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穿黑西装的巍峨身影左手拿着梳子，右手轻轻搭上她头上的粉色发带。发带是很细，被女佣系成了蝴蝶的样式，将像银泉般倾泻流淌的长发上端给束起来，好让长及腰间的银丝不至于凌乱。他有一米八五的身高，给眼前一米六的公主梳头大概会有些费劲，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布满皱纹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粉色蝴蝶丝带的一端，然后轻轻地，缓缓地向一侧拉动。
粉色的丝带逐渐穿过中央的绳结，蝴蝶翅膀的一侧渐渐收拢，当那一侧的翅膀收拢至虚无时，银发无声地迸溅开来。粉色的绳带从藻丝上剥落，被他攥在掌心，妖精的桎梏被解开，海一般的发自然而然地流淌和下垂。
头发从略微向后拱起变成了贴着脊背垂落，无数的银丝淌过少女的脖颈，肩头，丝织洋裙的白色蕾丝覆盖的脊背，身后的椅背，以及恰巧触碰到小腿的红色裙身。无言的美在这一幕中扩散，他恭谨地拂起少女的几缕发丝，就像是掬起一捧银潭中的流水，稍不注意就会从指间滑落。
“四九六三号深渊，是这台计算机的故乡。在旧时代，这片名为中国的大陆，曾存在接近两百台超级计算机，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再使用了。红色的雾气不仅能够杀掉生命，高浓度的红雾也会在在这些精密仪器的表面增生和腐蚀，让这些现在技术难以复制的珍贵遗产不能够再被启用。”软木梳的齿由上至下滑过少女的银发，将原本有些蓬乱的部分慢慢变得柔顺，“四九六三，所处的广域在旧时代被称作天津，大灾变那天，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淹没了百分之九十，被红雾淹没的土地上海拔高的地段还有着幸存者，他们就像是活在孤岛上，如果找不到飞行设备恐怕就只能等待死亡。四九六三号深渊就是其中的一座孤岛。”
他一边用左手纤住长发，将其搭在左手手心，用大拇指压住以固定，右手握住梳子，在他纤住的发丝前端，一遍一遍地向下拉滑，同时，一边安静地叙述着这个远比童话现实和残酷的故事。一世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当时他就是故事中的一员，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时刻的画面。
“四九六三号深渊的人们没有放弃挣扎，他们使用了无线电进行求援，但进行信号中转的基站几乎被全部损毁，他们能够传递的无线电信号只有不到五百公里。而这座孤岛，不幸地被接近一千公里的红色**所覆盖。”
“十四年前，在大灾变经过九年之后，人们不断在高地重新修筑无线电通讯基站，在十四年前的这个基站接通的时刻，在无线电的中低频区域，人们才终于收到了这则不断不断不断重复的通讯。”
“有谁还活着吗?这里是天津星云广播会社，请幸存者向高处靠拢!”
“有谁还活着吗?这里是天津星云广播会社，请幸存者向高处靠拢!”
