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汉堡的包装纸揉成一团塞回到怀里抱着的纸袋中，抬头掂了掂下巴，骤然响起铃铛摇晃发出的清脆声。可他分明感觉不到有风，甚至看不到声音的源头。也只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本来只有满目苍翠的树丛间，赫然出现一幢复古风格满满的建筑。这红色砖墙满是历经风霜的痕迹，常春藤缠绕着外围的铁栏，进一步衬托出那种阴森可怕的感觉。
“你那套衣服破不了结界，当然看不到。”
指的是他之前没法找到这幢建筑的原因。
见他没有回应，她抱着装了快餐的纸袋，推开木质大门。上面满是生锈残破的痕迹，却一点要费力打开的感觉都看不到。他下意识地颔首致意，跟着进到了这家店。
放眼过去，里面的装潢和外面的阴森截然相反。暖色的灯，裹着香薰的蒸汽弥漫，一把圆桌配四把靠背木椅。座位不多，沿着墙边摆了一整排书架，书籍整齐塞满架子。文艺范满满之余，在看到吧台的一刹那铁定会愣在原处。
用来泡咖啡的工具，清一色都是实验室里才会看到的玩意。量杯，量筒，烧杯，锥形瓶，导管，蒸馏器一应俱全，要是第一眼就看到吧台的话还以为进入了科学怪人的实验室。
她走到吧台内，将抱着的纸张塞回到里面的柜子中，站起身时朝他看了一眼。
“要喝什么。”
“……”
“卡布奇诺？”
“……嗯。”
把研磨好的咖啡粉倒在烧杯里，她有条不紊地为冲泡一杯上等的咖啡忙碌着。虽然途中用到的器具都是量筒滴管等实验室才看到的东西，不过最后端上来的还是精致圆杯里泛起热气的咖啡。他点头致谢，坐到吧台前的圆凳上，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好喝。而且那种咖啡特有的苦味恰到好处。
享受到不由眯起眼睛细细品味，他猛地想起自己此行初衷。
“我是警局派来的接线员，负责这边的情报联系。”
“我知道。所以这次又是什么麻烦事？”
“不，我只是来打个招呼。”
她立刻摆出一副你这是在逗我吧的表情，看样子之前的接线员都到非得找这边帮忙提供情报时才登门拜访。像他这样郑重其事来打招呼的，反而成了稀有甚至可说是异类。不知是不是对他板着脸却这样如实坦白的态度不知所措，她别开视线，声音较之上一句话没那么低沉。戒备的感觉或许随之少了一点。大概吧。
“反正站长不在，我也只能协助调查而不能提供已有情报。”
他环顾一下这个身兼书吧酒吧和咖啡厅的复古店面。她在这里打工的话，多半是当个侍应生，斟茶递水打扫卫生整理书籍之类的。这个时间点尚早，不知道人多时会不会很忙。如果工资过得去，说实在的他挺喜欢在这种氛围的地方工作。
倏尔感觉到头发被扯了一下，他赶紧看过去，她把吧台稍微收拾一会，抬头问了他一句。
“等下给你能破解结界找到这里的衣服，不过有代价。”
“嗯。”
下次不一定刚好撞见她来上班，要是真的有什么需要得来这里获得情报，说到底他是得考量独自一人来这里的情况。从他眼里读到认同的意味，她离开吧台，自然而然回头向他招招手。他迈步跟上，还没看清就有根棍子朝自己扔来。抓住，低头，是把软毛刷。绕过大厅两人去到店铺的后面，从窗玻璃和立式拉门来看，打开门估计是类似于澡堂浴室之类的地方。一上来就是打扫卫生吗，也不是不行啦。他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解开上衣的扣子。
“等下听到我数一二三，立刻跑到门外。”
说着她用刷子柄敲敲地板，示意要回到这里。
“啊。”
随手一挥，把外套脱了，他只留下里面打底的白色衬衫。干起活来一会出汗，扫澡堂浴室的话也弄到水，还是脱掉外套来大干一场吧。
下一秒他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后悔了。
坐地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露天温泉式澡堂，里面被一只庞然大物占据三分之二的位置。
银灰色的兽毛耷拉下来，把头顶洒下的些微阳光吸附掉。兽瞳是金色的，寒意冷冽，刀锋般直逼过来，拥有只看一眼便可剜骨穿心的压迫感与凌厉。这体积，这杀气，绝对绝对不是什么大型犬可以拿来形容的。
