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穹顶，地下三十米，中央计算机房。
当他打开隔离门的时候，她还在工作。瀑布般的银发依然是那么好看，穿着红色丝织洋裙的窈窕身影在众多巨大显示屏辉映的荧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两只小手在数个机械键盘上飞动，而眼睛在各个屏幕上来回转换。主屏幕上，编写的程序代码正在以每秒一行的速度稳定地向下输出。
临走之前送给她的轻松熊被放在她一旁的椅子上面，成了陪着她在幽暗环境下工作的唯一伙伴。一人一熊的影子被荧光拉长，让看到的人有种说不出口的滋味。
门打开了，可是依然沉浸在工作中的她却没能够注意到。
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视觉，运算和触觉，其它的感官都被封闭起来了，普通人在高度集中注意力时不被使用的感官就会钝化，只不过到她这里，钝化变成了暂时封闭而已。
一世站在她的后面，背着手，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他眼前的景象和当初的自己重叠起来，许多年前，那个从培养舱里走出来的青年，也是一样坐在这里，孤独得好像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只不过，他的旁边没有放着别人送来的轻松熊。
蓦地，他走到她旁边的椅子那里，把轻松熊给抱了起来，然后自己坐到了那只凳子上。这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西装的老家伙可能有些滑稽，但他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自然。
终于，女孩发现了他。因为她眼角的余光会时不时扫过她的小熊。会不会趁着工作的时候跑掉了?又会不会被偷偷进来的工作人员抱走了?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才会发现抱着小熊坐在一旁的一世。
“老师?您回来啦!”
她开心地叫着，歪过头来偷瞧了一眼他的样子，但却依然没停下手里的工作。
“嗯，刚刚才到，到了就立刻到你这里来了，怎么样，工作还辛苦吗?”抱着小熊的他吃力地笑笑。
“不算辛苦，如果能帮上大家的话就好了。”她盯着屏幕咯咯一笑，随即却说:“不过这里有点闷闷的，没办法看到外面。睡觉的时候天色又是完全漆黑，盯着外面也看不清什么东西。”
看着她一丝不苟，隔着被更换调低了透明度的白色布条全神贯注盯着手上事务的模样，一丝疼痛在他的心头泛起涟漪。
“今天就早点休息吧，我已经交代过，让其他人放你一天假了。”
她闻言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微微一笑，旋即又重新工作起来，道:“停下工作的话对大家来说很糟糕吧，如果明天能够休假的话，那么这次的工作得像之前那样做到最后才行。”
沉默重新降临在这间对穹顶来说最重要的计算机房里。一世没有顽固地让她停下来，只是说:“好，那我一直陪到你工作结束好了。”
一老一少一同在黑暗中坐着，一世离旁边的少女并不远，不过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他抱着小熊坐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主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其余屏幕上实验室传来的数据。
良久，当手上的工作稍微变得轻松一点之后，少女才再次歪过头来，看着老人说:“老师，您给小熊起个名字吧。毕竟是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希望由您来给它取名字。”
“我来吗?”
“嗯，老师觉得叫什么好呢?”
坐在一旁的一世呆住了，他开始思考，可完全给不出一个适合的答案。他可以亲手完成一个细胞的核吸取及转移，负责一整个红雾实验项目的企划，又或者利用计算机模拟一场核爆炸的效果，但是要给一只玩具小熊取名字，大概是真的难倒他了。
过了老半天，他也没能说出个像样的名字。因为他能想到的，全都在记忆数据库里已经出现过。爱蒙，维尼，牙牙，浣浣……他能举出好多好多名字，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但对自己或者眼前忙碌着的少女而言，这都不是个合适的答案，甚至，他对把这些名字用在自己抱着的小熊身上，感到彻彻底底的讨厌和嫌恶。
因为，这不是属于眼前老人和少女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与其这样，还不如……
“老师。”
“嗯?”一旁的薇薇莎对老师发出的词汇感到那么些的疑惑。
“我想不到好的答案，与其勉强地用一个已经给用过的名字，我更希望这只小熊是独一无二的。”他仰起头，看向黑黑的天花板，“那这样的话就你就叫它‘老师’好了，我不在的时候，小熊老师就会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
坐在一旁的她愣了一下，飞动的手指都随着她的愣神而停滞下来。随后她像是努力憋笑一样捂住嘴巴，然后弯下腰，笑的肩膀都在颤抖。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然后揉着自己发痛的肚子，嗔怪地瞪坐在一旁的一世。
“都怪你，让我肚子都有点发痛了。不过啊……”
那双嗔怪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然后再次带上笑意。
“我觉得，那是个好名字。”
离工作结束还有大概两个小时，两个人就在这间机房里呆着，时不时谈点什么，如果遇上麻烦的事务就安安静静地处理好，之后再接着谈话。
看到这一切的人都该感叹，这不是两个王之间该有的交谈。他们也许该聊聊统治，他们也许该聊聊科研项目里存在问题的细节，又或者谈一谈厨师准备的高级料理。但他们没有，这也不是老人和孩子的谈话，除去称谓的话甚至不像师生，他们就像两个最简单的同龄朋友，聊着一些有的没的，有时候话题也幼稚地让人发笑。
