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鸦雀无声,洪文定将手中的柴刀往腰带上一系,眼中寒芒彻底融化不见,宛如阳春三月误入的一抹白雪,气质也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杂役模样。
师父跟他说过这是砍柴的刀,那它就不应该见血。
两位被解救的少女愣在原地,恰好挡住了洪文定的去路,于是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礼貌地请求借道。
“二位请让一下,我要去砍柴了。”
青春活泼的少女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就要让开一条路,嘴巴却比脑袋快地吐出一串话。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可否告诉我们名讳?”
洪文定带着一身柴屑烟灰,轻巧无比地从少女香风之间穿过,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停留。
“不谢,也不方便。”
洪文定回答得很干脆——他看出来这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所问,否则双方出于如今立场,洪文定留下名字显然只会招祸。
“少侠,我们并无恶意……”
被断然拒绝的少女气息为之一颓,声如蚊蝇地为自己辩解道,充满了委屈不甘。
即将走远的洪文定,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随后飘然而去,不久的后院又响起了蠹蠹砍柴之声。
青春活泼的少女蔫了下来,可旁边肤如凝脂的少女却回过神来,忽然小声凑在她耳边说道。
“他刚才……他刚才好像是在夸我们漂亮诶……”
话音落地,两人的眼睛里又重放光芒。
但和两个莫名激动的少女对比,田归农带来的人就纷纷精神涣散,颓唐怯避,连和福威镖局对视都躲躲闪闪。
《孙子·军争》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踢馆,却被两个孩子狠狠秀了一把,如今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前头出场的小石头虽然行事凶性毕露、武功诡异难言,却还仅仅是仗着手段激烈压服住对方,对方心里总还有几分的怒火。而洪文定出场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小小年纪一派宗师风范,行止俯仰井然有度,乃至寓德于武。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让孩子炼体打熬、习拳绑腿不算难事,乃至像陶子安这样的少年武师,假以时日也能锻炼出来,毕竟这些还是童子功的范畴,因此硬说小石头是妖人,不过是他们的欲加之罪。
但是反观洪文定,小小年纪拳法严整、刀术精妙,小试锋芒间隐然已经超越了许多的成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其中体现更是深不见底的武学底蕴,绝非机缘巧合就能培养出来的弟子。
越是这么想着,在场的人看着也被秀到头皮发麻的林震南,都只觉得这个从未显露身手的福威镖局总镖头,举手投足都显得岳峙渊渟,乃至和身后墨底金字的盟主招牌,都相得益彰了起来……
南绿林总盟主,竟恐怖如斯!
田归农此时心中亦是警钟大作,面对毫无表情的林震南,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朝廷探子掌握的情报有误,这林震南明明就武功超群!
因此,即便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里,却只能咬着牙露出了愧容,低声说道。
“林总镖头的弟子果然武功过人,门中的晚辈屡屡抛砖献丑,才得见高足弟子之武学,田某着实佩服!”
说到这里,他刻意说道,“朝廷此刻正在用人之际,还望林贤弟秉公持正,方不负圣上的青眼相看啊。”
田归农还在挣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不仅有慑服任务受挫的结果,还有夺取宝物不力的压力,两个任务如果都没做到,那他就真的难以交差了。
因此他还想赌一把,只要能将林震南拉拢过来,弥补这番行动的些许过责。
但就在此时,方才那扇似乎带有魔力的内院门里,又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之声。
自从踢碎了那扇门,林府中的妖孽就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出来的人样子越不起眼,表现就越吓人,本就迷信重重的江湖中人,自然会有了一些难以描述的胡乱联想。
就在大家的凝视之中,一个小姑娘步伐有力地走了出来,面沉似水地看着大堂中盈门的宾客,一眼先看见了拈须不语的林震南。
“总镖头,你看到我那两名师兄了吗?”
话音未落,天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瞬间起身,声盖全场地说道。
“林总镖头,我天马镖局还有镖要走,改日带厚礼前来拜望!各位镖头,走!”
马行空走得毅然决然,不带任何的犹豫。
废话,他清清楚楚听见方才小姑娘说的东西,管他们叫师兄!前面两个师兄已经搅风搅雨、令人窒息,这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又跑出来一个,明显是林震南的计谋!
他再不走,就枉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练就的眼色了!
一声令下,三军动摇,平远镖局和饮马镖局也人心思动,纷纷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府外走去。田归农此时再是不甘,也只能满含深意地看了林震南一眼,带着天龙门的人一发齐走了。
人群中仍旧满怀不甘的,就只有站在门口张望不休的两位少女。
“总镖头,刚才我不是听见小石头说开饭了吗,怎么大家都走了?”
