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闹市的中心，如果不细心留意，是体会不到夜晚的降临的。一家饭店挂上了打烊的标识，却会有更多家酒吧迪厅灯火通明。
几位家长将车停在马路边，已经翘首等候多时了。二叔热情地与他们攀谈，与他们道别。等车辆的尾灯湮没在远方的黑暗中，驻留在原地的同学只有林昪，戚芷萱和我三人。
“需要我把你们捎回去吗?”
“不用，我骑车来的。”林昪率先开口。
“谢谢，但我可以自己坐地铁回去。”戚芷萱回应说。
“你呢，文文，要去我们家住两天吗?”
“这……还是算了吧。我也可以坐地铁回家，就不麻烦二叔您了。”
那时候我还小，现在要和堂哥睡在一张床上，怪不好意思的。
二叔还是那么爱客套，几番推让下，我们终于在地铁入口处分别，不知不觉我手里多了满满一袋茶瓜子。
老娘担不担心我我不确定，但平常我和兄弟们厮混得晚了，老姐第一时间就会打电话催我，怎么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十点钟还逗留在户外，总归要和家里报个平安吧，我刚要踏上下行扶梯的脚僵持在半空中——糟了，手机关机了！
今天出门急没带充电宝，不过是闲时多玩了几盘游戏，三年没换的老手机电容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习惯了手机支付的我，周身可一张卡一分零钱都没带啊。我扭头回顾。好家伙，来时还和我推推搡搡，一步三顿的二叔，只是低头掏手机的片刻工夫，就完全从我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消失。他是有多回家心切啊！
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熟悉的，挎着亮晶晶的背包，缓缓行走的少女，我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跟前，大喘气地说:“姐，姐姐……可以拜托你件事吗?”
“什……什么啊?”明眸善睐的少女略显羞涩地看着我，她似乎比我还紧张。
戚芷萱身材高挑，或许有一米七出头，长发熨帖柔顺，用扎成蝴蝶结的发带箍在脑后，一身素色的娃娃领衬衫，下配灰色的阔腿裤。这样标致的少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假小子般的声音。
“就……可以一起搭车回家吗，我手机没电了……路费明天转给你。”
“行，我现在打个车。”出乎意料的爽快，她低头在手机上拨弄着。
……
她不是那种健谈外向的女生，出于礼貌，我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定的距离”可能不够准确，虽然我们俩都选择了车后排的座位，但我坐在最左侧，她坐在最右侧，毫不夸张地说，中间腾出的空间再塞下两个瘦子都绰绰有余。
戚芷萱仍是如早上“自由活动”时那般，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她拉着车顶的扶手，头向右微倾，枕靠着她纤细的手臂。车内很安静，竖起耳朵能听到她均匀的鼻息——又有点像在听歌，又有点像睡着了。
我寻思，我再这样瞅着她，被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见，准会被当成变态。
在灯光较亮的路面，通过后视镜，我和司机师傅恰好四目相对，但毕竟都是男人，相互间并不会产生多少尴尬。他三四十岁的年纪，满嘴的胡碴，看不到瞳仁的眼睛失意而落寞。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我的人生中倒有一次比这更尴尬的经历，初二时班级外出搞活动，我和同班一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女生正好被派去附近的商场采购物资，当时我们都穿着班服，款式一致，男生是蓝色系，女生是粉色系。上了出租车，我们俩自然是一句话不说，一个望向左窗口，一个望向右窗口。司机突然蹦出一句:“小情侣吵架啦?”弄得我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么看来，司机师傅话少也是一种幸事。
但憋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音乐，没有手机，我头晕晕的，郁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打算摇下车窗，却发现按钮失灵了，真倒霉！无事可做的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路面上斑驳的树影，虚实的白线绵延交错，延伸至名为“睡梦”的彼方……
半睡半醒间，我听到戚芷萱询问司机:“师傅，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是的。”司机冷漠地答到。
凉到骨子里的寒意，瞬间侵袭了我的全身，带走了我的困意。
“我什么都听你的，可以留我们一条命吗?”戚芷萱的冷静更让我悚然心惊。
“哦?恐怕不行。”司机诡异地一笑，“我自己都不要命了，还在乎你们的?”