她把几米长的胶管套紧在水龙头然后拧开，一边朝巨兽身上洒水一边招呼他把墙边那一小桶的沐浴露往巨兽身上倒。
办不到。这玩意是能接近的吗？！
他保持面无表情，摇了摇头，不由得举起手里的软毛刷横在身前随时一副要干架的姿势。
她白了他一眼，走过来把水管扔到他面前。等他接过洒水的工作后，她才拿起软毛刷和那小桶沐浴露走向巨兽。
为什么一间看上去是书吧咖啡馆的店，里面是温泉式露天澡堂，还养着这么一大只巨大的银狼。这展开有点太快我摸不着头脑……忽而一阵响声，巨兽乖乖地趴在地上，她则纵身一跃跳下来，看向他并指了指银狼的背部。是叫他往那里洒水吗。他走过去照做，她用软毛刷给银狼刷毛，总算给眼前的事情做出该有的解释。
“他是芬里尔。兽形时叫他魔狼就好。”
芬里尔？
嗯、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北欧神话里咬死奥丁的魔狼，邪神洛基的儿子？”
他想起来，随口问了句等她确认。
她才刚点了一下头，本来闭上眼睛享受刷毛的银狼猛地睁开眼瞪他，他本能往后挪了几步，但继续伸手让水往巨兽身上冲。
“夏天每三天这样洗一次澡，冬天则一周一次。”
等等、不解释了吗？光告诉他名字？这神话里的魔狼怎么就在这澡堂享受洗澡的，诸如此类的不打算讲了吗？该不会还有其他形形色色来自神话的玩意，也像这样在人世间活动着？再者，为什么说得像是以后他都干给这只大型犬洗澡的活？默认了？默认什么啊。
想起十几分钟前在大街上看到她的情景，他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于是接下来差不多半个小时，进一步的解释没有，倒是给魔狼身上来来回回冲了好几遍水，刷了不知多少次毛。如此巨大的野兽除了体积庞大外，表现得也无非是只大型犬。乖乖地享受冲水，乖乖地反过来四脚朝天任由她刷自己肚皮上的软毛。碍于警惕大于好奇，他始终没照听她说的试试给巨兽刷毛洗澡。
“一、二、”
他愣了愣，看她把软毛刷扔到一边。
她偏头看过来一眼，句末便是最后那个字。
他一下子想起来进来澡堂前她嘱咐过的话。
脚跟踮起，扭头往后，转身准备——
“三！”
“砰！”
“嘁！”
几乎是同时，单字，撞击，不满的啧嘴混在一起。
他本能地咋了咋舌，只觉得自己硬生生地撞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压在背部令他无法动弹。转头看过去，她也一样，趴在地上挣扎无用，于是索性不去做些无用功。顺着压住她背部的爪子往上看，那只叫芬里尔的魔狼轻而易举就把他们俩压在自己爪子下。然后，它稍微仰头，金色兽瞳俯瞰而来骇人的杀意。
结果到底是魔狼吗，洗澡时再怎么像只大型犬也……
下一秒水滴淅沥淅沥地砸在他身上，压住他们的魔狼一个劲在甩掉身上的水。
收回前言、这魔狼根本就是只大型犬。估计和哈士奇是远亲。还得意地发出点哼声别以为他没听见啊。话说这水到底要甩到什么时候，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把外套脱了，虽然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被这样弄湿衣服才脱掉的。
我在哪里.jpg。我是谁.gif。
折腾了好一会，魔狼总算心满意足松开爪子让他们能挣扎着起身。两人走到门外，她脸颊旁稍长的发丝已然浸透，多少贴着颊边和锁骨。她把发丝绕到耳后，说找点干衣服过来让他在这里等着。
想到自己也一样湿了个透，他站在门边等候没有随便乱走，现在拿被他扔在一旁的外套反而会把仅存的一件干的衣服也给弄湿。店里安静得很，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想翻出打火机和被压扁的香烟盒，水从他发梢滴落的简单声响一并收入耳中。关上的澡堂门那边倏尔响起细微声响，自然也被他捕捉到。
现在里面应该只有那只叫芬里尔的魔狼吧……
他条件发射地进入戒备状态，万一里面那只野兽冲出来他做些什么应对。
