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下着霏霏的雨雪。天慢慢在亮。一条黄狗无声地走过去了。
似乎有赶驴子进城的,听得到一阵沙沙杂沓的声音,从大路上传来。
什么地方的汽笛,也呜呜地鸣起来了。
卖馒头的远远走近来了,接着是卖烧饼油条的。
有的人家在开门,但随即又砰的关了。
气温在零下三度,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冷。
但汤老二四十度的高烧,还没有退,他听到老婆在脚头转动着身体,就转动着僵硬的舌头:
“有水吗?要水!来一点水好不好?我渴坏了。”
老婆不答理,心里默想:“今天又不能去了!”
娘在隔间屋里咳嗽,咳了好一会儿;小珍子也跟着咳起来。
“命不好,怨不得我,歇了几个月没找到什么事,好容易承侯先生的情,荐到二十二号去,我总奉承得他们先生还喜欢,却又来这一场病,不是命乖是什么!”这句话他念了好几天了。本来是脾气坏,因为近来常常靠女人们洗洗浆浆和替人倒马桶才勉强糊口,就变得低声下气,一等到病倒下来,就更抱歉似的,很怕看女人们不愉快的脸色。
女人们也缺乏温存,一天比一天变得烦躁和感伤,而且好像更显得自私。
“天呀,老天!你就这末不体贴人,你到底要下到哪一天!”不知是哪一家间壁人家这末喃喃着。
天已经亮了,又是一个多么阴霾的天呀!
松柏树上全是雪,一堆一堆的,没有叶子的大树上,浮着一层白,雪一团一团的从压不住的竹梢上跌落下来。北风卷着空中鸟毛似的碎屑。在灰色蒙蒙的天空,在灰色无底的云层中,埋伏着巨大的看不见的威胁。
一个,两个,还背得有小孩,几个女人从岗子上走下来了。都不说一句话,头上盖着一块布,腕上挽着一个黑色的脏极了的洋铁桶,桶的边缘有些不整齐的冰冻。用一些旧稻草裹着她们的脚,她们在洁白的平坦的路上踏过去,留下一些污的脚印。有时从那稻草的缝隙里,滴下一点殷红的血,或是不知是什么颜色的一些什么东西。她们朝向城里的路上走去,她们惟一的希望就是那些有着剩饭施舍的地方。
这样的人过去了好几伙。几个做散工的工人,也抖着身子,埋着头,弓起背,打一把破伞,踏着雪也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卖菜的,挑着一担冻坏了的青菜向城里走去。
有几家屋顶上飘散着一片寂寞的无力的炊烟。
“昨天赊来的那几斤面粉,做几个馍给媳妇吃吧,你听,小孙子这两日都哭不出声音来了!”邱家的种菜佬,躺在冷炕上对他的儿子说。
儿子正把切碎的菜边和玉蜀黍粉往锅里倒,灶肚里一点火燃起来了,屋子里有一片跳动着的红光。邱佬像感到一点暖意,他把头转过来又接下去说:
“今年好冷,你妈只那件破棉衣,亏她还没熬出病来。她到哪儿去了?呵,是上茅坑去了吧。我就怕她生病,她比我大三岁,我听她鼻子塞了好一晌。”
里屋的媳妇蓬着头走出来了。脸上灰白得像外边天色一样,她从产后就没有一天好过,经常有轻度的热袭击她,下边的血总是淋淋漓漓不断地淌着。她很容易心酸,一听到婴儿的哭声,或是一见到那折皱的小脸痉挛在苦痛之中,就禁不住酸楚地啜泣起来。她产前有的一个光明的梦幻,在婴儿落地之后,一变为软弱,再变为无望了。
儿子望了她一眼,就偏过一边,腾出灶前一块有火的地方。
她坐了下去,顺手塞了一把枯草在灶里。她望着那火,那红的火,那火里颤动着一个婴儿,一个瘦的,鼻管和喉头都塞实了的婴孩,他望着她,转着一双小眼,似乎是在叫“妈呀!”她还要望下去,却被一团烟,一团浓黑的烟掩过去了。她不敢再望下去,怕看见她所怕见的东西。她把眼睛转到走进屋来的婆婆身上。婆婆正在抖包头和肩上的雪,一副干瘪的脸,一双枯瘦的手,她没有看她,她看到从锅缘上升上来的热气。
“不晓得好不好找点药来吃,小毛毛头的神气不对得很,我担心他会……”
媳妇说不下去了,声音有点涩,低下了她的头。
“药,什么药呢,这末小能吃什么药!依我看什么地方弄两三块钱,雇个车,你娘儿俩都到卫上医院去瞧瞧,那里瞧病不花钱,就买几贴药回家来吃。”老婆子常有一种很天真的神气,她又用这神气望儿子。
儿子阴沉的垂着头,他不答应。
“我看,”老婆子又开口了,“还是上二十二号去碰一碰,不过就难为情一点,上次那五块钱,说好关了饷就还的,至今也没有脸去。他们自然不在乎,只是总难再开口!不过,也顾不得了,等下我就又老着脸去求他们太太,下次关了饷总得省出来归还才好。这是不要息金的啊!”
