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千万不要伤了身体,这件事朕一定查清楚。”王太后斜睨陈煊,“还查什么查,雅儿是被冤枉的,这么明显的事你还要查?说吧,你想怎么处置雅儿?”王太后努力使自己平复心情,坐回榻上,轻声叹了口气。
“准备将之……贬为庶民。”话音刚落,王太后的怒火像爆竹一样再次被点燃,“贬为庶民?他可是你的嫡长子,你贬他为庶民?陈煊,哀家告诉你,如果你敢贬雅儿为庶民,哀家也就没有理由留在这宫里了,哀家要去民间陪雅儿。”王太后再不跟陈煊废话,起身向玉明殿门外走去。
黄昏时分,晚天残霞,云彩如玫瑰色的羽衣,亦如通往天堂的地毯,温暖又细腻,却又显得苍凉悲慨,悱恻幽眇。陈尔雅每天早晨迎来第一缕朝阳,晚上又目送着最后一抹斜阳离去。如今,又到长天落霞的黄昏,他望眼欲穿,仰望窄小铁窗上的一方天空,多想变作飞鸟,飞出这不见天日的大牢。
偶尔抚今追昔,却悔恨难平,他后悔当初没有听林子的劝告,没有听陈简的叮嘱,落得如今身陷囹圄的境地,明知是被冤枉,明知有人陷害,却无处诉说,也无人相信;他怀念曾经在宫里的生活,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算后来成为太子,也只是学文习武,却过得充实。
他以为,只要他与世无争就可以清净无忧;他以为,只要他与大家和平相处,就可以彼此坦诚相待;他以为,只要他有情有义,就可以换来肝胆相照。可是他错了,他太单纯了,皇宫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的地方,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斗杀场,表面上大家看似笑脸相迎,背地里却尔虞我诈,以陈尔雅的纯真思想,是斗不过这些老奸巨猾的贼子的。
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陈浩麟还是殷王,陈简还是秦王,陈治还是文楚王,陈尔瑜还是宋王,而他却成为了阶下囚,这或多或少对于陈尔雅来说都是一种讽刺,他今后该如何面对宫人的议论和目光?
“生在皇室,难道非要学会勾心斗角才能百毒不侵吗?”陈尔雅蹲在地上喃喃自语,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的扫着地上的尘土,尘土被他扫出各种各样抽象的图案,他自己也不知道地上的图案究竟是什么。
这几天虞彦飞帮他送药,他的病已经痊愈了,肩上的伤口也结了痂,留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悔字。他将带着这个字,度过今后的生命,这字,也将让他承受更多的舆论和语言攻击。
王太后走后,陈煊一个人坐在玉明殿里跟自己打心理战。他漫无目的的来到泠仙殿,盛夏时节,正是绿肥红瘦之时,周围的芭蕉叶宽大茂盛,好像一把把绿色的遮阳伞,随风摇曳。夏日的泠仙殿最常见的莫过于凤仙花,在宫中,每个宫廷女子都爱用这种花作染指甲的染料,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紫的若烟,淡雅清新,凤仙花一向成为宫廷女子的必备品,陈煊在泠仙殿种植凤仙花并不为谁,纯粹作为观赏的植物。
池塘里养着色彩斑斓的锦鲤,清澈的池水哗哗流动,鱼儿的嬉戏惊起点点涟漪,陈煊来到池旁,停留片刻后来到枝繁叶茂的芭蕉树下。
他想起了立陈尔雅为太子的那天。那天,阳光明媚,正是桃红柳绿,百花盛开的季节,芭蕉还没有此时这般茂盛,当时陈简就是建议让陈煊在这里命人点起火来,考验众皇子的应对能力。他身穿龙袍,躲在暗处,公主们都尖叫哭泣,皇子们到处乱跑,只有陈尔雅镇定自若,喊来宫人提水灭火,他觉得,那时的陈尔雅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于是,再三思量,立他为皇太子。
那个活泼善良,俊美儒雅的少年,在陈煊的脑海里掠过,他的一言一行,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眼前飞过,他那一声不卑不亢的“父皇”在他耳畔萦绕不息,这样如阳光一般美好的少年,真的会刺杀王太后吗?