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除去在培养舱里度过的时间，他还可以说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稍大一些的少年。只是因为他是残次品，第一计划成功却又失败的产物，现在他才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连头发都已经变得雪白。
都是银白色的发质，她是因为高贵，他却是因为控制黑色素合成酪氨酸酶活性的丧失。她的头发柔软光滑，他的头发却干涩粗糙。不过两个人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只是间断地聊着，然后彼此微笑。
“薇薇莎啊，叫你莎可以吗？三个字不太好念，一个字就比较方便了。右边那组数据注意下，平行测定里面有一次反常。”
她立刻注意到了一世所说的地方，在处理完这个小插曲之后，她望着屏幕的方向点了点头:“随老师喜欢就好。”
“你应该不知道吧，你正在操作的超级计算机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它的身世，是什么时候开始为穹顶服务的。写入独立知识的时候，我们拥有的，只不过是现今的科学家已有的全部学识，有关穹顶的信息被限制在了一个非常狭窄的程度。只知道自己是一项大实验的产品，但却对这个地方了解得不深。要听么，这台计算机的故事。”
她轻嗯一声，银色的长发随着那颗脑袋上下摇动。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在大灾变之后，人类的计算机技术倒退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有时我会想，是不是红雾瞄准了人类的科学中心爆发呢？因为几乎所有的军事重地，研究所和科研基地都被这红色的物质洗劫，在高处活下来的人类，知识匮乏到令人发怕。”
他给少女斟了杯水，轻轻地喂她喝下去，之后又自己斟了一杯，默默啜饮起来，一边说道：“红雾地分布高低不匀，高者有达到海拔三千，低者也有在海平面以下。为了救亡图存，高层的人类不得不奋起学习，并且开始探索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科学技术。眼前的这台超级计算机就是从深渊里带回的。在穹顶成立之后，旧时代的地图就成为了绝密，上面分布的科学中心，只能由穹顶来负责探查。不过这些地方几乎都被致死剂量的红雾覆盖，哪怕是有强烈红雾抗性的人都无法进入，要在里面考察就和在深海里面潜水没有什么差别。”
专注工作的女孩突然再次停止了动作，她转过头来，看着一世的眼睛说道：
“老师，我能问您个问题么？”
那表情非常肃穆，很难想象是一个爱笑的柔美少女应该有的表情。一世一怔，随后轻轻点头。
见状，二世收回了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犹豫地问道：“考察并探寻回收旧时代的科学技术。老师能否告诉我，这是不是众多‘计划’中的一项？”
他苦笑，真的，看来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这个小小的女孩子。
“是的，在二零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在穹顶成立的一周之后，科学界和政界的最高统领们召开了这次绝密会议，这场会议的内容，确定了如今的众多计划，而计划的内容，不是能够在这里进行讲述的。”一世指了指身后监视器，接着，他像是在出神，眼神略微有些空洞起来，“这些内容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少数人的记忆里，就像携带诅咒的帝王陵墓，没有被发掘的道理。”
二世也沉默下来，她的手重新在机械键盘上舞动，屏幕上原本静止的一切开始重新流动起来。她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略弯着脊背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手上的事情，好让生气的大人能够开心一些。
一世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银发少女的旁边，然后用自己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质很软，柔而滑的发丝穿过五指虎口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感触。他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像是在试图安慰她。而女孩乖乖地坐着，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屏幕上代码滚动的速度明显给慢下来了。
她眯着眼睛，好像是一幅有些恍惚样子，不过隔住白色布条，并没有人能够看到。
“我给你梳头好了，忙活了一天，头发稍微有些乱。”
他温和地笑笑，右手离开了那的确略显蓬乱的秀发，随后他在椅子之后站定，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了给自己打理头发的软木梳来。
“我不认为老师梳头的技术能够比得上每天早晨都要过来的女佣，唔嘻。”坐在他前面的女孩露出了恶作剧一般的笑，“不过她们动作总是很快，这么长的头发，不到五分钟就梳好了……总觉得，稍微有些遗憾。”
“明明梳头是一件很悠闲的事……”她小声嘟囔着，只不过声音很小很小。在这个女孩子看来，只要是能够稍微花上些时间悠闲地做好梳头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都幸福得难以言表吧。只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能大大方方告诉别人的事，身为二世的她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一边梳头，就一边继续这台计算机的故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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