大家都没有什么说的,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媳妇又靠紧灶一点,觉得需要暖一暖身子。
大门外一只母狗打着喷嚏。井边有汲水的声音了。
二十二号的张妈也呵手站在那里,等杜阿发汲着另一桶水。
“汤老二呢?这末大冷天。”老婆子踩着雪拐过来搭讪着问。
“是的沙,真冷!”张妈望着自己那双红肿的、有几处烂了的手。“汤老二生病回家去了。我真不想做了,想歇两天,自己做双棉鞋穿,太太又不答应啦。还欠我两个多月工钱,歇下来这末下雪天也是无处走。这井水倒满热的,就这绳子,勒到手上像钢刀一样。在家也是苦,出外来更苦。”她把桶抛到了井中。
“你们先生得的什么病,好些没有?”
“好些了。一天晚上他在城里一个朋友家吃了许多东西,回来受了凉,可把太太吓坏了。先生从前是做官的,太太天天说这都是‘穷’病,如果在从前,有汽车坐回来,就不致生病了。”
“太太这几天好不好,我有点事想见见她……”
“忙得很,城里天天有老爷们来,你没有看见汽车吗?前天王老爷拿了几百洋钱来,说是要散给岗子上的那些叫化们,这钱还在太太手里。今天好像还有一位什么郭大老爷要送一二百件棉衣到岗子上去。这也是我们先生认识的人。”
“啊,真有这末回事么?我还以为只是讲讲的,张大妈,请你替我们去说一句好话,行不行,可怜我们媳妇同孙子……你是晓得的!”希望的火在老婆子的心上燃起来,她忘记了那迎面打来的北风和刺骨的寒冷。
张妈挑起一担水,送来了鬼脸,轻声说:“哼!我们太太!晓得她!”她动着脚,冒着雪走去了。这条路已经被踩得很糟很糟。
这个消息马上传到小屋里了。大家都很兴奋。
这个消息似乎还传到另外的一些小屋了,大家都谈讲着。
而且这个消息老早就散布在岗子上,老早就被焦急地期待着了。
“今天是二十三了呢。有个姓郭的大老爷要派人送衣服来。呵!我这件什么狗屁倒糟的褂子该脱下了吧!”
“那婆娘干嘛老不把钱发下来?她说只一百多块,鸟信她,我看总该有三四百。”
“全怪天爷不张眼,要不是这场雪,总该早发下来了……”
几十个小芦席棚错错落落的全躲在雪里,低低的遮遮掩掩露出一部分褴褛的脸相。这里没有一株树一棵草去点缀风景,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没有一只夹尾巴的狗,没有一只湿羽毛的鸡,没有一只觅食的小麻雀。看不见一个生物,人全躲在棚子里了。也有的棚子是空的,那是全家人都赶早进城去了。棚子约有半方丈大,地上堆着草,蜷着人,挤着一些破洋瓶,破罐子。一个装香烟的纸盒,塞满了一团灰色的也许是蓝色的破布。一只旧铅皮做的灶,灶边乱竖着一束高粱秆,或是一串枯了的黄叶,那是他们小孩用铅丝在大路上拾来穿上的。芦席缝隙里吹进来强劲的风,飘来冰凉的雨雪。他们望不见天,席棚的门是闭着的,但他们却看见天,那个灰色的,而且会变成黑暗的天。棚里什么地方都结着冰冻,那芦席的缝隙里,那盛过水的罐子里,那破被上,那些头发上,那些从睡梦里刚醒来的鼻孔上,甚至那些心上,也全有些冰冻。幸而这几天传来的消息,使他们那僵硬麻木的思想活跃起来了,他们感到有人关心他们,还要拯救他们,他们发现自己又有希望了。
“二十三了呢!”
