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为皇家丑闻，虽然被皇家保密，但消息本身就是不透风的墙，一天之后，不论是官宦贵胄之家还是普通民众，都兴致勃勃地在私下里讨论起这一桩皇家的丑事——宁王世子弑父。
且不论民众知道真相与否，是否见过宁王世子，但这件事却是不消多时便被宣扬地满天飞，连戏班子都开始排戏，说书人也想了许多不同的版本编造了不同的前因后果，为嗑着瓜子儿的百姓们增添一丝好奇与兴奋。
在台下的一排小板凳中，有一名红衣女子，身上虽是布衣荆钗，脸上不施脂粉，但依旧清妍亮丽。她手中捧着一个芝麻红豆馅的胡饼，刚咬了一口，嘴里露出剩下的半口馅儿，双眼睁大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且说那宁王世子，人称‘气华尊荣，面俊神贻’，殊不知……”说书先生拿着根筷子，在倒扣的茶碗上哐当一声重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后，继续道：“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今年虽然新官上任，当了个吏部尚书，可他那个哥哥，哎呀呀，才是真厉害，三年前就当了皇帝的羽林军统帅，未及弱冠，身为庶子但给宁王长了不是一点的脸啊！这人前一吹捧，宁王就在想，嗯……要不要把这个长脸的儿子封为世子呢……啧啧啧，这么一想，嫡子当然不愿意啦！就在前天！老宁王跟小世子单独一室的时候，小世子使出了百里飞剑！对……没错！我前些日子给你们讲过，百里飞剑的故事！小世子想，这些天的杀人凶手也在京城啊，我用这一招，肯定没人怀疑是我，也没人知道我会百里飞剑。于是在那天早上，对父亲痛下杀手。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立刻出来指证说小世子其实会使百里飞剑！说这百里飞剑啊，你们猜猜小世子是怎么学会的？明珠街的一家云香阁，店主就是百里然的长女——百里云若！这小世子据说跟这名女子私通已久……哎呦！”
伴随着一声惨叫，说书先生满脸都是热乎着的红豆，面相简直惨不忍睹。众人看着台下那名红衣女子，她的手还保持着抛出的姿势。
“留点口德吧，官兵们马上就快过来了。”她声音有一丝波动，蕴藏着不小的怒火。
待众人做鸟兽状散开后，女子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头疼欲裂。
秦离渐渐转醒，室内干燥温暖香气扑鼻，这昏晕的瞬间大脑一片混沌，模糊了许多的事，许多的人。随即他黑眸猛一睁大！是了，他还有仇未报，还有仇家追赶，怎可追求这片刻安宁！
他坐起身来，印象中，他被仇家追赶，中了加了毒的迷香，最终坚持不住晕倒在暗巷里。这个地方……仇家为他安置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么？还为自己换了一身衣裳。
他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揉了揉额角，额头还有一些隐隐阵痛，在这燥热的氛围里，他身体上的旧伤并不痛的十分厉害。休息了几天？时间还来不来得及？秦离的脑海中一直在重复着这些问题。
轻轻走到窗边，打开一丝缝隙，看向窗外。窗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寒风渗入骨髓，秦离身子僵了一瞬，窗户被人打开更大，一位年轻公子正在窗外对着他的脸，脑袋上还堆着些许的积雪，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醒了？”
秦离全身进入防备状态，往后一跃，背靠墙边，旧伤猛一接触冷冽的空气，疼得令头脑清醒了许多。
一身青衣的年轻公子从容地从窗子外跃入室内，落地时竟未发出一丝声响，看着眼前全身戒备的年轻人，白羽笙没有做出任何开战的姿势，转身将窗户关紧，再转过身来，对秦离说道：“你身上还有旧伤，最好再歇息几天。”
秦离的身上有伤。这个人自是已经发现了。
每逢阴湿寒冷之时，旧伤就如数条毒虫在体内噬咬。京师位于中部偏北，今年冬天格外阴寒，只不过少许的动作，秦离已经冒出了冷汗，身上的疼痛令他想将自己敲晕过去。
几缕发丝已被冷汗浸湿贴在颊边，秦离的一头短发黑的发蓝，漆黑的眸中充满敌意，似乎深藏着一只隐忍凶暴的兽。
“……你是谁？”
“救你的人。”
“为何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白三公子耸一耸肩，拿着大拇指一指心处：“凭心而为。”
凭心而为……吗？秦离被这句话震撼良久，眼前的年轻公子朗目灼灼，清澈明晰，并不像会害人的样子。秦离不由得放下防御的左臂。“救我有什么好处？”
“说了是凭心而为，谁会去计较那么多？”
“我是个祸患。”或许秦离没有注意到，这句话说出来，不自觉的一丝伤感意味。
“为何这么说？难道死于百里飞剑之下的豪门大户都是你出手所为？”白羽笙一挑眉，语气反而像是开玩笑。