然而听到浴室拉门打开的声音时，他猛地停在原处。他得承认，倾轧而来的害怕让他一瞬间有遁逃的念头，现实却是反刍般地停住无法动弹。
“喂——”
狼的低吼化为人类青年男性声音中的磁性。
他本能地往后看，像是众多他接触的案件那样，受害者要把即将夺走自己性命的元凶烙印在眸中。
黑发金瞳，两种过于鲜明的颜色交织出同一种声音——那是远古野兽的呼唤。将众神之端的奥丁撕碎，那是预言最终带来诸神黄昏的魔狼在哀嚎。双眼对下去的脸颊上有着红色的刺青，仿佛是凝结的血泪交织出诅咒的纹样。嘴边有明显的裂痕，是那种被刀胡乱割开后时间长了才愈合的狰狞痕迹。
如果不是作死地把视线往下移的话……
眼前一片白色，和在大街上被纸片挡住视线时相近。
他在原地愣了愣，只见拎着个藤篮子的她把一条大毛巾往门口一扔，刚好盖在化为人形的魔狼身上。没理会那个啥都没穿但还摇着那条湿漉漉的大尾巴的魔狼先生，她把藤篮举到他面前，说这是给他的衣服。
能破解结界找到这里的装备吗。
本来这么中二的说法他没接受，但看到眼前的魔狼后，似乎让这个说辞更能站得住脚。
“隔壁，换衣间。”
说着她指了指，示意让他过去先把衣服换了。
他本想问点什么，怎料被毛巾盖住头的魔狼将大尾巴缠在她腰上，一把将她抱起来。坐在魔狼手臂上的她会意地用那条毛巾给对方擦头发。
尽管这场景看上去挺和谐，前提是魔狼先生不是啥都没穿的话。
总感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把装了制服的藤篮扛在肩上进到隔壁换衣间。
民国军校学生的军帽，配以典型的对襟中山装制服，这一身打扮要走出来不是被当作cos就是以为在拍戏。心里是觉得有点难为情，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地整理下衣领，刚开始拿起来看时还觉得尺寸有点小得离谱。何况她也没问自己的身高到底是估量错误。但穿上去之后异常合身，好像这衣服是活的，会根据他的身高手脚长度腰部宽窄来变化。他以为这是错觉。待到捣鼓一番披上那件斗篷后，他确信自己所在之处，是个比传销窝点还诡异莫测的地方。这种地方到底能交换什么警局需要的情报……
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刚往嘴里送的香烟没来得及点燃就掉在地上。
隐、隐身了？头部以下腰部以上的地方，全都在斗篷遮罩下被抹去。
他来来回回把斗篷下摆往里外翻来翻去，果然是这斗篷产生的隐身效果。
“里衬放下来，能让整个人隐形。”
她站在门边如是道。
他呆了一下，把斗篷翻起来，看到内衬一部分被扣子固定收起来。把那一部分放下来，长到在地上拖了一截，别说一个人了，两个人躲到里面藏起来隐身完全不是问题。
“顺道一提，反过来穿才能隐身。”
“是吗。”
原来这是穿反才有的效果啊。
他淡定地把内衬收起来，这才把斗篷穿对。
“至于帽子，当被碰触时，对方的能量会被吸收。”
“这顶军帽吗？”
她点点头，提醒他别把手放到帽子上以防能量被吸收。
“所以，是该解释一下吧。”
这个地方也好。
这里面的一切也罢。
冥币般的宣传单。
小孩子才看到的白纸。
远古神话中的魔狼。
奇特效果的制服与军帽。
他有太多疑问，到了不解释便无法继续下去的程度。
似乎早就等待他这么问，她点点头，却没打算回应。
“最近接连发生的自杀事件，你们警局在调查了吧。”
“我说过我只是来打招呼的。”
他否认要针对这件事和她交换些什么情报，但她没有顾及，反而眯起眼，细心地打量他起来。
他把斗篷和军帽脱下放在屈起的手臂上，听她得意地勾起嘴角。那种得意得可谓狂妄的弧度，让他一时间想起化为人形的魔狼。那只巨兽以人形出现时，嘴角的伤疤就和她此时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往门框上一靠，她瞥过来一眼，接着问道。
“听过‘蓝鲸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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