“二十三又怎么样?”
“查户口的那个管事讲的,他总不会骗人。”
“要那个钱快点拿来才好,籴几升米放在家里过年。小狗子,大米稀饭好吃不好吃……”
“天快晴了吧!菩萨,你再莫同我们作对!要是他们怕冷,我们就又没有希望了!……”
每个棚子里都充满着想望,都无事可做,都忍着冻饿等着。
十二月里来大雪天,
家家户户要过热闹年,
惟有我们没有家的人,
抱着个花鼓,吞声忍泣在冷窑边。
十八号棚户里的宋大娘,已经五天没有同她的小妞子上大街卖唱了。她的小妞子在一家公馆门口被戏弄着,她们快乐的去拾像冰雹一样掷下来的铜板,却不知怎么从公馆里忽然放出一只大狗,把小妞子咬坏了。她痛得哭了两夜,到现在还爬不起来。她曾到张公馆去讨药,听说他家里有,可是被那可恶的门房叱回来了。
在过去,当大好的晴天,她卖得了几个钱,晚饭的当儿,黄昏笼罩着大地,一抹暮霭横贯在树林中,飞过一群群归鸦,她总要坐在废窑上,大声唱着。成群衣着褴褛的小儿围着她,拖着疏疏的黄发,拖着破的大鞋,他们喜欢听她唱,他们和着她。但是这几天,无论哪个棚子里,只要一听到她的歌声,人就更打战,谁有那末硬的心肠不怕听那哭似的,绝叫似的声音呢?
有几个人,忍不住从板门缝边望外张,外边仍旧浩荡着凛冽的长风和无情的雨雪,然而是什么鼓着他们的勇气,他们罩上一块蒙头布,瑟缩地走了出来,向着下边走去。风卷着雪片,夹着雨,好像把人也卷在里边了。这里看得很远,然而没有人去欣赏风景。他们偻着身体,迈着迟钝的脚,雪在他们脚下沙沙响着,他们下岗来了。罩头布变成了白色,衣服上也斑斑点点留着许多白,黑瘦的脸上流着雨水,两个闪烁的眼睛在张着什么。他们不敢走到二十二号去,他们在那屋前停了一会,院子里正有两个小孩在玩雪。他们又走到屋边,听到厨房里碗筷的声音很响。他们咽着口水,怀着怅惘,无力地,在雪地里又一步一步踩着回去。雨雪把衣服湿透了,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冷得发麻,冷得连痛也不感到。但那冷的身体里面,有个东西在燃烧,在发热起来了。
二十二号的人这时正在吃早粥。杨先生还躺在里间床上看刚送来的报。一碗豆浆在他床边冒着热气。他已经不发烧了,不过还有点衰弱,都以为他还需要多睡几天。外边吃粥的人有他太太和他的小姐,小姐的未婚夫,还有另外一个客人。这位太太只生了两个少爷,他们醒在床上的时候,就被饼干塞饱了。
“这家伙我恨透了!”太太望着那扇门说,门上挂了一个旧的夹门帘,张妈刚刚从这里出去,“不错,王仲拿了几个钱放在我手里。我人是穷了,他爸爸这两年没有在外边,可是王仲这几个钱也不在我眼里。我不过为的那花名册上人数不对,我们不能乱做好事。这岗子上的一些人,有多少,是些什么东西我全晓得。可恨这个长舌家伙,她风风雨雨,现在全岗子都晓得啦,刚才汤老二娘就跑来求情。哼,他来了不到四天……,我是看他爸爸病得很,我又常常要进城——,倒有六七天没有来,还说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病呢?张妈虽说工价小,两块钱一月,可是外混不少;要不是我们,王仲他们肯常常给她一元两元么?真是坏得很!”
客人只哼哼哼地应着,他懂得这女人,他不愿说什么。他做客住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杨先生慷慨,谁人不知他是靠着他们的。
“还有更可气的呢,老郭是什么东西,从前他逃命在上海的时候,住在我们家几个月,哪天不从我手上拿零用钱!现在他要充面子,图名做慈善事,却又不放心我!既然在我们住的地方,又是由我讲起的,为什么不把衣服先送到我家里?当然应该由我去发!地方上的人谁不知道全是我替他们设法张罗来的!”