如果是平时的秦离，一定会不说话。他的所作所为，不需要有人来评价，也不需要多做解释。
可是，这个人似乎信任他。但是自己呢……是不是应该信任他？
将自己软禁在这里，是不是有其他的阴谋？
凭心而为……他做不到，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罪恶，他想信任他，可是却无法做到不猜忌。
“……不是。”他矢口否认。脑子一热就将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我就知道。”白羽笙笑道。
“……你为何信任我。”
“我为什么不信任你，就如你所说，不信你我有什么好处？若我不信你，又何必问你。我想听的，正是你这句否认。他们传‘天下第一枪’秦离‘出招狠厉，冷心硬情’，但我所知道的秦离，却不是这个样子。”
秦离沉默着。
“你还记得曾经救过你的采莲女？”
“你怎会知道！……”秦离眼中闪烁出蓝色的火焰，这人调查过他！
“不过碰巧遇见此女，她见我是江湖中人，谓我道：‘秦离公子乃重情重义之人。我不过见他晕倒在河边，施以瓢水，他却当大恩来报。’她还请我还你此坠，让我告诉你她没有仇人，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人世间并非所有事都有所图，也并非所有仇恨都难以放下。她说你内心乃良善之人，望你早日放下仇恨。”
秦离看着睚眦图纹的玉坠，默不作声。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仇恨，不过我把你从你仇家的手中救了出来，你就不会跟对采莲女一样对我说点什么？”
是了，这个人就是图谋这一刻，想要对他有恩，得到他的一个承诺，而后为他做事。
秦离薄唇紧抿，内心突觉恼怒与愤恨交加，又觉失望透顶——这世间，果然再无一个可信之人！
紧握的拳头突然松开，秦离的眉头依旧锁紧。他秦离，早已对这世间再无眷恋！这条命，谁想要谁就拿去吧！
准备跪地的瞬间，耳边一阵风掠过，白羽笙已经来到他身边，扶他起身：“这个礼有点大，我可受不起，我需要你的一个承诺而已——那就是，直至查出这次案件的真正凶手之前，你万万不可离开这个院子一步。”
“不行！”顾不得疑惑，秦离急道：“我有要事，不可在京城久留！”
“自从那天晚上救了你之后，京城门暂时关闭，你想去做何事？”白羽笙直言不讳：“京城已死两名大人物，皇上下令封锁城门，你被视为众矢之的，若出了这个院子，谁也保不了你。”
秦离久久无言，接着，他慢慢拂开白羽笙的搀扶，缓缓跪地，脊背挺直，声音严肃而铿锵：“我秦离，乃有恩必报之人，先前有眼无珠，有悖恩公美意。如今，还请恩公指点明路，我秦离必以命相赠。”
白羽笙微微一笑，从桌上取来两个瓷杯，斟满茶水，交予秦离其中一个，同样跪地，字字铿锵：“若你信我，那便与我结交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此这世上你便不是孤独一人！你还有我这个兄弟！”
秦离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锦衣公子，一双朗目就足够让人信服。
“我，白羽笙，白家三子，今年二十有二，不知秦兄及冠否？”
“……还未及冠，年方十九。”
“那我就称你为贤弟了。”白三公子朗笑一声，将杯子重重碰了一下秦离手中的另一个，擦碰之声在秦离脑海中不断回响，同时还有白羽笙的话语：“我白羽笙，与贤弟秦离，今日结拜为兄弟！天地同证，日月为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兄弟二人同仇敌忾！”
这句话……很久以后秦离还一直记着，甚至还救过他的一条命。
秦离后来想起这句结拜时的话，对白羽笙感慨道：“我从不认为老天是公平的，但自从与你结拜后，老天似乎也开始想着我了，将我身上的苦难拿去，给了不少开心的时刻。”
白羽笙也笑答：“那当然，我可是对老天说过：二人福祸同当！我的好运气当然要给你一些才算是公平。”
站在门外的唐越和白喻一直在瞅着个机会进去打断他们的话，没想到二人竟然结拜了。
唐越冻得打了个哆嗦，小声道：“三公子的做法真是让人料想不及啊……小公子，我们还要进去打扰么？”
白喻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三哥做事向来随心，虽然兄弟众多，但看了三国志之后，这结拜的戏码他早就想做了。你我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白三公子心思至真至纯，有时真会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龌龊啊。”唐越擤了擤鼻子道。
“哦？”白喻将手中大哥寄来的书信妥帖折好，侧头“看”了一眼房内的动静。“我倒觉得，这正是我三哥大智若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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