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开稠云，慷慨地铺洒在她身上。地上渐渐显了山树的影，光推着云，也推着那影，让它缩短了，渐趋清晰了。
童息泠近乎趴在了地上，不住啜泣着。
她说：
“对不起……”
良久，依旧是那句，对不起。
——
眼前兀然晃过这般情景，继而重返现实。刘白直睁着眼，缓了许久。
仙鬼都会对某些时空发生的事件产生感知，所谓天眼、笔仙，便是这个道理。
他抬起手，垂眼看着手心，喃喃道：
“我是不是，时间不多了……？”
+
经过统考结束后短暂的修整，童息泠一边回校温习文化课，一边做着寒假校考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天里班上竟没再闹出什么事，只是多数同学看见了她和刘白，全当没看见，若不是老师上课还会提问，也许在他们两个就等同是不存在的人了。但她全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她和那些人间从来都没什么交集的，恰好省了事。
于她现在，只有看见那个人的身影才是最开心的事情。但是欢喜也好郁结也好都必须憋在心里，否则不仅会令对方困扰，或许连现在的相处模式也无法继续了。
现在晚饭的时候，要站起身去够的菜刘白会直接夹给她。她看看他，却只看着浅浅一笑。桌子对面父母两两相觑，沉默了。她总想，不记得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就不常笑了，总是沉着脸。想要问又不知从何问，拐弯抹角她不擅长，若是开门见山，恐怕只会被敷衍过去。奇怪得很，共享的十年记忆她都不当一回事了，现在这事上，反倒觉得和他并没熟到无话不谈。
这天洗漱完，她回屋子看见刘白正坐在桌旁看书，便面对他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讲：“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估计会很忙，没法陪你去找线索了。等到高考结束，这个暑假应该没有作业……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行吗？”
刘白笑了笑，答：“这是当然的。暑假的话……看你是想向南走，还是想向北走，一路把我去过的、没去过的地方，都玩个遍吧。”
“……啊？我不是说去玩啊……”
他看童息泠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带着笑又讲：“我知道。只是这一路上，你又不是随时都能得到情报的。没有消息的时候，就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童息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是哪里，只得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她在脑中展开了无数可能，又将它们一一掐死。她想，她是见过隔壁班的利露露的，当年小蝉定是长得这般模样，自己并无资本同她相比。再讲平日里学习、爱好就是全部的她从没闲暇去捯饬外表，更没什么一技之长，也不善于同人交际……自己，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做点出格的事情，让惨烈的结果逼自己死心好了。想到这，她问：
“你上次说的膝枕……还作不作数？”就当吃了最后的定心丸。
刘白听罢稍是一愣，继而染了笑意，起身坐到她身边，说道：“当然作数，多少次都作数。”语毕却又敛了笑。
童息泠没想到他会这样答，也没在意他敛的笑。只觉得再去胡想徒添麻烦，反正自己不吃亏，索性一空脑子侧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刘白低头垂眼只静静看她，待她睡熟了，便抱她到床上盖好被子，转身瞧见桌上那躺姿放荡不羁的书本文具，他再去一一整理，给她装进书包里。
“小家伙，连书包都不收拾了。”
竟不觉一笑。
+
如洗碧空于一瞬降下暗云，一学生瞥见窗外天色暗了个度，便开窗向外探去。他抬头，只看见直逼瞳孔的黑暗。
“窗口那位同学？上课了！”
打过上课铃，老师刚站上讲台，就见窗边上一小哥翘了个屁股。这位年轻的老师颇感不快，心说都上课了竟还有人不收心。
没想话落了，那位同学不但不理她，连屁股都没挪个位置，她更不高兴了。附近的同学眼看老师脸上变了颜色，赶紧拍了拍那位窗口哥，低声喊：“李且逢，上课了！老师叫你呢！”这哥仍是没有半点反应。
那同学撇了撇嘴，起身向他肩上一拉，却见他僵挺挺地后仰倒地，项上人头不知去向，脖颈上的血早都凝固了。教室里尖叫之声一涌而起。
高一（4）班死了人的事情，很快就让玩手机的学生们传开了，老师并不知道讲台下窃窃私语的缘由，只得努力去维持课堂秩序。刘白嗅到空气中的异常，自然再顾不了那么多，起身拽起童息泠就向门外跑，深感尊严受辱的老师叫出了声。还不待他们跑到楼梯，硕大的黑污就如制陶过浆一般坠落在地，轰鸣声中溅起的黑污甩在震动的教学楼上，拍碎了一面墙。刘白一面拉着她跑，一面招出忍冬打飞那些碎石黑泥，终于逃过一劫。