大小姐用冷淡的颜色看着她,凡是她这末说的,她就那么说,她们心里是永远闹着别扭的。
只有杨先生明白她,她有许多苦衷。这次他病,她请了医生来,又买了那末多开胃的东西;洋炉里的煤也加得满满的;张妈本来吵着要走,这几天也听不到她讲闲话了。他这两年没有合适的差事,钱少了,地位低了;好些有位置的人,从前都受过他周济的,难道现在他还得去求他们么?家里人都不能太吃苦,这两年来,全靠他一人张罗,自然也有许多连他自己也不过意的地方,但他不能说,他也不必说。
太太最恨的这一家人中也许就是那一对未婚夫妇。譬如她现在正在生气,而那一对已经不上学的人,却还舍不得不弹曼陀铃;他们昨天到山上去看景致,今天又在商量用什么方法可以到湖上去。爸爸早已没有官做了,他们却还要充雅人!她用力推开饭碗,很想找个理由闹一下,却又想到睡在床上的杨先生。最近从王仲他们的情形看来,似乎他们的生活有一点新的希望。于是她忍着气忿走进里屋去了。
汤老二娘求情的失败,顷刻被许多人听到了,消息也像风中的雨雪一样,不停的向四方飘,飘到一些关着门的棚子里,一些冷的,阴暗的,显得空洞的棚子里。
“都是些鬼!这些穿长衣着皮鞋的鬼!”杜老板含着一根长烟管,也在自己家里叹息。
“太太,哼,什么太太呀,真见不惯,那么大年纪,还蓬着一头二道毛……”老板娘坐在矮凳上临着窗口绩麻,腿里夹着一个小木箱,里面瓦缸里有一星星火。
“娘!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她藏了许多施赈的钱?”
“谁知道呀!他们有钱施赈,却要勒买我们的地,照市价也不肯。还只说我们老百姓靠地皮发了许多财!看你爷把那三亩地卖了,明年春上拿什么来种,我们也快要人来赈济了!……”
“到那一天,也许还安静些。这几年一见到那些穿长衫的人来这里串,我们就提心吊胆。藏在那呢帽下的,真不知是些什么鬼想头呢!”
他们有过一些地,一些破房子,可是慢慢的别人买了去;别人在那地上盖了一些平房,或是洋房,收很大的租金。这本来不是他们愿意的,但结果总是这样。他们拿的一小笔钱,不够做什么,慢慢也就没有了。
杜老板是这样,隔壁他的堂兄生活得更坏;他们后边的赵老四也不如。唉,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不冷的冬天只在临溪洋房里的张公馆。
“好雪,只是还要再大一点。”裹在皮大衣里的张老爷这样想。他正从暖融融的屋子里步出来,凉风拂在他红润的面孔上,他觉得格外清醒。他发亮的眼光搜索着一切隐藏在洁白的雪花下面的景物,他的鼻孔大大张着,吸取这晨间的清新的空气。有着小髭的唇吻,在一种惊奇和美妙之下翕动着,像他常常在一个美的女性前面那样。
汽车停在扫干净了的走道上,车玻璃上有着薄薄的一层雾。
含苞的腊梅才使人担心呢。
老爷觉得很满意,一脚跨进了汽车。何生接着把门关上,他什么时候都做出专心听吩咐的样子。
“打电话到徐公馆,请他们太太小姐们来赏雪,吩咐厨子预备点合口味的菜。黎三少爷同少奶奶也打电话去请。”
汽车从平的甬道上走出去了。橡皮轮的两边,飞溅着一层雾似的水。
太太像解除了顾虑似的,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滚到床外边来些。她一点没有不爱他,可是她近来在想着一个人。她很喜欢没有人的时候,舒舒服服自自由由的想一下。她年轻,美貌,受过高等教育,会唱,会弹,会画,看过一篇小说,或一个电影,会发表意见,那些意见都高尚优美,适于一个高贵的太太的。她很厌烦那城市的生活,每天应酬一些朋友,打牌,看戏,下午上咖啡馆,礼拜六晚上去跳舞。而且她一天天瘦弱了,她需要清静,需要空气,她们搬到城外来。然而她又恋爱了,她是常常要闹恋爱的,恋爱于这些人是一种美好的营养,像苹果或桔子一样。
