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年少却不轻狂。
他不会白痴到三番五次的去指责通史陈列的问题。
更不会拐着弯去映射什么。
通史陈列是历博建馆以后,唯一的一个常设基础展览。
前世,因为课题需要苏亦曾经对通史陈列做过相关研究,所以对通史陈列的情况,一清二楚。
整个陈列,从58年建馆开始到99年因为历博大楼要维修而被撤展,风风雨雨四十年的通史陈列,终于落下帷幕。
然而,这四十年间,整个陈列展,是经过多次大修的。
从58年筹展到公开展出,不说外部的争议,内部的争议就蛮大。
比如,关于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就一直存在着。
尤其是奴隶社会跟封建社会的分期问题。
当年的建馆小组领导邓拓邓老就主张西周封建说,可最后还是确定了郭老的战国封建说。
前世,学界上关于这个问题争论纷纭,然而,这个话题在此刻是不宜去说的。
因为,78年6月12日,郭老离世。
现在也就7月份。
郭老离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去讨论这个敏感的话题。
除非苏亦是白痴。
就算白痴都知道敬畏,更可况是苏亦。
除此之外,通史陈列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在斗争为纲的年代,鸦片战争都被描述成英国在美国的怂恿下对中国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战争。
学过中学历史课的人,都知道这是常识上的错误,但是在当年这些文字就真的出现在陈列展里面了。
同样的问题,还出现在跟南越关系的描述上,
因为是同一个阵营。
所以,展品就有唐代诗人沈佺期寓居南越时留下的诗篇,还有南越文学家姜公辅入唐考进士所作的《白云照春海赋》,用这些来反应两国的关系。
其实,这玩意根本经不起考证。
因为唐代,南越北方都被大唐的疆域囊括其中,安南都护府就在这里。
沈佺期所到的日南、驩州都是属于大唐,哪里来的两国关系。
而且,沈佺期是被流放到唐朝的边陲服刑,用他来当代表人物用表明两国文化交流,根本就不合适。
在北大的越南留学生去参展的时候,都脸红了。
除此之外,62年,通史陈列展出的时候,面积八千平,展品九千多件,其中不包括说明文字,其中文物展就有八千多件。
所以,王局长才说,通史陈列的文物并不少,因为文物展品都占到总数的92%了。
其中,剩余8%的辅助展品也极其珍贵。
比如拓片。
有的本身就是文物,比如唐番会盟碑,原物在拉萨,馆藏拓片是清拓本。
而,苏亦之前说图片多。
其实也挺多。
因为遗址、遗物、古建筑这类地上文物,没法搬入展评,只能用照片展示,这种情况,不要说当年的历博,现在的各大博物馆也是如此,除非是遗址博物馆。
除此之外,因为要表示中外经济交流,有些器物就在国外,被老外所有,也只能用照片来替代。
当然,书籍也是重要的。
在这个方面的选择其实也有问题。
比如三国陈列中,就有曹植墓出土的器物。
然而,这些东西只是能证明曹植是建安诗人,却无法证明他对五言诗的发展有较大的影响。
其实这些都是小问题。
大问题则出在乱糟糟的十年时间。
十年时间,历博一度闭馆,为了复展做出大量修改。
原先以王朝建立起来的陈列体系,直接被推翻,变成了以农民战争开始的新陈列体系。
就是只要是朝代,就必须要有农民起义为开始。
这也是为什么苏亦之前会装傻说陈列关于农民起义农民斗争的内容太多的原因。
其实,72年以后的通史陈列,关于这个部分内容已经被大大削弱了。
然而,后面又有新问题了。
又需要补充评法批儒的部分。
75预展,78年,也就是今年才正式开放。
这种情况下,通史陈列的问题太多了。
多到都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去专门挑刺。
然而,谁又敢去专门挑刺。
要不是,给中大的新人说策展,苏亦顺口提到通史陈列,被向左岸这个愣头青跳出来质问,苏亦才不会对通史陈列评头论足。
当然,这一切的起源都源于自己的口无遮拦,拿通史陈列来举例。
苏亦在内心提醒自己,以后更加的要谨言慎行。
这种情况下,白痴才会继续挑通史陈列的毛病。
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故事,苏亦是知道的。