可教学楼外更是一番惨象，蠕动的黑污好似长着触手的软体动物，伸着它的泥条大肆破坏。刘白皱紧了眉头，眼珠迅速向四周转了转，找了条黑污少的路拽着她又是一路跑。看着好像没方才那么危险了，童息泠才喘着问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刚刚感觉周围灵子的味道不对，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灵力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而且好像，更接近于‘魔力’。”
“魔力？”
“西方的东西，比如那个英国来的凌羽就是玩魔法的。说不定，这事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童息泠转头看向学校，问道：“学校的人会怎样……”
“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了，保证你的安全已经是极限了。不过那所学校里藏龙卧虎，他们应该有办法解决吧。”刘白没有回头，只顾拉着她跑。
她沉默了片刻，又问：“我们要逃到哪……”
“先往那种奇怪灵子稀薄的地方跑吧，离学校越远味道就越淡了，八成是学校里有什么在吸引它。”
跑过后山的山坡，童息泠双腿的力量将要透支了，她便将闲来无事的脑袋看向一旁，试图转移注意。右侧几排参差不齐的冷杉树后透着硕大的深坑，听说它生于20年前一次原因不明的爆炸，沧桑的岁月已让坑里积了水。紧接着她看见了一个人，正站在一旁的树前——
“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了，来解决一下我们的事情吧，镜泽。”
刘白的脚步停下了，扭着头没看路的童息泠险些撞上他。她站稳又后退几步维持了个适中的距离，才把头转回了刚刚看见的人影。
那是个高大壮硕的男人，背着挎包，带着一张在电视网络看到腻的脸。
徐晨。或者应该说，苟利同。
她看不见刘白的脸，只听他语气冷静得平常：“那是你搞的鬼么。”他向苟利同说道。
苟利同知道刘白指的是黑污的事情，脸上挂的假笑没被打断丝毫，只说道：“你太抬举我了。那是赛尔贝特家的事情，虽然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刘白彻底放下了心，因为现在学校的事情让凌羽他们不得不解决，自然，他就能专心着眼于自己的事情。他眼里带着兴奋，说着：“帮我拿一下。”，将校服外套脱下来递到童息泠手里，童息泠缓过神来赶忙伸手去接。继而他直直盯着苟利同，脸上拧开了狂喜的笑：“很好，你活得太久了，苟利同。
阿息，100米内，尽量跑远点！”说罢他周身的鬼气一瞬炸开，童息泠被风吹得闭眼一缩，才向旁边跑了几步。
她抱着衣服站在一旁，眼看刘白渐趋下风，心中不禁忧惧起来。虽然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长久以来与各路灵异事件的接触令她有种感知，她能感觉到，刘白的力量是远在苟利同之上的，却始终敌不过属性的压制。
如果这时候用她身体就能稳赢了。但这场战斗对刘白而言是意义非常的，或许，她真的只能当一个看客。
“你生前的体质就不适合用蛮力，所以就算你吸收了赤痕，还是没有意义。”苟利同说时握紧了拳，浮出的符文漫上涨起的肌肉，将刘白击打出去。刘白向后飞出几米，将勉强站稳，又支起武器挥砍上去。
“还有闲工夫担心别人。”
苟利同又一拳击中刘白，但被击中的人形炸成墨色散去了。幻影么？他想着，转眼有砍击从背后袭来，他霎时又将那幻影打破了。随即向周身铺开一排符箓，撕碎了整个幻觉的结界。
“你刚化作厉鬼，毫无人性的时候杀过我一次。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设法研究玄学，我想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后来才知道随着道行的加深你们会越来越接近有思维的‘人’，但那却不一样了。”
听他格外平静的语调，刘白只是讽刺地笑：“真是大言不惭！从你第一次做了那种事起，第一次以我爹娘威胁起，第一次让小蝉做了人质起，恶魇的白蛇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何来原来的样子？”
“你又可知道，其实我心里多么希望，你能爱上我。”
这话听得童息泠脸上一阵拧巴，寒意触电一样溜过身上。但看着苟利同现在的表情，竟有这么几分可怜兮兮的意思。
“脑子有病。”刘白双眼满溢的杀意于目光的**中，再一次将对方的精神支配，“我看你是活太久了，逻辑都出问题了。好好清醒一下吧，
虚白。”
说时，苟利同的脑内让纯白的虚无之境充斥了。他睁开眼，千年来的情感一晃晃地将那虚白填满、膨胀。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啊？？！为什么还是救不了这个国家！？？」
「可是他犯罪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我却让他胜诉了？！」