他不知疲倦地讲述着，一个被埋藏在过去的故事在他的诉说中缓缓苏醒。
或许，过于残酷。
“通讯每隔一周播报一次，每次持续三十分钟的时间。现在想来，有些过于机械，像是被设定好了一样。在那之后政府派遣了一艘货运客机前去广播的来源地进行调查和搜救工作，毕竟在那里还有许多求生者的可能性很大。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
“红雾上升的现象极其严重，广播发信源所在的位置没有被红雾淹没的区域，大概只有一百四十公顷。客机停靠之后，特种士兵立刻开始了搜救工作，但很遗憾，在这一百四十公顷的范围里，他们只找到了八具严重腐烂的尸体。他们死亡了不算太久，根据法医推断，不满三个月，其中有七个人是死于他杀，一个人死于自杀。自杀的那个人倒在广播室里，用一把警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搜救员们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在经过三天的搜查之后，他们只发现了两件最有价值的东西，一个是被设定好程序，在每周周末的早上七点定时发送消息的广播塔。经过九年的使用，塔的备用能源仅够再坚持一个月，每周只广播一次大概就是出于节省能源的目的，除了太阳能的补充，他们没有任何别的资源，而大灾变过后的日照，你知道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少女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但眼睑却低垂下来，她显然在想些什么，根据这简短的描述，她也许已经凭借自己超高的脑力，还原出了当时的悲惨景象。在随后，略带哭腔和疑惑的声音响起:“在还有四个月希望的时候，最终崩溃掉了吗……可是，老师，我不懂啊，为什么那八个人就不能支撑着彼此活下去呢?在那座孤岛上，哪怕还有不久的生命，也有活下去的意义，杀掉别人又杀掉自己，这不就是无可救药的傻瓜而已了吗?我不懂，真的，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老师。”
屏幕上的代码第一次出现了错误，二世轻咬着嘴唇，一行一行地删去错误的程序。一世还在为她缓缓梳着头，像是在温柔地抚慰她波动的内心。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从刚刚出生听闻悲惨童话时的毫无感觉，过渡到如今充满善良和同情心，仅仅花去了一个月的时间。或许是扎根在她原本人格中的善和天真，在这个新的人格中，重新生根发芽。
看着眼前的女孩，一世从内心里感到欣慰，如果让这样的一个孩子来握住穹顶的王权，那么，行将就木的自己也能够释然地放手吧。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死掉之后的世界会更加轻松。但是就像你说的，这仅仅是逃避而已，无论如何，身为一个物种都应该努力活下去。据说，人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会自主自杀的动物。”他梳头的动作也微微凝滞，沉声说道，“但也有人心怀守护。在七个被杀的人之中，有一个人是靠在一栋一层建筑的金属门前断气的。他是失血过多死的，被金属刀捅伤了侧腹。斑驳的血迹足足拖了两千多米。那个人应该是捂着伤口在走，手上沾满了血。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是给大楼的金属门上了锁，因为锁上也沾满了他的血。”
“搜救员在撬开他身后的大门之后，发现了在地上的门锁的钥匙，同样的，黄铜的钥匙已经被血染成了暗褐色，散发着刺鼻的腥味。那个锁门的人是先把钥匙扔进来，再锁的门。人在将死之际竟然没有失去理智，照理说，如此恐怖的失血量早就应该使他昏迷，可是不知为何，他没有。他把自己留在了外面，倚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咽了气。我想，他应该没有太多遗憾，因为他人生中至死也要保护的东西，如今已经成为了拯救全人类的核心部件。”
老人端正地站着，目视着远方。他的表情是那么地崇高和钦佩，好像在向这个十四年前的亡灵致敬。他诉说着，不自觉湿了眼眶，银发的少女也坐在他面前轻声地呜咽，一老一少在那位无名英雄誓死守护的人类遗产前，落下了哀悼的泪水。
“门后的地下室里，搜救员们发现了这台超级计算机。它早就没有了电力供应。它是在红雾爆发的短时间之后，被工作人员抢救到这个高处的。所有的部件加起来有二十五吨重。我也不知道当时的人是怎么在有红雾的情况下把这怪物一般的机器向外运送了水平三十公里，垂直海拔三千米。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们当初一定料想到了，这是人类向命运复仇的关键道具，只要有了它，人类的未来就多了一丝曙光。”
“没错，莎。这台计算机的名字，就叫做‘曙光-星云’。经过货机的分批运输以及拆分重组，至今为止，人类从红雾手里抢回来的，唯一一台超级计算机。”
曙光-星云。
在旧时代标志着大国崛起，计算速度能够达到每秒一千二百七十万亿次的人类杰作，如今，存放在穹顶地下的中央计算机房内，为人类的未来，一次又一次地，毫不停歇地计算着。
。。。。。。
结束工作，银发的少女抱着她的小熊入睡之后。
晓和一世同时接到了议会传来的消息。消息太简单了，但或许，它早就强硬到可以称之为命令了。
只有两行话而已。
“令告知二世关于‘人类最高会议’的所有事宜。”
“不容延误，即刻执行。”
chapter.twenty-eight 通向过去之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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