好在,王老不是神宗他更不是苏轼,不需要暗讽,真要有意见,在学术会议上有的是机会说,同样,论文有的是篇幅写,不需要在这里意气用事。
古运权的提问,是好奇还是挖坑,苏亦心知肚明,按照他对这位北大学长的了解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古运权说他是好奇,苏亦权当他好奇,接下来,他亦如黄玉治期待的那般老持稳重,语速平缓。
苏亦率先望向古运权,“虽然不知道古学长为何有这样丰富的联想,但学长有一点是说对的,那就是,叙事型展览这个术语确实是我一家之言,做不得准,但目前国内的文献很少有相关研究,甚至国外的文献这个方面的研究也很少,不过我在北大的资料室里面翻看一些外文文献,其中就有关于俄国的人类学考古学领域三杰之一佛拉基米尔·乔基尔森,他在文献中就提及类似的概念,所以,这一次策展有机会让我来负责,我就想尝试一下另外一种策展表现方式。”
佛拉基米尔·乔基尔森当然不会在文献中提及叙事型策展。
因为他只读过这位老兄的《阿留申群岛考古调查报告》,《勘察加半岛考古调查报告》这两份调查报告,而且,还是因为梁思永先生的关系。
但,这个时候,却不妨碍苏亦把对方拉出扯大旗。
毕竟,这个年代,苏联还是老大哥呢。
尤其是建国初期,新中国考古事业都仿照苏联老大哥的那一套,就算现在,这些痕迹也依然存在。
这种情况下,把一个俄国人拎出来,更有说服力。
然而,佛拉基米尔·乔基尔森因为历史的原因根本就不被俄国学界接纳,只好移民美国。
但这种情况下,佛拉基米尔·乔基尔森是谁,被不被当年的俄国政府承认,这些都不重要。
至少,在场的众人,除了梁钊韬这个人类学出身的考古专家,谁都不知道佛拉基米尔·乔基尔森是谁。
然而,苏亦的解释,也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因为,众人此刻已经知道,他所谓的叙事型展览,完全就是他自己一个人捣鼓出来的。
而且,苏亦刚才的话也回复了古运权的疑惑,他没有去质疑通史陈列,也无意去挑战现存主流策展的权威。
他只是在尝试。
这种尝试,也没有推翻现存的主流展品方式。
是可以并存的。
越是这样在场的众人就越发感兴趣。
王老率先说道,“你都跟大家伙说说,你这个所谓的叙事型展览是怎么回事吧?它又跟现在历博的通史陈列,有何异同?”
这种情况下,苏亦只能开始讲课。
“我看过一些论文,好像有这样一个观点,就是说,陈列展览的目的应该有三个。”苏亦还没说完。
又有人,发问,是黄玉治副馆长,他了为堵住古运权的嘴,率先发问,“哪三个呢?”
刚才苏亦回复古运权的问题,让他极为满意。
现在,黄玉治不介意为苏亦保驾护航。
有他的提问,苏亦顺势说,“研究、教育、欣赏。”
他的话一出来,现场就有人咦了一声,是王老。
王老说,“你这个说法,跟你的叙事型展览比,倒不出奇,但是概括得挺准确的。”
说完,示意苏亦继续。
“我个人认为啊,通史陈列更多是强调教育功能,所以,很多有争议有模糊的地方都给出了标准答案,从某种方面来说,通史陈列跟教材是同步的,把通史陈列当成教材来观看都没有问题,所以,显而易见,通史陈列,并不是给专门的学者研究观展。”
对于他这个说法,王老是接受的。
所以,并没有打断苏亦的解说。
“而,以欣赏为主的展露,这个方面,在美术展方面比较突出,咱们文物展多少都有教育跟研究的功能,而,我们这一次对河宕遗址的策展更多是教育为主,而非研究跟欣赏,后两者都是辅助的。”
说道这里,苏亦终于把自己策展的核心给表述出来了,不容易。
这个时候,黄玉治副馆长又发问了,“就算如此,又跟你说的叙事型展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是说相声的话,黄副馆长就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捧哏。
他的问题,与其说是问题,还不如说是引导。
苏亦需要的就是这样优质的捧哏,沈明存在感太弱。
杨式挺跟商志谭两人,也不太行。
在王老面前,他俩还差点意思。
黄玉治这个省博的代表,恰好合适。
所以,在众人翘首以盼中,苏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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