凝蝶疑惑地看着人群退出福威镖局大门,像潮水退去般只留下一面雍容华贵的阳刻匾额。
她因为练功错过了早饭导致走路都没力气,此时饿得头昏眼花、面色发黑,肚子也发出了不争气的一声长响,“我好饿,什么时候开饭……”
林震南沉思了一会儿,只感觉今天惊喜连连,明明不利至极的局面接连翻转,把力挫群雄的美事送到了自己面前。
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田归农此番代表着清廷特意前来,想要杀鸡儆猴结果却铩羽而归,传出去造就的声名威势,几乎足以福威镖局坐稳这个绿林南盟主的位置了。
“好,吃饭、现在就吃饭。叫大家都出来,今天值得大贺一番!”
在这一天,闭门不出的不止林震南一处,福州城中各坊也收到了严防搜捕的告示。
千家的悲欢喜乐毕竟不同,就连城南耿王庄中,也有一个失意潦倒的人。
耿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三天前耿精忠被召入内府训斥,原先属于世子挥斥方遒的时代,就随着圈禁一起过去了。
年轻的耿精忠紧锁着房门,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淌入喉咙格外苦涩难咽,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倾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身旁的包衣小厮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伺候耿精忠的时间尚短,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几天内接连从愠怒、愤恨、骂詈,转入了不可抑制的沉沦,仿佛一切情绪都在熊熊燃烧中,化为一地死灰了。
“主子,不能再喝了……”
见耿精忠灌酒的动作忽然停滞,似乎见到包衣小厮壮着胆子走上前,想要打扫走桌上的酒壶酒杯,但耿精忠木然的眼神忽然凌厉,迸发出了隐隐刺痛皮肤的神色。
“父王就让你来监视我,胆子不小。”
耿精忠带着酒意,头也没抬,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
包衣小厮伸手的动作猛然愣怔,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全身上下力气仿佛被抽走,猛然跪倒在地长磕不起。
耿精忠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继续说道。
“我问过你怕不怕死。”
“我知道,这世间是个人都怕死。”
他的嗓音经过酒精的戕害,有些不受控制,“因为我也怕。”
包衣小厮的神色越发惶恐,他自己的性命彻底掌握在面前的年轻人手中,没有一丁点寰权的余地。就算是对方现在想刀到杀他,自己也只能把刀乖乖递上,再帮他找准最粗的那条血管——
就像现在这样。
耿精忠的手颤抖着,酒精麻痹了神经,让他判断不清面前绿玛瑙腰刀的确切距离,第一次伸手碰落了酒瓶,白瓷割伤他的手,第二次抓握掀倒了桌布,以至于满地狼藉。
但最终,绿玛瑙腰刀还是架在了包衣小厮的脖子上,刀刃软靠着就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主子,我……我是……”
耿精忠眯着眼睛,似看非看,凝神于地上的绿石扇形笔砚。旁边被打碎瓷五彩人物瓶上的彩绘观音,也四分五裂地看着一切。
“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耿精忠缓缓把刀抽走,绿玛瑙腰刀身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照出一张鄙夷、刻薄、晦气的脸。那张脸既像他,又像别人,还像是世间一切令人讨厌的嘴脸,只消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包衣小厮瑟瑟发抖,任凭耿精忠的脚踩在他头上,竭力想躺平融入地砖。
“那是顺治六年,我祖父因匿逃人,惧罪自缢于江西吉安,父王代领部众,随平南王尚可喜进征,一路攻克坚城要寨杀得人头滚滚,才换来袭爵的一丝希望。”
“而我依照惯例作为未来的世子留守京城,后被召入宫伴读,与宫中那个和我同年出生的皇帝作伴……”
说到这里,耿精忠把玩着手里的绿玛瑙腰刀,用极其怪异的语调说到,“你要知道,这可是多大的恩情福分呐!”