炉子里燃着炽热的煤,窗帘重重的垂着,一缕水仙花的香意流荡在房间里。房子是经过匠心布置的,浮着一层温柔的紫色。一只猫贪睡在沙发边。沙发的靠手上有一本翻过的小说,里面大约讲着男人和女人的事,一些痛苦的甜蜜的那些生活的享受。
桌子上陈设一件古董,一束鲜花,墙壁上挂一幅字,一幅山水。再有一点音乐,一杯美酒;但假如没有一点新的恋爱,没有一点传奇,一点刺激,这该多么平凡和空虚!所以她恋爱了,她除了恋爱便找不到别的游戏。他当然也有他的佳遇,不过他不说,她也不问,她无须知道这些。他们和平生活着,大家过得去,都有面子,就够了。
她的心像房中的气候一样,温暖,不太热。她的一双臂膀,从宽大的睡衣里面裸露出来,她望着那染红了的指甲,想着什么,期待着什么,这些思绪绝不会烦恼她。
她听到了,她知道外边还在不断下雪,气温仍在零下三度,但这于她有什么相关呢?这更安静的日子,正是她需要的,她愿意单独享受在这屋子里,幻想着一些奇怪的事,自然她有时是很欢喜热闹的。
听见兰儿在梳装室里整理家具,她本来想吃一杯凉水却懒得去叫。
有人在电话里说话。
小门开了,一个花匠送了一大把鲜花来。
几份赠阅的报纸,原封塞在废纸篓里了。
门口有什么人吵起来了。
“我还说是叫化,又是什么要药的。谁告诉你我们卖药……”
“可怜我家媳妇,唉,她那小孩……不管有什么药,讨点吃吃吧……”
邱家老婆子颤抖抖挨在门口不肯走,几根白发从包头布里爬出来,披散在额头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那常有的天真的神气,这时完全消失了。
“这一伙讨厌极了!全是何生惹出来的。走,还不走,太太看到了又得骂我!”
铁门砰的关上了,她被推了出去,站不稳,倒退几步坐在地上了。她用力挣扎,想从雪地上站起来,但那麻木了,失了知觉的双腿站不起来,两只手像在空中捞摸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她想骂,骂不出来,像有一样东西哽住了喉头,她艰难的洒着辣痛的泪水,无可奈何地望着空中。天空中像是无底的,四方翻飞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雪团,还夹着霏霏细雨。
一线要晴的阳光也没有。
走来一条狗,歪头望着她。它背上的毛,全是湿漉漉的。
溪边有人打冰,冰冻裂了,发出碎玻璃似的声音。
远处汽车喇叭在叫,是上山去玩的吧。
另外一个淘米的走来了。
两个,三个,那起背着孩子进城的岗上的女人,陆续向着家蹒跚的走去,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男人空着肚皮,蜷在棚里的角上,想着那抗着冷和饿的妻儿的命运。他们曾使用过他们强壮的手和脚,养活过自己,养活过老婆。但现在,没有人要他们了,他们失业了,每天不得不苦痛地打发妻小上路求乞讨食。
他们等着,含着希望,她们会带一点夹着菜汤的剩饭,也许是焦了的,也许是三四天以前馊了的。但如果还够吃,那一家就很高兴了。
从前还做梦,梦想有一天回去,那些生长他们的土地又在他们脚下翻滚,发出浓厚的香味。梦想到又有了二角钱一天的工做,可以买一斤面,或是喊老婆把身上这件破衬衫洗洗。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想着:“唉,天快晴吧!让太阳出来晒晒,实在太冷了!”现在呢,他们可以有一个新希望,这希望还没熄灭:
“不是今天,也许明天要来的……”
“差几天就过年了,总在年前……”
“有了一件棉衣,风雪再大也就好点……”
是的,是有个什么人来了,穿一件大雨衣,擎一把伞,远远地一拐一拐走来了。
“小黑子的爷,你看看呀!……”
“刘麻子,你出来,那个话怕真了!……”
“是不是那天来查过户口的?……”
“呵,来了呵!来了呵!”
一家一家都挤到矮门口向外张望,无情的雨雪放肆地向门里飞去。
不只一个,又露出一个人头来了。是的,是那个来过的人!