「但是那些孩子……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等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
「……」
走马灯一般的画面也涌进了童息泠的脑内。
“翻看别人的记忆很有意思吗？镜泽？”
苟利同强行将意识扯回现实，眼前刘白正看似和善地冲他笑。他把面具般的假笑又挂回脸庞，眉目间却是多了几分严肃与吃力。是时，二人再度展开了厮杀。
童息泠的大脑因方才混乱的情感涌入，瞬时有些信息摄入过量。她尝试去细读消化这混沌的信息漩涡，而其中的丝丝缕缕却让她在想，这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同刘白战斗。
刘白追逐他是为了复仇，那他又在追逐什么？苟利同先前所讲的话的确是未加掩饰的，那么他在逃避什么？或是说，为什么他渴求却又不希望遭遇刘白，为什么在菲银山时他派出手下试图将刘白处理掉？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光怪陆离的战况映在她的瞳眸里，水光照月一样闪而又闪。苟利同的法器再一次破开幻术，将刘白束缚，金光缭绕的法器化作重重枷锁，正要将他绞杀、灼烧。童息泠咬死臼齿皱紧眉头，一面死死盯着战况，一面踌躇着攥紧了手中的锦囊。
法器的金光散去，几块桃木架子干巴巴跌落在贫瘠的荒草地上。
“是你做的吗？”
刘白捂着手臂上法器的灼伤，循着苟利同的话转头看去。后方童息泠正一双眼睛死盯着苟利同面具一样的笑脸。
这是鬼婴事件时的事情了。
那天利露露和利娜娜找到她，说着怕自己转达出错便给她接通了与利国的电话。利国问她要了至阴时的指尖血和刘白的一部分骨灰，说会教她方法让她“在白蛇承受致命伤时救他一次”。她问利国为何要帮忙，利国只笑说徐晨的事情他惹不起鬼差，但也没法袖手旁观。同时还给了她浸过柳叶的牛眼泪让她擦眼，说这样能见到灵体，关键时刻能随机应变。
「但是，这个锦囊你只能用一次，否则会伤及命魂。怕你冲动，我会在上面再施一层术，这样你就彻底别想用第二次的事情了。」
利国在电话里这样说道。
她把锦囊塞回口袋里，冲着苟利同点了点头。
“利国真爱干多余的事情。为了保护这个男人你不惜让自己成为活祭吗？真是个愚蠢的小姑娘。这种不珍惜自己的爱是廉价的，上一个这样做的人她叫苏蝉，所以她……”
“不啊，是我想杀你。” 童息泠好似余光瞥见了刘白的怒火，连忙接上了话，“我跟刘白那该叫……”她双眼左上瞟了瞟，带着脑袋些微一扬，才又把目光放回了苟利同脸上，“契约合作关系。嗯，我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苟利同哼哼笑了两声，说道：“你和我什么时候结过仇吗？”
“你这人……甩锅技能倒一直练得很高。”童息泠眼里泛了些怒意，她尝试着去压制，“那个被你拿去做实验的田茗，是我同学。”
“哦，所以呢？”
“所以……？田茗死后都不得安息，被你这样践踏尊严……那个被烧死的幺几几几号她帮过我的忙，那个能放电的幺几几几号她在渴望母爱，也是个独立的人。结果呢，她们不过都是你灵魂工厂的消耗品吗？如果不是你吃了朱莲的魂，高文幸不至于永世不得超生，他多少还有个念想。还有小蝉的死，你敢说你没有丝毫责任吗？囚禁她心爱之人的是谁？强娶了她来当人质的又是谁？如果不是你……刘白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吗？！这些，哪个不是和我有过交集的人？！你有什么权利随意干涉、玩弄别人的人生？？！你有什么资格？！”她愈说愈急促，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你要这样说，沈玉玉也很可怜，就是那个和你对峙的研究员。死了心爱的丈夫，唯一的儿子也因见义勇为而死，她参与这个计划就是为了复活她儿子。”
「学生就学习！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好好上课做作业考大学，安安心心地读书毕业工作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自以为是的搞什么见义勇为？！做这些事，你为了什么啊！！」
童息泠听见这话，心里刚闪过那天研究员的话，就听他又说，
“所以呢？怎么了？”
怎么了？
这轻浮的态度令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圆睁的眼要夺眶而出一样怒视着他。
“你们，当过医生吗？”苟利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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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来打算一章完结的，结果写了八千多字都没写完，所以还是分两部分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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