从泠仙殿回去,陈煊慎重考虑了一番,就算陈尔雅没有刺杀王太后的动机,把他关入大牢,给他肩上刺字,已是众人皆知的事,若是就这样无罪释放,他面子上会过不去,想了半天,陈煊命人取来纸笔,拟下了一道圣旨。
第二天,陈尔雅独自一人还蹲在大牢里,陈煊就命人拿着圣旨来到大牢。陈尔雅躺在一堆干草上仰望着铁窗外纯净的天空,孤独的时光里没有人陪伴他,他想念林子,想念司马繎新他们,甚至是想念每天逼自己读书的那个先生,唯有这一方澄澈的天空可以给他一点抚慰。白天,他看晨曦掠过,鸟雀高飞;夜里,他看满天繁星,明月皎皎。一盏孤灯一个人,一方天空一世界,说的就是他此刻的境地。
听到有人进来,陈尔雅瞥了一眼门外,以为是送饭的宫人,结果看到是陈煊身边的执事太监。陈尔雅连忙起身,看到太监手拿圣旨进来,心里瞬间冒出了许多个猜想。
他想过无数个可能,这执圣旨将是决定他命运的权杖,他是生是死,是留是去,全凭圣旨里的内容,可无论陈煊如何决定,他都不能违抗父命,更何况,此人是九五之尊,何人敢与之抗衡?想到这里,少年衣袖下的拳头悄然攥紧,等待命运的宣判。
“陈尔雅接旨。”太监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深不可测的大牢,“臣接旨。”陈尔雅掀起衣袍,低头跪下,语气依旧不卑不亢,一如当年,仿佛从来没有被关入大牢,肩上的悔字亦与他无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陈尔雅品行恶劣,乖张叛逆,带剑欲刺皇太后,念此为朕嫡子,免去死罪,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降封为靖王,钦此!”免去死罪,降为靖王。陈尔雅清清楚楚,一字不漏的听完了太监念出的圣旨,是,对于他来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不是死罪,至少没有被贬为庶民,至少不会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还被封为靖王爷,已经不错了,陈尔雅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伸手去接那块明黄色的,绘有飞龙图案的帛。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尔雅接下圣旨,太监面无表情的说,“还请靖王殿下把麒麟佩交出来。”麒麟佩?陈尔雅听到这句话,修长的手情不自禁的摸向腰间,那块润泽剔透的美玉,上面雕刻着威武霸气的麒麟,些许划痕证明它陪同一个个主人留下的沧桑;红色的流苏随风摇曳,蓝色的珠子好像指引他今后成长路上的明灯。
是陈煊亲手将此物交给他,如今又要亲手夺回。得不到的东西谈不上悲伤,得到后再失去才最令人沉痛,陈尔雅如今面临的就是此等局面。他抚摸着手里的麒麟佩,佩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些许墨香。他曾用它平息了金满堂之乱,隽秀的八个大字“承袭皇位,爱民如子”凹凸分明,那行侠仗义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如今,麒麟佩与青龙剑将要永远的离开他了,陈尔雅的心里是不舍还是不甘?
他递上麒麟佩,太监毫不犹豫的收走,在麒麟佩脱手的最后一刻,他的眼里满是悲戚。“好了,殿下,今日你就可以出去了,请吧。”陈尔雅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太监手里的玉佩,直到太监招呼他的第二声,他才回过神来。
多年以后,陈尔雅才明白,当初他能成为太子,并非通过了陈煊一个小小的考验,而是顺应了自古以来“立嫡不立长”的规矩,这其中,还包含着王太后对他的宠爱与陈煊对他的期望,只可惜,被奸佞之人破坏了这份绵长的爱意。
陈尔雅再次回到了墨染殿,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藏着他童年回忆的地方。再次回到这里,却是从太子贬成了靖王,心中的苦闷与酸涩好像决堤的河流,一起涌向了少年的心田,他没有想到,这藏着他太多回忆的地方,到头来就是他的归宿,待他弱冠之后,有了自己的王府,这里的一切就与他无关了。
“雅儿。”一个温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蓦然回首,是程君怡,“雅儿,你回来了?”程君怡走上前去,抱了抱如今和她一般高的儿子。
“母后。”陈尔雅没有回抱程君怡,只是在她耳边轻唤一声,“本宫一早就听闻你被贬为靖王,又回到了墨染殿,尔雅,你不要为此感到伤心,风水轮流转,人的一生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母后过来看望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程君怡拍拍陈尔雅的肩,自己的眼圈已经情不自禁的发红了。
“母后。”陈尔雅伸手握住程君怡搭在他肩上的玉手,淡淡的说,“雅儿不因此悲伤,只是,失去了皇太子的位置,今后怕是无法护母后周全了,至于这继承权,雅儿早已看淡。”他才不稀罕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不稀罕荣华富贵,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程君怡,他只是想保护爱的人而已,上天为何不让他遂愿?
“好孩子。”程君怡忍住泫然欲泣的泪水,摸了摸陈尔雅背后柔顺的长发,“肩膀上的伤好了吗?”程君怡上前轻轻褪去陈尔雅的衣袍,白皙的肩上赫然是一个墨色的悔字,这个悔字霎时刺痛了程君怡的双眸。
“母后,雅儿的伤已经没事了。”陈尔雅知道程君怡看到这个字会伤心,因为这是侮辱人格的象征,他赶紧把衣袍穿好,若无其事的说,“多亏了虞太医,我的伤才能好的这么快。”
“雅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程君怡终于忍不住,两行清泪滚下脸颊,她莫名其妙说出的这句话,陈尔雅瞬间读懂:她知道他自尊心强烈,她都看不过去的冤屈在他落在他的身上,他会不会想不开就此去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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