带着好奇的心情,充满了喜悦的孩子们,缩着颈项躲在大人的手弯下,咬着手指,嘴唇上挂着鼻涕。
有人从雪地上迎上去了,却不敢说话。
“岗子上好大风!亏这些棚子还躲得住,没有吹倒。”
后边的一个跟上来了:“唉,晓得还早,我们该在城门口烫杯酒吃。”
他只穿一件旧棉袍。他近来常常觉得背脊骨、胸骨作痛,特别在天冷的时候。
这一对人站在这里,踌躇着,四周望了一下,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
“有人来过么?”
“没有。”
从开着的门缝里,他们望见了里面,那些破烂不堪的,像是垃圾,那末一堆堆着,地是湿的,雨雪还往地上飘。每个家,都有那末一群脏的冻烂了脸的,手脚红肿的家属。唉!这样的一群!他们居然活下来了。
“冷不冷?这棚子不怕倒么,再要下点雪的时候?”他们忍不住问。
“怎么不冷!昨天那边倒了一个棚子。嘿……先生……”有谁这末答应了。
“是不是说要发棉衣给我们……”更有谁像是自语似的。
“今天大约要来的。你们莫急,发是总会发下来的。只是——老黄!我们还是下岗去,在什么地方借个电话打打。”
“赞成,赞成,呆在这里也不会有结果。最好弄点酒吃吃,实在冷得可以。今年我这冻疮,顶拐顶拐!”
没有人舍得他们走开,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他们带了来,他们留在这儿,他们怎能就这样走开呢?心里比冷还难受。他们什么苦都吃过,但是这一点点可怜的希望的嫩芽,却经不住损伤了。
“先生……请屋里坐坐,……请再呆一会儿吧!”终于是谁有了说这话的勇气。
“衣服到底拿来不拿来?”接着这样放肆的话,也意外地说出了。
然而那两个人却懒得理会,他们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艰难地呼吸着冷气,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没有一个人追上去把他们抓回来,虽说大家都有这样的愿望。
“难道又是骗我们一阵子就算了……”
西北风照例在下午又加大了,雪片也更密更密地在风的纠缠里乱飞。人们心上,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割着。
“唉!大约又只是他们的一场开心!”
连影子也看不见了,这些送着影子下岗去的一群还伫立在门边。
宋大娘又唱起来了。
十二月里来风雪永无边,
……
“也许还要来的,今天还早吧……”
他们等着、等着,等了半天,果然又一个黑影慢慢爬上来了。
这次可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越近,他们全认得这就是二十二号的杨太太。他们不只认得她,而且怕她,比那些男人还使他们怕。她的确帮过他们许多忙,周济一些人,常常送一点东西给他们做;可是你若失错走上她的门,她会比一条母狗还凶把你打出来。有两次,大约是她后园里的石榴被偷了,也许是她厨房的锅子不见了,她就一口气跑来,几乎把所有的棚子全翻遍了,她跳着骂,喊巡警来,巡警也怕她。她有阔朋友,她那些朋友的名字和官衔,巡警也全听到背得了。她还常常送点小菜给巡警们吃。他们都恭维她。
“呵,太太,吃过饭了吗?”
“呵,太太,冷呵!”
好几个人都向走近来了的她打着招呼。大家心里又怀了一个新的鬼胎。
“哼!我来看看你们的。还好,雪还没有埋了你们。”
“呵……太太”
“哼。衣服还没有拿来吗?这些家伙,这全是我要他们给你们的。别人谁管你们冻死还是饿死,只有我。从前我也做过许多好事,我们老爷几十万家当就是这末光了。现在当然做不了这末多。好容易才替你们弄了这批衣服来,可恨他们还不送来。”
“是的……谢谢……太太……”
“……只是……不知道几时有钱发下来……”
这句话不知又是谁说的,这可伤了她尊贵的心。
“钱,你们还不放心我吗?一年四季,想想看,有谁像我照顾你们?我告诉你,王老爷是我们顶要好的朋友,他在××院,他答应我每人给你们一块。他不清楚人数,只送得一百五十块来,一人才摊七毛来钱。我想想哪够,天天派人去催。你们还要不信我,我就不管了,我不该管你们的!……”
“……”
“……”
“哼!你们,我看你们真可怜,才这样……好,我回去了,明天替你们送钱来,一个人七毛。衣服假如送来了,先来知会我;他们清楚个屁。我不来,看哪个敢发!”
