少，而是指的思想深度上的愚昧。
人都是自私的，当一个人的利益受到损害，在不考虑其他因素的情况下，最直接的，我们便会对损害我们利益的人或事进行反抗。大家都是人，百姓也是如此，在这个绝大多数人没有读过书的时代，他们不会有多么长远的眼光，不会像尼米兹一样，心中顾虑着世间千家万户，他们所考虑的，只有自己——最多及他们身边的三两人。
于是事情便简单了……为什么那么多有识之士为了百姓所做的他们认为的一件件好事，一件件应该得到百姓支持的变革会失败？因为在眼下，这些普通大众其实不过是见到变革会损害自己任何一点点现实或者可能的利益，便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反旗，以自己最大的力量来阻止变革进行的愚昧之人。
他们会为了一件只能穿一天的衣服而放弃一年以后可能到手的新衣，也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败尽可能留给子孙的基业，因为仅从利益角度考量，他们没有长远的目光，不懂得逻辑，不识别道理，那自然只能和路边谁给吃的就跟谁走的野狗一样，沦为受人掌控的愚兽。
这种现象只会在他们得到教育：读书、识字、知理后得到缓解，甚至解决，因为眼光有了提升，能够看到更遥远的未来，他们便会跳脱出不受任何因素影响的原始情形。绕过眼前三两步的利益损害，当人们能够看到长远之后自己的受益，并且因为得到了教化，可以判断出自己眼前所受的损害不会危及自身太多，而在最后还能获得远超损害之数的利益时，人们才有支持变革的可能。
而当教化更进，人们判断利害的对象也会逐渐扩大——自身、亲朋、好友，随后是一地、一国，然后扩及苍生……到了这一步，那么不管是从最原始的利益角度，还是理想化的精神考量，一个需要在眼下付出一定代价，但最后将能惠及大部分人的变革，才有希望最终实现。
只是……这太遥远了。
所谓领先世界半步的是天才，而领先一步的只能是疯子，在尼米兹他不知道受了如何刺激，走上那条满是荆棘的平等之路时，他其实便已经在与世界为敌了。
自下，没有思想准备，没有纲要领导，尼米兹不可能得到绝大多数的贫民与农户的支持。
自上，利益纠葛已成，他如此虎口夺食的做法，更是绝不会让既得利益者的贵族阶层对他给予多好的脸色。
个人可以谈理想，小团体可以谈未来，然而到了诸如迈卡家、弗诺辛斯家那样纯粹靠利益勾结起来，以一个家族为核心，联合多个家族的利益结合体的程度，他们这一个个利益集团，已经不可能再以那些单纯说得响亮的话语来动摇了。
利益集团……有利益，才能集团。
而尼米兹的改革，能给他们多少利益呢？到现在可能还行，毕竟他们原本只是美尼德一国权力金字塔的中上层罢了，支持尼米兹这条搅混了水的鱼，他们可以粉碎原本的美尼德贵族圈子，让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然而等到以后，当尼米兹与他们的利益产生分隔时，哪怕用膝盖想，我都能预见到他们走上分歧，并且兵戎相见的那一刻。
这就是依靠着一个既成的利益集团来推翻原本的利益集团最终的后果，至于建成他理想中那种人人平等，真的没任何歧视的国度……
或许只有等到所有人都有书读，并且能够懂得其中的道理，最后大家全都明白世界、社会运作的规律，不会被一叶障目，也不会受了欺骗而不知自省，能成逻辑地自我思考，能真正为了自己、为了集体的未来而负责的那一天，才有可能了吧……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怅然。抬起头来，那边有着华贵装束的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贬低人的话，我再看看尼米兹，他已经收敛了一开始的怒容，转而露出了深沉入水的眼神。
他也很难啊……
“以你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跟我们扯上关系，会被你的敌人找到把柄攻击的吧？让我来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让这掌控着眼下改革派最高权力的雄狮注意力涣散了片刻，趁着他微张着嘴看向我的时刻，我放下已经清理完毕的餐盘，朝门那边走了过去。
“……你们这些臭虫跑到这里来能做什么？我们的音乐会都被你们糟蹋了！难不成你们还听的懂如此高雅的艺术？别开玩笑了！”
“姐姐的竖琴，比你们那破乐声好听一万倍！”
可能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求存了许久，米粒虽然此刻伤势未愈，但他仍然以自己毫不妥协的性格与那两个女人正面对上了。
不过……或许他这样才是正确的吧，面对着撕破了脸的对象，直接作出不以任何方式来妥协的姿态，同对方直截了当地抗争到底……
我微微停顿下向他们迈步的步伐，有一点点失神。