没有路灯，被蓊郁的树丛遮挡，我根本判断不出周围的路况。
戚芷萱努力把手机音量调至最低，但无休止的“嘀——”“嘀——”声，仍在死寂的车厢内回荡，我的心也跟着它的节奏怦怦直跳。
“放弃吧，你来不及的。”司机的口吻中含着一丝不屑。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司机忽然一脚油门，我们的身体猛地撞向后座。月亮露了出来，车头无限地抬高，我们正在上桥！
借着月光，我看到戚芷萱脸上闪过的惊慌，当危险真实地迫近，没有哪个人能做得到从容不迫。她奋力扳动着门把手，车门却未被撼动分毫。大部分的私家车后排都配备儿童锁，看来司机预谋已久。但跳车真的能让我们生还吗？
小文，你先冷静下来，你复活过一次了，未必不能复活第二次，可因你遇险的戚芷萱，在人间却没有第二条命啊！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
“相信我！系好安全带！”我听见自己大喊。
我不是那个要老姐保护的臭弟弟，臭妹妹了，我可是个十五岁的大男人啊！
我挣扎着从后座上直起身来，试图从中央扶手箱蹿到副驾驶座，然后夺下他手中的方向盘。
天真的想法。与成年男子比起来，我的力量太过渺小，他仅用一只手就轻易地将我制服。
司机狞笑着，嘶吼着，又是一脚刹车，车身经过短暂的腾空，疾速地驶入下坡路段，我的重心一个不稳，直直地摔在前座的空调出风口上。黏黏的，腥腥的，血的味道，旋即涌入我的鼻腔。我的意识一阵模糊，但痛楚感像一剂兴奋剂，由我的颅内蔓延开来，贯向全身，我居然变得更加清醒了。
司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把方向盘向右狠打，瞬息之间，车头已然冲出护栏，撞进河里。
在失重，恐慌，车身刚刚整个跃出护栏的一刹那，司机捏住我的手微微松动，鬼知道为什么我的动作会变得如此迅捷，我的思维会变得如此清晰。我脑海里闪过一个极蠢极坏的邪念，而且立马就照着做了——我把司机的安全带解开了。
“扑通”！“咚”！“咚”！我们的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弹出的安全气囊上。司机当场昏死过去，我的头骨欲碎。我能感受到血水顺着头顶流下，剧痛，但我仍有死前必须完成的使命。
……
车，已经不再下沉。水，渐渐地从车身的孔隙中灌入，来不及惊异自己反重力的种种行为，我用脚尖勾着前座的椅背，手臂跟着发力，撑回了后座。得益于安全带的保护，戚芷萱没有受外伤，但她惊吓过度，呼吸急促，在亮晶晶的包包里拼命翻找着什么:“药！药！”
在河底，她，什么也看不见！幸好，她什么也看不见……
“你在找什么?”
“我有哮喘！我们会死吗?”
“不会的，不会的，有我在，我帮你找！”
水已经没过了膝盖的位置……
由于内外气压的原因，除非等到水将近灌满车厢，常人才能把车门打开，但有呼吸系统疾病的戚芷萱，真能挨到那个时候吗?
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在我人类生命终焉的前夕，肉体的血不断向外流溢，而按小兔子的“气血”假说，灵符又不断攫取着扩散出去的血水，很矛盾，不是吗?没有人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但通过亲身的实践，我正慢慢接近矛盾背后的真相。
水已经漫上了腰间……
为什么我的意识会更加清醒?为什么我的行动会更加迅捷?我决定为她赌一把。
“啊呜”，啊痛痛痛，“啊呜”，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点爽?我用牙齿啃啮着手臂上一寸寸的肌肤，血肉模糊，但力量似乎真的在倍增！
我把装满茶瓜子的袋子倒空:“你躲在我的背后，如果水涌进来了，你就用这个捂住口鼻。”
“当当当”的对着窗玻璃四角猛锤，我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渐渐消散，只听“啪”的一声，窗玻璃裂开了个口子，河水连带着尖锐的玻璃碎片，刺入了我的胸膛和脖颈。我宁愿自己再高一点，再胖一点，这样就能为身后的戚芷萱挡住更多渣滓……
身后的河水被染成暗红的血色，我抱着昏睡的少女使劲地向上蹬腿。
人类是无法在河里憋气太久的，无妨，小雯，接下来靠你了。
戚芷萱，看在我拼了老命救你的份上，你一定要活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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