她发着威调头就走回去。她有点兴奋。她实在是个能干人,就是太容易生气,近来是更狠,总因为事情棘手,怕压不住人。她从前做官太太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末想到的,她同一些前进的妇女,开过会,吃过酒,现在那些女人都在机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她们不来找她了,她们忘记了她,可是她倒更记得她们,一听到她们的名字,就起着一种说不出的怀恨。
回到家来,家里并没有什么客,她觉得很空虚。她常常都以为什么人该来看她了,尤其是在杨先生病了的时候。
客人一起一起的去了张公馆。
“昨天的《歌后情痴》,真是再好没有了!”
“不,影片不能动我的心,左右不过那一套恋爱,美国人的恋爱,真浅薄,……”
“哈……我们的‘沙乐美’又有了什么深刻的恋爱观了,可得而闻欤?哈……”
杯子里动荡着红色的饮料。
钢琴键盘上响起《春天来到了》的歌曲:
……我是应准了的吗,
在今年的春天……
斜躺在软椅上的腰肢,画着窈窕的曲线,在薄衫下显现着。不时有眼光从上面扫了过去。
炉子里燃着熊熊的巨火。
外面依旧沉沉地下着雨雪。
天在什么时候暗下来了。厚的云层,随着有劲的风,赶了来,飘去了,那更厚的又跟着堆来。人心上也有云,这些云吹不走,却随着天的阴暗而更阴暗了。明天也许会天晴吧,但心上几时才会明朗起来呢?
棉衣没有拿来,但总有一天要拿来的吧。
人们骂着,在各个小棚子里,饥火与怒火翻腾,小孩子被打了。夫妇又不和,触眼的全是使人生气的东西,彼此都没有体贴,没有理解和同情,在不顺的环境中,人就是这末变得易动,暴躁和残酷。
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个茅棚里,邱家的婴儿正在阴暗的空气里挣扎,他是无知的,却本能的要活,但后天的失于调摄,没有营养,没有温暖,仅凭了一点点母亲的心是活不下去的。他已不能呼吸,只时时摆动着手足,睡在他母亲身边。那年轻女人神经病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好像那胸上有块东西,压着她,使她不能呼吸,她看不见她儿子了,她没有思想了,只有一团黑暗,无底的黑暗包围着她,时时把她吓得叫起来。
邱老婆子自从在雪地里爬回来之后,就发热头痛,也睡倒了;媳妇的歇斯底里和婴儿的濒于死亡,使她也像个小孩似的不断地啜泣。
邱佬这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他知道他没有力量能抓住命运。死,既然是命里注定得死,就让他平安的死去吧。他也没有力量使屋子里的空气可以变得冷静一点,既然是应该伤心的也就无从劝慰。他默坐着,眼睛定在一处,是在等最后来到的更可怕的时候么?
儿子已经出去了,他一看婴儿的情形不对,就想去讨一口白木小棺材,他觉得让他有个小床睡睡也好,或者不至太冷吧。他知道有这末一个地方专门施舍这种东西的。
房子里没有灯,完全黑了,孩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断了气,小小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这死一直等到父亲回来后才发觉。雪光从一扇忘记关的门里照进来,看得见几个仓促动着的影子。
“啊呀!我不活了呀,我要我的崽……”媳妇更加用力撕着她自己,她搂着婴儿又放下,发疯似的捶打自己。
父亲轻轻把那失去生命的小尸身抱了过来,找一些破布片包着他,他想着外边很冷,他如今还须到一个更冷的地方去。
婴儿是瘦弱的,半闭着小眼,平平稳稳睡到小白木盒子里了。
老头子也走过来帮着打那钉子。
两个女人发狂地叫着哭着。
钉好了棺材的父亲,无声的夹起它,看也不看家里人一眼,从那开着的门口向暗淡的,被雪埋了的原野走去。
一阵猛烈的风扑来,把抢着跟出去的年轻女人打倒了。老年人顺势关了门。
从几个窗户里,那挂得有厚帘的,透出桔色的灯光。
孤独地在雪地里替儿子掘着坟墓的一铲一铲的声音,被静夜的风送到一些不能入睡的人们心中。
但不久连这一点声音也消失,只剩下肆虐的风雪,霸占住这里的夜。
一九三六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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