在以前的生活中，我知道了现实的丑陋背面，学会了圆滑，学会了妥协，学会了隐忍，最后学会了放弃……变成了当初自己家人所希望的成熟模样。
可是……仔细想想，或许有时候，变得如此成熟才是我至今也不成熟的原因吧。
让这小家伙给我上了一课……可得报报恩呢。
站在米粒的身后，我轻轻将手放在他肩上，心中豁然开朗了起来。
我早已拥有了由于曾经所没有，于是害得我不得不低下头颅的力量。那我何必要让自己所爱的人受到委屈，然后才能去获得一点胜利的喜悦都体会不到的成功呢？
“姐姐？”
“嗯，你去照顾你艾米丽姐姐吧。”我拍了拍疑惑的米粒的脑袋，笑笑，“这里交给我来就好。”
“可是……”
“喂，你又是什么人？”
米粒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看穿他颇为倚仗我的姿态，对面两名女子已经皱起眉头来打量我了。我再拍了下米粒的背，同时借着一股巧力将他推到身后去，板着脸来冷冷望着那两名女子。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
“你们……”
……那就没必要再给她们任何的面子了。
“……居然说这种不仅没有灵魂，在技巧上亦是算不得出色的靡靡之音，也称得上是合格的音乐？”
“什……”
那两人怔了一瞬，随后表情变得厉然可怖。
“你这是什么话？！”
“我们可是王都最出色的纯白誓约乐团，现在的卡伽，没有任何人任何团体敢说在声乐上的造诣比我们更加出彩！你这无知愚昧的村姑，敢在我们面前嚼什么舌头！？”
“是吗。”
我淡淡的笑了笑，无视这两不知道究竟是将因为荣耀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贵重，抑或是纯粹觉得受了我这般贱民的鄙夷而怒不可遏的女子，朝着一旁慢慢走过去。
在这后台待了一天，无聊之时我也曾跟着娜娜到处转悠过，所以……我也知道，在这边的杂物中，有着一台被掩藏着的贵重道具。
“艾米，我记得你之前希望我像你姐姐一样，演奏下竖琴，不过被我拒绝了，对吧？”
“呃……”
与艾米丽靠在一起的艾米张了张嘴，之前在我去她们家做客时，偶然碰上过艾米丽为几名孩子演奏乐曲的事情。她们家不富裕，所拥有的竖琴也像是东拼西凑缝缝补补出来的，音色算不得好，艾米丽本身的技巧也不算太高，但是……
那让三名孩子安安静静地聆听着的声音中，有着灵魂。
如果艾米丽的技艺再出色一点，那会多棒啊……就好像我曾经沉浸的那乐曲一样。
我如此想到，随后猛地抓上面前堆放在这后台中的一堆杂物上的帆布，骤然拉开，在一些边缘的不稳定物什落到地面上，发出咚咚响声的同时，一台破旧而毫无光泽，先前被这些杂物掩盖着的钢琴也显露了出来。
“我是真的不会竖琴，但我跟这大家伙比较熟。所以……就现在补偿给你吧，我拖欠你的曲子。”
把钢琴上其他的物件全部扫飞，再偷偷以我最近才掌握的新技巧处理了一瞬，我随后翻开钢琴盖，将琴键上的灰尘吹掉。虽然隔了许久，不过脑海中的记忆并未显得太过生疏，瞬息后，我便已经调试好这台被掩藏的钢琴了。
“停下！不要碰那个！碰坏了你赔不起！”
“马上放开你的手，贱民！这是备用的演出道具，它跟外边的舞台接通的！”
见到我的动作，那两名女子向我这边伸着手高声叫喊着。我没搭理她们，连视线都不曾移动，注视着黑灰色琴身片刻后，我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在琴上，心中却是想起了一位已经很久没有再想到过的女子。
她是我高中时同社团的学姐，最喜欢的是在每天下午最后一节的活动课时弹奏她最喜欢的钢琴，还有对我恶作剧。同时，她顺便也教了我许多这方面的东西。
但她也指出过我太过于无视感情，太过冷淡，就好像……没有心一样。
学姐啊，我确实没有心呢，如果不是见到了这钢琴，让我下意识地学着你那时的姿势坐在琴前，我便会冷淡到一次都想不起你了呢。
不过……
悄悄将左手覆在胸前，隔着柔软的温热，我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现在，已经有人给我心了。我来到了这个陌生而温柔的世界，获得了曾经在那个熟悉的冰冷空间所永远追求不到的东西。
脑海中的黑色剪影起了变化，从那个高挑纤细的模样变成了一个呆软呆软的样子，让我没理由的感觉到了温暖，轻轻闭上了眼。
学姐啊，当初我们的相处方式，或许再现到我此刻的生活中了呢。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我现在与她都有着具备同样温度的心，不会与我们那时般错手而过了。
至于给与了我心的人，她会欺负我，会鼓励我，会安慰我……
也，会注视我，就像我当初默默地注视你演奏，注视你离去，注视你踏上旅途时一样，我们会相互注视彼此守护对方的背影。
这就是……
《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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