耿精忠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酒气变得浑浊,包衣小厮瑟瑟发抖,呼吸甚至吹不动满地的尘土。
耿精忠眯着眼回忆着。
入宫那天,坐在皇位上的同龄孩子长着一张马脸,边上的太后拉长着脸,母子俩气氛凝重地良久不发一语,看着一个气势汹汹的戎装男子摔门而去。
顺治端详着自己半天,忽然说要自己做马骑。
打扮得体面得当的耿精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牛录章京按在了地上,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太后,那位典型蒙古长相的女人却撇过头去,说了句该让孩子们玩去吧。
“父王既然给我‘精忠’之名,多年在外面建功立业,才有我今日的地位,这件事我从不敢忘。”
宫中伴读的那两年,耿精忠最常想过要怎么死。
吊死鬼张嘴吐舌、溺死鬼腹大如鼓、戮死鬼血流满地、摔死鬼折烂成泥,每当顺治在多尔衮处受到训斥,就会变着方法地折辱自己,逼自己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乐此不疲。
耿精忠一直等到顺治八年耿继茂正式袭爵的时候,才换来了出宫归藩的资格。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能够出宫靠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耿继茂在外犬马忠心地砍杀汉人。
“故而这把腰刀,乃是我离宫当日圣上所赠,殷殷勉励我精修为国,日后即便遭遇些许挫折也不足挂怀。”
马脸的顺治送他这把刀,是为了时刻警告他,当初的耿精忠没有勇气自杀,今后也只有被他杀的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份建州部落中流传的帝王心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打造出一个唯有耿耿忠心的机器。
耿继茂接回长子的那一天,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忽然沉默寡言、面色萎黄的孩子,只是招来亲兵心腹,当着耿精忠面说出“天子分身火耳”的大逆不道谶言,随后将十名亲卫赐给世子,终日护卫左右。
“今日见到了父王,他身体依旧健硕,旧疾也痊愈许多,当真令我欣慰。”
耿精忠露出了一抹笑意,反而藏住眼底的真意。
耿精忠怕死,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也怕死,他如今拼命吃东西,汲取着一切对存活有用的养分,仿佛一切都只为了苟存。
三天前,耿精忠终于见到了父亲,记忆中那个兵甲随身、威武过人的猛将,那个目含冷光、不怒自威的家主,那个临危扶倾、南征北战的藩王,已经变成了一尊陷在座位上的肉球,脂肪迅速积累的结果,是连基本的面部五官都局促地乱作一团,头发玩笑般顶在上面。
“王府的象园、鹤圃相继建成,高要白石也用料充足,我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笑话,他有什么好抱怨的。
耿精忠冷笑着想起象园中的那头“神象”,从广州城露面起就引发了全程惊恐,以人为食的传说也从未断绝,毕竟天竺象兽常见,一只终日蠕蠕在地,獠牙肆意丛生,行走时蠖屈螭盘的“神象”,就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了。
更不要说鹤圃里那几头来自青城秘境、从未有人见过真切身影的“仙山之鹤”,据说也和一门江湖上绝迹已久的诡异武学《蛇鹤八步》关系匪浅。
“那些妖僧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如今唯有铭谢佛法僧三宝加持,因此这一杯酒,就祝父王身体康健,圣上万寿无疆!”
耿精忠开怀大笑着捡起摔碎酒壶的一片,囫囵吮吸着上面残留的酒浆,也不管碎口割伤了嘴唇,混着血咽下。
父王在福州城中的所作所为,耿精忠自然清楚无比,他一直以为会得到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这个王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耿家本该也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可是这次,他发现自己错了。耿继茂显然已经和清廷达成了某种一致,钦差的驾临就说明了耿家选择的退让苟且。
耿精忠很清楚顺治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坚持多久,那些昼夜在宫中为他诵经施法的怪异喇嘛,才是他作为非人组成的血液和呼吸。
死生之间有大恐怖,福州三山两塔的异样,无不证明着父王日益的昏悖癫狂,以及眼中的不顾一切。
“如今就看林震南的表现了,希望他不要和白莲教一样首鼠两端,玩什么突然失踪……起来吧,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耿精忠将脚从包衣小厮的头上移开,“从你们被送入耿王府之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密探身份,等我当了靖南王,你也算是潜邸之臣。”
小厮趴在地上没有回答,也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耿精忠皱起眉说道:“怎么?还要本世子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他伸脚踹了小厮一下,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趴伏在地上。
忽然,耿藩都统曾养性不顾外面兵卒的阻拦,顶盔掼甲地推门闯将进来,闻着屋里凝而不散的酒味臭气皱眉不已——他就是耿精忠当初的是个亲兵之一,即便在耿家,他也只有耿精忠这一个主人。
“世子如此自轻自贱,这像什么样子!我听白显忠说您被王爷圈禁,这才昼夜赶回福州!”
曾养性气喘吁吁,说话也火药味十足。
“老曾,现在我哪里还是什么世子……连个小厮都敢不搭理我了……你再不回来,这个府上就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瞪着曾养性,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曾养性衣甲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双手脱兜鍪的动作也卡在半中间。
他接到耿精忠手书密令,带着亲兵冲回耿王府,信中说耿精忠被人围困在府上负隅顽抗,急需救援,可如今看里他这几日来仅仅是被囚禁,世子屋里只有耿精忠一个人。
哦,不对,应该还有地上死亡数日已经腐烂变色,脖子上贯通着一道刀痕的小厮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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